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醇,粗衣暖,野菜香来榆钱甜……”,这首只有我那个时代最爱唱也最能听得懂的童谣,我把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这首无法作谱的儿歌,于每日的清晨都会唤醒飘摇在风雨里的老屋和惦记着地里豆秸的老屋里的人。在老屋人悉悉簌簌的穿衣声中,不知疲劳的蜘蛛匆匆地自屋顶的角根里爬了起来,顾不得欣赏窗外的曦光美景,就开始辛勤地编织起收获美好的丝网,它想用这张网为那个给了它生命的土炕遮挡墙隙缝里透过来的寒风。每到清晨起来,我会首先看一眼这张网,看到就会心里安然。 黄泥做墙,秫秸铺顶的老屋冒出一缕缕炊烟,冉冉中升,一抹朝霞倾撒在万物蓬生的大地上,金光一片。伴着一阵咯咯吱吱的门轴磨擦声,木门里伸出一双被岁月浸蚀的手,黢黑,粗糙,沾着泥土,手背上布满深深的褶纹,嶙峋但很苍劲,这是父亲的手。只要离开那双手,我就会感觉彷徨,不知所措。 随着父亲那双手的灵巧游动,一条条红辣椒被麻线绳串连在一起,挂在屋檐下,随风舞蹈,火暴着这个老院子。一股浓郁的醇香,掀开石台上腌菜坛的木盖,悄悄地溢了出来,弥漫了整个院里院外。那些有些耐不住寂寞的农具,倚在墙角,看着父亲的那双手,等待下一轮可以继续重温与泥土的情缘。已经父亲那双手磨利的镰刀,正悬挂在枣树枝上悠然自得,等待着新一年的丰收喜讯。一只蜜蜂飞来,附在镰刀柄上,吸允着被父亲那双手的汗水渗透的味道。很可惜,这把记载着几十年春秋丰韵的镰刀在我更换工作搬家时遗失了。
这双标志勤劳的双手,一个个老茧褪去,一个个新茧生出,在日月里反复循环春夏秋冬。幼时的我不时地看见一根根长满尖刺的野枣枝,被父亲那双手毫不犹豫地折断,带着血渍扔进炉膛里,为我们这个家燃烧起生活的旺盛。火光里,那双手被染成橘红色,手心中被烤出来一滴滴汗渍跌落在草木灰里,溅起一股股白雾,在灶门前灿开一朵朵美丽的小莲花。这个昙花一现的小莲花,给了我无限的遐想和向往,这朵从汗渍里开放出来的小莲花一直伴随着我走完我的少年成长之梦。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忆犹新。 一件连续穿了至少七八年的粗布衣又有一处露出磨破的缺口,舍不得丢弃,拿在父亲那双手里,针线在有些笨拙的指尖间穿梭,肉与针尖触碰的疼痛,让满是皱纹的脸上呈现出一丝久违的笑容。这个笑容,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就是那把沾满泥土的锄,在父亲那双被血泡与针眼相叠的手中,挥动在四季交错的田间里,锄去风霜,锄去贫苦,锄去悲伤……这把锄一直在挥动,从不消停,直到米缸被贴上大大的丰字,直到泥墙草瓦变成两层小楼,直到双手的十指弯曲,直到我走出大山有了前程。现在想想,没有父亲那双手,我会是怎样? 可以说,父亲那双手直接影响了我生命的前半部,那十指的伸缩都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这不是在写朗诵诗,却有着诗一般的底蕴,化做一枚价值连城的瑰宝镶嵌在我的心底。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从心里抹去哺育我灵魂的父亲那双手,无法抹去父亲那双手所带给我的力量和勇气,包括智慧。我写过许多作品,无一不表述我的所有成功都是缘之父亲那双手。成长过程中,我家的生活条件很差,我们兄妹的上学及吃穿住行都需要钱,全部重压都放在了父亲那双手上。 每个人都会有最难忘的一件事情,或一个人又或一件物品,唯我最难忘的是那双手。提及父亲的那双手,我的说辞就很多,有伤心,有快乐,就连写文学作品时都会涌出很多灵感,尽管多数都停留在文字语言上。父亲的那双手,高高地托起我童年的快乐,让我每天沉浸在幸福里。每到夜晚,只要看到父亲那双手在我额头上拂过,我就会睡的很香甜,童年的我很依赖父亲那双手。成为少年,父亲的那双手扶住过我的双臂,教我趟过渭河走过索桥,让我学会了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走入青年,父亲的那双手拉着我走向田间地头,给我讲述农稼的辛苦和喜悦,让我记住了我是农人的儿子,更爱上了这片土地。父亲那双手没有束缚我的成年,为我提起行囊,送我走向属于我的前方。 人们都说到了中年方知人生不易,对此我感受颇深,不但社会竞争的残酷让我难以应对,特别是家庭,儿女连结成的生活负担更让我无法承载。这一切压在身上,不免焦躁彷徨,有时还会失控。在我想到逃避的时候,这双已经被风霜磨折的骨节突出并已苍老的手,默默地伸了过来,划过山间,筢过沙滩,凡与我生活有助的,这双老手都会触及,直到最后的静止,再也看不见父亲那双手时我才明白,即便查遍所有词典,都无法找出能涵括父亲那双手的赞美之词。 父亲的那双手教会了我用自己的双手去执笔学习,去握枪卫国,去持锨修路。最后用自己的双手去找到人生归宿,让我的那双手也成为了和那双手一样在黢黑粗糙里苍劲,赋满斗志,去钻研学习,从而创造出几项农业方面的专利并将转化为成果。在一项农业种植研究项目的促动下,我回到了故乡的田埂上,在父亲那双已化做巍峨峻峰的手的英灵庇佑下,抓起那把锄,接替父亲那双手继续农稼的辛勤耕耘。 秋穿过来不及卸妆的夏末,急切地拉起那片迷路的云拥抱在怀里,枫叶染红的山下,河水依然千古不变地一边沉重地呻吟一边在落叶覆掩下蜿蜒而行,只是不再声如银铃。站在老屋外沉思一桩桩的往事,那一件都离不开父亲那双手。一只山鼠形迹匆忙的从我的脚下窜过,在圆月下为那粒日间跌落的一颗橡子。老碾盘上蛰伏的蛐蛐似乎在模仿我,也在望着远处的那丛松林。我看着它不由苦笑,我是在沉淀历史给我的得舍,缅念着父亲的那双手,你是为什么?
我走出院门,来到庄后的山坡间,那里有座用泥土堆砌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坟丘,是我的心痛和骄傲。我在坟丘前静静地伫立着,凌厉的寒风陪伴着兀自悲伤的我哭泣,没了父亲那双手对我的安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望着苍茫的天空,我不知该向谁诉说。我的又一项涉农新发明成功了,可没了父亲那双手与我分享喜悦。心随秋风,伤心不止,我好希望,希望父亲那双手还在,能再为我扯下一片云擦去长流不断的泪水,给我一些坚强和不断前行的激励。 坟丘前那株已经有着六年多岁龄的柏树,长的很高很茂密,是我接替了父亲那双已云泥两隔的手种下的。柏树投在坡下渠水中的倒影,在风的摇弋中波动起一圈圈的涟漪。突然的感觉,一个浑厚的声音从柏树的顶端传了过来,好似在说,没有什么可难受的,好好利用你的双手,让它的用武之地完全发挥。记住,你是黄土地的儿子,不要忘记黄土地,更不要离开黄土地。 这个依然浑厚朴实的声音,在隆起的土丘四周回旋着。我听从了那个声音,擦去眼泪不再难过。我站起身,望着远处延绵的群山,不禁感慨,那双令我倍感骄傲和依赖的手,不但见证了时光流逝,更为这片黄土地奉献出了一切,包括生命。现在,那双手终于不用再去疲惫,不用再去辛苦,不用再去受伤。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勤劳终身的那双手与天之灵相伴,融入大地与山水一起得以安息,。遥望着天际,我暗下决心,那双手未完的遗愿,我会教诲下一代不能怠倦,一定会继续那双手所寄赋的希翼。 “……不怕苦,不怕难,一碗香粥乐一天……”童谣在继续,田间地头,收获的喜悦在父辈传给我的双手上载歌载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