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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尾鹿

时间:2025-02-01    来源:王炜宁    作者:王炜宁  阅读:

  一

  初秋的早晨

  麋鹿造访了街上的糖果店

  所有的语言都听不懂饥饿

  吐着血红的舌头

  看不见,但是店老板还是留下了

  一个胀满的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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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和其他》

  2019年的寒假,张三刚从北京的家中回到美国威斯康星南部的贝洛伊特小镇,就突然受到了极寒风暴的冲击:气温骤降到零下五十摄氏度,连续几个月马路上的车辆冻得不能行驶,车门都冻得不能打开,他的头皮也被冻得大块大块地脱落,手掌和脚趾都因生了暗紫色的冻疮而溃烂,痛痒难耐更兼发炎高烧十几天。也就是从这个冬季开始,与野生白尾鹿一家的故事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在美国极寒之地的小镇里生活与城市大不一样,那里的人丁稀少,土地常年封冻,露水滴水成冰,清晨用脚踩上去就会听到咯吱咯吱的、冰碴子碎裂的响声。进入十月份以后,本就枯黄的草木开始在冰雪覆盖的白色地下度过长达四个月的沉睡时光,此时的大地仿佛敞开了寂寥而广阔的胸膛,而依赖着啃食草茎饱腹的动物们也不得不冒险闯入人类的城镇,在垃圾桶里和饭馆的残羹剩饭中翻捡寻找过冬的食物,因此对于白尾鹿出现在公路上和商店里讨要食物的行为,当地人早已经见怪不怪。这是一个独特的生物圈,食草动物在一年四季都忙着贮存食物和争夺配偶,松鼠在奔跑打斗中角逐出强者,雄鹿用犄角相互碰撞,优胜者将获得巢穴和优先繁衍的权利;弱者则被草地上的狼、野猫和美洲狮等吃掉。食肉动物的粪便滋养了郁郁葱葱的参天树木,这些树木又为食草动物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和栖身之所。

  人们的生活不仅仅是在机械化程度高的大农场里日出而作,由于热量流失快,所以吃食也需要多摄入蛋白质丰富的牛奶、牛肉和奶酪。工人和农民爱吃含糖量高的糖果和甜品,更要习惯于和野生动物生活在一起,让艰苦的胃肠格外品尝出了诗意甘甜,更有了不少灵性活力。

  小镇里只有一条主街,张三就在街上开着一家糖果店。店内不仅售卖各种糖果,还有用新鲜水果制作的果酱和果脯、晒干的地瓜干和被当地人称之为“能量豆”的甜腻蜜枣干,这些吃食都能提供大量热能。小店内堂的糖货翻炒机常年点燃着明火火炉,烤得香甜融化的糖精不仅让在工厂里劳动了一天的工人们流连,冒着热气的糖果果脯也经常吸引着白尾鹿一家造访。那年的一天清晨七点,张三刚刚打开店门,就看到一只还没有长出犄角的幼鹿突然跑到店门口的地毯上,绿油油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嘴里还不断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喘息声。他心中也先是一惊,全身的汗毛都耸立起来,甚至有拿起铲雪的铁锹自卫的想法。但当他看到幼鹿身上只有薄薄一层灰色绒毛,饿得干瘪的腹部和微微颤抖的后腿快要站不住了,也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没想到幼鹿见他没有阻拦,竟然一头钻入店里,先是甩了甩身上冻结的冰碴子,身上散发着一股股寒气白烟,然后俯身低头,用舌头尽情舔舐着刚出炉的糖果和果脯,舌头不断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耳朵一动一动的,如同一个玩累归家的孩子一般温顺。随着身上冻结的冰雪融化,他看到这只幼鹿身上有不少红色刮伤的痕迹,或许是在打斗中受伤了,也或者是迷路了,所以他特地加大了炉火,为它取暖。小鹿吃完就摇了摇脑袋,留下了一泡尿液,然后纵身一跃,跳出了店门口,向着远方的山林跑去,很快消失在一片白色纯洁的雾霭与雪水中。张三看着地上留下的一摊泥水,挠了挠头,并没有太在意,只当是最寻常不过的一次偶遇。

  第二天清晨,当张三迎着晨曦打开店门的时候,竟然撞见白尾鹿一家已经静候在门口:一只长着特大犄角的雄鹿站在远处的公路上向这里瞭望,一只腹部丰满的母鹿正卧在店门口地上,红湫湫的眼睛上挂着白霜,两只没有长犄角的小鹿正依偎在母鹿身下的乳头上吃奶,一家人如熟客般正准时等着第一锅新鲜出炉的果脯。张三当然也用糖果和水果干慷慨地招待了这些陌生的朋友。从此,白尾鹿一家就和这家糖果店结下了深厚的友情,除了日常售卖,张三会为白尾鹿一家额外留下一小筐果脯,每次雄鹿一家来造访,都能饱腹香甜的糖果,同时,有时候也不忘带来一棵松树枝或者是衔来一枝小花作为回礼。

  二

  第二年,张三给好斗的成年雄鹿起了个名字“红汉”,那不仅是他好兄弟的名字,更寓意宽广坚韧,名字正取材于雄鹿头上一对两尺长的、如利刃一样锋利的鹿角和后背上一撮棕红色发亮的长毛。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抚摸母鹿“陈瑶”背上松软柔顺的灰色毛发。吃果脯的时候,母鹿长着白毛的尾巴总会机警地翘起,一摇一摆地晃动,仿佛他初恋女友俏皮的短发。每周总有那么几天,白尾鹿夫妇会在清晨九点用头上的犄角轻轻顶撞和摩擦木制的房门,仿佛是在准时提醒张三开门营业,简直比电子时钟还要精确。今年十二月深冬的一个周三,惯例是白尾鹿造访的日子,天刚蒙蒙亮,张三还没从暖和的被窝中醒来,大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铛铛”撕扯声、一声声尖锐的撞击声和大吼大叫。“是谁?”被从睡梦中突然拉出来的张三有些迷瞪地打开手机。天哪!这才五点一刻,今天的白尾鹿一家怎么来得这么早?张三一边抱怨地揉了揉眼睛,一边披上冲锋衣,有些踉跄地走到门口,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从门玻璃上既没看到任何人影,也没有见到白尾鹿的影子。

  “谁啊?这是怎么回事?谁大早上的敲门!”张三愤怒地划拉开正门窗户玻璃上盖的厚棉帘子,向左右看去,漆黑的门外依然空无一人,空旷的原野上呼啸着一阵阵寒风,胡乱刮打在玻璃上发出哗啦哗啦的怪响,远处路灯上闪烁的光芒时有时无,目力所及,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地上碎冰凌断裂掉落后咯吱咯吱的沉闷与无聊。“这一定又是哪个醉鬼或流浪汉的恶作剧!”张三恶狠狠地骂道。说罢就要挂上窗帘继续睡觉。突然墙角一缕缕散落在地上毛毯的灰色短毛发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毛发被风静静地吹起,黄中带着微红,明显是还没长大的幼鹿脖颈子上的绒毛。张三开了灯,走到内堂,隔着后窗户上的玻璃往临近森林的后院看去,地上竟隐隐有一大摊鲜红色的血迹,沥沥拉拉甩落在屋后空地上到处都是,已经成了半凝固状态,这不由让他吓得后退了两步。过了半晌,张三壮着胆子出门查看情况。他抄起一把铁锹,打开了店前两盏明晃晃的探照灯。刚一打开大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他走到店侧面,只见一具幼鹿的骸骨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幼鹿的后侧大半个身子已经被什么东西啃食殆尽,露出腹腔中的白色脊骨和内脏肆意淌在地上,仅剩的前肢和脖子被生生扭断了,凝固的眼白瞪大了望着天空……张三猛然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血的味道熏得他正要呕吐,却感到脖子背后一阵阵阴冷的风袭来,风中隐隐一股子腥气。他猛地回头,才发觉一只断了尾巴的灰色草原狼正蹲在门后死死盯着他。

  这是一只有些年迈的孤狼:饿得皮包骨的灰白色脸上,毛发还挂着血迹,全身的皮毛凌乱不堪地蓬松着。它警惕地龇着一口破碎不堪的獠牙,齿冠长而尖,牙内侧棱明显磨损得厉害,齿冠与根部接合处明显地膨出,胡须上还滴着血,后腿也一瘸一拐的,嘴里叼着一块吃剩下的幼鹿骨头,不断向前方喷着带血气的口水,嘴里不住地发出呜呜的低吼,血红的眼珠瞪着张三,两只前脚腾空,似乎随时就要扑上来。张三强装镇定,随之打开了手中手电耀眼的强光,手上的铁锹不断猛烈地拍打在地上。突然发出的咣当声音和耀眼光束把老狼吓退了几步,他趁着狼后退的空隙,猛地一转身,从后门进了店里,并反锁了木门圆型的门把手。

  老狼嗖地一声从门口的台阶径直跳上了窗户,一边用前爪狠狠地挠着钢化玻璃,狼牙咯吱咯吱地在窗户上乱咬,留下一道道白色粗大的印痕,一边用头一下下地撞击着窗户,发出咚咚的声音,把整个小店都震得异响,两只眼睛对着张三怒目而视。张三连忙拉上了棉布窗帘,屋里的灯光在棉布帘子上投下灰狼高大躯体的影子。狼突然从窗户上蹿了下去,然后一次次从远处跑来撞击着木门和玻璃,时而不断在屋外开始转圈,时而蹿上屋脊,来回嗅着寻找可以进入屋内的缺口。张三清楚地知道,仅凭着一扇单薄的、圆环上锁的老木门很难阻挡饥饿的灰狼,于是他把全屋的窗帘都拉上,连细小的窗缝都用棉布堵死,然后打开了内堂的火炉,加大到最大功率。随着两台全自动焦糖翻炒机高速运转,整个糖果店都发出了上千功率嗡嗡的巨大响声和震动。这一招果然奏效,机器呼噜呼噜的巨大轰鸣让灰狼望而却步,有明火升腾的内堂烟囱也让它不敢靠近,张三手里紧握着铁锹,全神贯注地盯着全屋窗帘的情况。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窗户外逐渐没了动静,在屋子里的帘子上再也看不到灰狼投下的影子,屋外除了机器发出的响声外,似乎也开始归于平静。灰狼是不是已经走了?张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轻轻拉开窗帘的一条缝隙。此时已经是六点一刻,屋外白雪茫茫一片,连狼的影子也没有。张三走到内堂,从后侧的窗户上看到幼鹿的骸骨已经被拖走消失不见。他累得瘫倒在沙发上,后背都被汗水浸湿透了,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睡着了。

  三

  早晨十点,张三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此时的天已经大亮,金黄色的阳光如沙砾般顺着棉布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照在脸上格外温暖。阳光明媚,天空却也夹杂飞舞着鹅毛大雪,硕大的雪花混合着冰凌,肆意地落在大地上、窗户上,给这座孤独的镇子涂上了更浓厚的银白色妆容。张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到厕所,用凉水猛地洗了一把脸,随着冷水猛地灌入口腔和鼻腔,他清醒了过来,仿佛昨夜的经历是一场梦幻。他看了看立在墙角的铁锹,轻轻地拉开窗帘。窗外是那样宁静祥和,雪地上只留下了几个硕大的脚印,一深一浅地通向远方。他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境。于是他走到窗户旁,母鹿“陈瑶”正如往常一样,静静地卧在门口,用舌头轻轻舔着玻璃上留下的水汽。它后背的毛发上沾染着一块鲜血,空洞的眼神里,迷茫中挂着白汽凝结后的水珠……

  张三打开了房门,一手拎着铁锹,一手拿着探照灯,计划沿着糖果店的四周开始巡视。只是当他打开大门的时候,母鹿闪身进入了糖果店,与往常不同的是,它这次并没有钟情于店里甜蜜的糖果,反而用舌头仔细摩挲起张三的手掌。张三还如往常一样,在果脯筐里抓起一把地瓜,捧在手心,投喂母鹿。可母鹿只甩了甩尾巴,就静静地卧在了地上,对食物丝毫提不起兴趣。而在店后,张三看到了让他惊愕终身的景象,乃至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昨夜的灰狼被一只巨大的雄鹿用头上的犄角贯穿了脖子,白色的狼毛被活生生拖去了一大片,血水如井喷般喷洒淌在大地上,灰狼的牙齿竟然也同时深深嵌入了雄鹿的脖颈里,近两米高的雄鹿和灰狼同时以一种跪拜的姿势死在了店后的空地上。无法想象,两只野兽在雪地里曾经历了怎样的纠缠踢腾,红色与白色搅和在一起,地上被拱起来一个足有近半尺高的土坡,蹬出来的土块洒落一地,那里想必就是决战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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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张三打电话通知了当地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弗兰克主任。弗兰克带着两个助手,克瑞斯缇娜和罗琳,一起来到了小店后院。弗兰克对这种自然界中捕食者与被捕食者之间的角斗已经非常熟悉。他说,这是饥饿的草原狼追捕逮到了落单的雄鹿,白尾鹿生性胆小,面对强大的灰狼只能是拼命抵抗,地上凹下去的土坑和蹬出来的土块都是最佳的证明。可雄鹿终究不是食肉动物的对手,所以被咬穿了喉咙。相对的是,雄鹿这次遇上的灰狼已经年迈,咬合力和体力都大大下降,更兼后腿残疾,重心不稳,所以也在决战时碰巧撞上了雄鹿的鹿角,最终,两只动物双双毙命而亡。这是对张三所看到景象的科学解释。

  张三对此解释却不愿意相信。他忿忿地说道:“弗兰克先生,明明是幼鹿被灰狼袭击吃掉,雄鹿为了给孩子复仇而与灰狼进行了殊死搏斗,最终选择与天敌同归于尽!”弗兰克听后不禁哈哈大笑。他解释道,每只雄鹿一生都会有多个配偶,生育多个幼崽,而野狼也大多挑选攻击力相对较弱的老鹿、幼鹿来捕食,这只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这是把人类的情感想当然地拓展到了白尾鹿族群的身上。

  张三最终也无法说服弗兰克,但他选择与动物保护协会的工作人员一起,把死去的动物掩埋在镇外小树林里的荒山上,生活也重新归于平静。像往常一样,又是一个周三,张三把一筐筐新出炉的糖果放在店里,每周都如约留出了一小包果脯放在店外的门口,等待着那只雌鹿来饱腹。可说也奇怪,自从雄鹿与灰狼被掩埋以后,张三再也没有见过白尾鹿来糖果店里觅食。无论天气多么恶劣,糖果店里的火炉烧得多么温暖,那只雌性白尾鹿也没有露过面。

  两个星期后,张三徒步进入镇外的山林,林子深处有一座坟冢,那里就掩埋着雄鹿和那只被吃掉一半的幼鹿。张三走上前去,在坟冢的旁边,他终于看到了那只雌鹿的尸体,已经死了多时。母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全身的毛发都变得昏暗不堪,宛如一具干尸,又宛如一具雕像,让威斯康星冬季格外奢侈的阳光照在身上。

  “它是活活把自己饿死的!”张三流下了眼泪。他颤抖着把手中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放在坟冢上,里面装满了白尾鹿一家最爱吃的糖果和果脯。

  这本是一场伟大的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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