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了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一首民歌:“树上喜鹊喳喳地叫,老汉咧嘴忍不住地笑。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好比四十颗太阳当头照。太阳也比不上它温暖,处处地方它都照到。放近耳朵听一听,莫不是毛主席的说话声?回头胸上贴一贴,句句话它暖人心。没闭住嘴巴笑出了声,咱社员有了指路的大明灯。”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首民歌,需要将《纲要》作一扼要介绍。《纲要》全称是:《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它的制定倾注了毛泽东大量心血,从1956年底开始,经过多方调查研究,历时4年,于1960年4月正式向全国颁布。《纲要》是在赶英超美、头脑高度发热的年代孕育而成的,其科学性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了。它对“大跃进”推波助澜,其作用基本上是负面的(参见张素华《变局——七千人大会始末》P121)。而这首民歌显然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应该属遵命文人(或御用、马屁文人等等)为配合宣传而作。但其构思精巧的是,主人公选择是一位经过了新旧社会两重天的老农。事实上老农是被作者绑架而来,因为现实中的他,十有八九是已饿得两眼发昏、气息奄奄,甚至早已成了饿殍,哪还会有什么老汉咧嘴忍不住地笑,真是不顾丁点民情和民意。
仔细想想,这种绑架现象,可谓多矣。反映“大跃进”民歌的《红旗歌谣》,就是一个集大成者。“跃进歌儿唱一年,大瓮小瓮不空闲;跃进歌儿唱十年,粮食堆堆超过山。”说的是老汉的喜悦。“碰天天要破,跺地地要塌。海洋能驯服,大山能搬家。天塌社员补,地裂社员纳。”说的是老汉的干劲和威力,等等,不一而足。到了“文革”时期,这种绑架又创造了新的高峰。“两个毒瓜一根藤,两个和尚一本经。两人走的一条路,做的都是复辟梦。”这是批林批孔时,天津小靳庄赛诗时的一首民歌,反映的是老汉痛骂林彪和孔老二。过来人都知道,那个年代,一个被捆在土地上的农民,甚至大字都不识几个,懂得什么林彪,尤其是孔子。他们关心的根本不是什么批林批孔,而是如何填饱肚子,怎样养活一家老小。这种绑架,还不仅仅限于民歌。我手头有一本河南人民出版社1976年出的《评〈红楼梦〉》,里面的文章都是清一色的工人写的:如焦作市矿山机械厂工人评论组、平原光学仪器厂工作评论组、焦作市水泥厂评论组等等。普通的工人,他们关心什么《红楼梦》,又哪来的能力去评论《红楼梦》?这样的闹剧,在评法批儒和评《水浒传》的运动中,印象中均隆重上演过。时至今日,还能看到它的余迹。有位当红歌星常唱的“咱遇到了盛世享太平”就是一例。这里的“咱”,显然不是指政要显贵名流,包括歌星自己,而是指那些普罗大众。但是,看看某些官商勾结下的圈地和拆迁,看看那些一次次被埋入地下的一群群煤黑子,看看慕绥新、刘涌之流在自己地盘上的骄奢淫逸、为所欲为,起码在这些地方,盛世之说很难服人,故而“咱”这个主人公显然也是被绑架而来。
民歌的灵魂在于真实,在于老汉我口说我心。“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咙呼。”忧,是民歌——“吃她娘,穿她娘,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喜,也是民歌。喜怒哀乐,兴、观、群、怨,妙的是全从心境泻出。该哭不敢哭甚至不得不咧嘴笑,该笑不敢笑甚至不得不凄惨地哭,那至少是伪民歌。
至多呢?读者去想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