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村村,一座几十年来深烙在我脑海的村庄,一座数百年间人才辈出、声名远扬的古村落,一个让我怀有深厚情结的地方。
我跟大村有很深的渊源,因为,大村是我外婆的娘家,也就是说是我母亲的外婆家。汝城人有句俗语:“外甥门背狗,吃了溜溜走”,形容了外甥与外婆的这种天生的依赖而不可割舍的亲情关系。小时候,母亲常带着我来到大村,我曾经在大村的宗祠和朝门里遛达,曾在大村那古屋古巷道里玩耍,曾在村前那马蹄田里挖马蹄,曾在村后那屋背山上捡松枝。记得我最后一次来到大村是1981年,那年的初春,春寒料峭,83岁的外婆去世了,我是来到大村给外婆的娘家人报丧。之后,因工作原因,也无数次地乘车经过大村村旁,却只傍村而过,再也没有进过村了。40多年了,大村村,这里有我的血缘,留下了我懵懂无知的儿时记忆,这里曾经有我的舅公舅婆、表舅表姨和表妹表弟一个大家庭,多少次,让我魂牵萦绕,梦回故地。
这天,初冬的一天,暖阳高照,晴空朗朗。在朱诗慧、朱海金先生和朱永利老板的伴同下,时隔40多年,我再一次回到了大村村。在大村村部,村支书朱忠义书记热情地迎接了我们,并自始至终地陪同我们走完了这次大村之行。
我们首先来到了大村村下面的一个自然村,这也是慕名而来,在村子中央有几排老屋,大门旁,挂有两块牌子,分别为:“汝城县第二区人民政府旧址”、“中国传统村落-大村村”。朱忠义书记介绍说,大村村是井坡镇下辖的一个行政村,现有人口二千多人,有6个自然村,13个村民小组,面积21平方公里,村里有朱、黄、欧、何、谷等姓氏,朱姓占全村人口80%以上。地理位置优越,处于南边乡平原一隅,古有鱼米之乡之称,距武深高速井坡出口二公里。大村村历史悠久,宋朝年间建村,已有近千年历史,2019年被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列为“中国传统村落”名录,至今,村中仍保留着始建于宋元的总祠、宗祠、公祠、家祠和私厅等多处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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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这几排老屋,历经风雨的冲刷,青砖灰瓦马头墙,已呈苍桑古态,黯然失色,但这里曾是一级政权组织,曾经有过几年的显赫,1950年至1956年,建国初期汝城县的行政设置多设了一级区政府,县以下管区,区以下管乡,汝城第二区区政府就设在大村村,管辖着井坡、大坪、泉水等乡政府。走进老屋,在老屋门上方仍留有“电话室”三个残旧大字,显示这里曾经是区政府的机要重地。几间老屋里,由于疏于管理,随地堆放着建筑材料和垃圾,一片狼藉,早已看不出这里曾经的辉煌。
在正厅墙壁上,仍挂有两排大村村名人简介,我仔细浏览后,有十数人之多,最早的要追溯到清朝,最晚的是现代曾担任郴州市和张家界市副市长的朱梅生,这都是大村村人引以为豪的人物。
数百年间,大村村人杰地灵,文风昌盛,最大的官至五品,而考取学堂取得功名者逾三百多名,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大村人继承祖德,尊师重教,涌现了一大批出类拔萃的人才,累计有大专以上学历400多人,博士后1人,博士生7人,硕士生12人,教授6人,留学国外11人。副科级以上领导干部100余人,副处12人,副厅2人。据传说,这要得益于大村古村那一座朝门。相传明朝年间,村里起朝门,村民请来当地最有名的风水先生肖三世看风水,选好时辰后,动工时辰定于破年破月破日破时破刻,但施工人员急不可耐,过于激动,看错了时辰,提前动工了,搅乱了风水,错过了富贵气。肖三世不无遗憾地说:好在没有文气洩漏,大村文风昌盛,大官没有,小官不断。肖三世一语中谶,致数百年大村村人才辈出,文风延绵。
03
在墙壁上挂着的名人榜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一朱申,我方才知道朱申是大村人。我那1938年赴延安参加革命,1942牺牲于陕北绥德的大姨叶明珠烈士,在留下的《自传》、《入党志愿书》以及一些表格里,曾经多次提到过朱申的名字,他们既是同乡、舅甥关系,朱申年长叶明珠6岁,参加革命较早,又是叶明珠参加革命的引路人。
朱申,1913年生,汝城大村人,早年在上海参加学生爱国运动,1938年赴延安,随后进入抗大学习,抗大毕业后,先后任陕甘宁边区政府科长,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司令部处长,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处长,1981年逝世,享年68岁,安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朱申与叶明珠外婆家均为大村人,按辈份他们是舅舅与外甥女的关系。叶明珠曾经在大村村生活过三年,也许他们在那三年里已经相识。
叶明珠在1939年进入延安中国女子大学填写的一份表格中写道:“在此地认识何人?朱申;现在何处工作?现在抗大高级班;什么关系?甥舅。有何人证明你?朱申可以;现在何处工作?在抗大一大队高级班;什么关系?甥舅。”可见身处异乡,他们是为数不多的同乡加亲人。在1939年4月一份表格中写道:“在抗大一大队第二队学习的朱申,远房舅父,抗大五大队政工队朱智棋(朱子奇)是同乡。”朱子奇在1941年6月15日给组织写的叶明珠证明材料中也写道:“……她认识了几个朋友,朱申(他现在在边区政府)、朱琦、刘妈(长沙办事处的同志),在他们的帮助下,于1938年和朱萍(中央医院)、李忠(女大干部科工作)两人离湘赴陕……”。
在第二区政府旧址的附近,有一排老屋,其中有一栋是朱梅生的故居。在这片老宅区里,老屋排列座落有序,均为青砖大瓦房,在七十多年前,都是富户人家的住宅。但随着时代的进步,这当年的豪宅已被时代所淘汰,现在,人去楼空,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鸡鸣犬吠,寂寞孤独与老屋相伴,自生自灭了。朱梅生,是新中国成立后大村村走出去的在世的最大的官,官至副厅级,他是大村村人的骄傲。他生于1946年,曾担任公社党委书记、县长、县委书记、郴州和张家界市副市长、省农科院副院长,退休后,现担任湖南省老干部诗词协会会长。
离开第二区政府旧址,我们来到了大村古村,村前,当年的稻田和马蹄田开挖成了一块巨大的池塘,连续数月的干旱,池塘已经干枯,池底裸露着干裂的污泥。但可以想象,在那雨水充沛的季节,这数亩池塘将是碧波荡漾,荷香四溢,映衬着池边的古村、古祠、古朝门,无疑是一幅美丽的风景图画。我跟朋友们谈起,那年我回大村报丧,骑着一辆自行车,因车技不精,路过进村这条小路时,车身一歪,一只脚深深陷进路旁的马蹄田里,寒冬腊月里裤湿鞋脏,非常难堪。朱书记指着池塘一角告诉我说,这块就是当年的马蹄田。
进村路上,路口立着一块巨石,上书“大村”二个鲜红色大字,路旁修建了村民健身广场,村民们新建的漂亮住宅楼毗邻于公路两侧,进村的卵石路早已修成了宽敞的水泥大道,大车小车可以通行无阻地开进村里,这一切,40年后重回大村,让我大开眼界,这都是村民们脱贫致富和新农村建设带来的巨大变化。
04
再回大村,有一个愿望,是去探访我童年时曾生活过的舅公舅婆的祖居。记得那时舅公家是一座正幢,青砖瓦房,中间为正厅,高高的石块门坎,厚重的厅门,两边为厢房,右为厨房,左为卧室,一巷之隔的对面,有一间吊楼,底层为杂房,二楼是一间低矮的住房,住房外面有一块窄窄的小阳台。乡村面貌的改变,如果不是那座古老朝门当座标,我还真找不到这朝门旁进入舅公家的巷口。走进巷道后,我左寻右找,就是没有找到那栋老屋和吊楼,陪同的朱忠义书记指着前面一块废墟告诉我,由于多年未住人,年久失修,房屋损毁严重,已成危房,去年,村里统一组织把这片老屋拆掉了。
望着眼前这块长满着荒草的废墟,我心里暗暗地感到凄凉和惋惜,我贮立于废墟前,思绪万千,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很远很远。叶明珠烈士在1939年她20岁时写的《自传》里写道:“民国16年,祖先遗留下来的祖屋不幸被火烧掉了,我们全家成为一无所有的飘泊者,我跟着妈妈住在外祖母家里(大村村),一切费用赖着他们,爸爸独自跑到长沙谋生,不到一年,我们也一同到了长沙。在长沙读了二年书后,又随同爸爸妈妈回到了故乡。回来后,因经济困难,被烧毁的房子仍旧无法起,只能仍住在外祖母家(大村村),住了两年(1930年至1932年)。”叶明珠生于1919年,第一次住大村是叶明珠8岁时,第二次是叶明珠12岁至14岁时,她在外祖母家度过了她三年暂且安身栖息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从字里行间看,当年她身在延安,她也会常思念故乡,也会怀念在大村度过的日子,怀念给予了她温暖和关爱的亲人。
后来,我小时候,我又跟着我的母亲多次来到大村。我最喜欢吊楼旁的小阳台,阳台用木板铺底,上面覆盖着一层“洋灰”,阳台用砖块砌成网栅形的护栏,阳台外有一条巷道,我常趴在护栏上,看人来人往,看日升日落。那时,楼上有一台缝纫机,我记得是“蝴蝶牌”的,母亲每次回大村,总是带上一大包旧衣烂裤在这里缝缝补补。或者买上几块不要布票的“龙头白布”,或者“布头”,为我们兄妹每人做上一、二件新衣。所谓龙头白布,即是一种未染色的白色粗布,做成衣服后再送到染布店里染成黑色或者蓝色。布头即是布店里卖剩后剩下的几寸一尺宽的布块,可拼接后做成衣服或短裤。
05
那时,舅公家里有上十口人,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每天热热闹闹,大人小孩按部就班,各有所事。舅公是一位善良和老实巴交的人,每天没几句话说,沉默寡言。头发花白,刻着皱纹的脸上总带着微笑。他是一个篾匠,那老屋正厅靠墙的一侧,是他的工作场所,每天清晨起来,会系上一条围帕,在那昏暗的室内,破竹子,削篾条,织成一只只的粪箕、箩筐。中途工作累了,他会歇一歇,抽上一袋烟筒,那呛人的土烟味充斥着整个房间。每到赶集时,他会挑着他的产品到井坡墟赶闹子,卖掉产品后,再买回几根竹子及生活日用品。周而复始,这就是他的生活,凭舅公这门手艺,在当时几分钱一个劳动日的农村,家境还算比较殷实。舅婆是一位小脚女人,也是一位勤劳的家庭妇女,每天负责着全家的炒菜做饭,喂鸡养猪。正厅里,有一张大理石桌面的大圆桌,框边的木质乌黑,圆心的大理石光滑雪白,估计是土改那阵子分到的地-主老财家的浮财,每到吃饭,大人们围坐一桌,小孩们不能上台,这是规矩。
舅公舅婆生有二儿二女。长子朱任迁,我叫大舅,也是一位忠厚老实的农民,一生务农,那些年一直跟大舅妈一起出集体工,那年在他50多岁时据说得了肺癌过早地去世了。大舅妈晚年在县城帮儿子带小孩,前些年能经常在街道上碰到,前几年也去世了。二子朱宾义,比我母亲小二岁,我叫舅舅,1958年参军,小时候一直没见过,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以副团级转业回汝,我才见到了这位舅舅。回汝城后,曾担任县广电局局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等职,现80多岁,身体硬朗,还经常见到他和舅妈在濂溪广场练太极功、扇子舞。长女线珠,我叫大姨,也是当时农村的女能人,性格开朗,笑容可掬,让人感到非常亲切。在六十年代时就家庭买了缝纫机,在当时农村是很少的,她有一手缝衣的手艺,母亲那时学习裁缝衣服就是拜她为师。她外接缝衣活的收入与舅公篾匠收入共同撑起了这个十几口家庭。她的婚姻来的比较迟,三十多岁才出嫁,也因病早逝。满女满珠,我叫姨,由于从小跟着表哥表姐喊,一直叫她姑姑,叫惯了,一直没改口。那些年她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当民办教师,后转公办,现跟姑父住在郴州第一人民医院当眼科科主任的儿子家里,也有十来年没见过了。表舅表姨们跟我母亲关系很好,我小时候,每到春节,都会收到大村带来的井坡特产,如糍辣椒、鞋底糍,当马蹄收获时,又会带来一袋马蹄。直到母亲晚年,生前仍然来往密切,只可惜,兄妹一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大舅生有三女二男,那时我去大村,他们是我最好的玩伴,至今我还记得起他们的名字,记得起他的儿时的容貌,但几十年没见面了。前些年,得知,长女小平,端庄的脸型,与我同年,嫁到了大坪欧村;次女乐平,清秀的脸型,比我小二岁,嫁到了井坡平塘,朱忠义书记告诉我,乐平已于去年因患白血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63岁;三女婉平,长得一娃娃脸,圆圆胖胖,非常可爱,后嫁到了濠头;长子志东,次子卫东。真想与表舅表姨、表妹表弟们再团聚一堂,再续亲情。
离开这片废墟时,我忍不住地频频回首,那散落于一地的一砖一瓦,一檩一梁,一草一木,它们象征着我的思念,寄托着我的情感,永远留在了大村这块土地里。我今天回到了我儿时曾经生活的地方,但永远回不去我的儿童时代。时光流逝,那情那景,将会慢慢淡忘,爱你大村,我心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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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旁有几座连绵的山头,最高峰叫“大官岭”,大官岭对面有一座山叫“石头岭脑”,在石头岭脑的山坡上,那年舅公种了几块玉米地,我随着舅公到地里锄草,口渴了,舅公折下一支玉米杆给我,吃在嘴里,如玉液琼浆,那味儿,我至今也没有忘,感到那是世界上最甜的玉米杆。
大官岭,这座大村村的制高点,文ge期间两派武斗,村民们在山顶上挖起了战壕,架上了机枪,保卫了村庄。如今,山上林木茂密,山路陡峭,我们登上山顶,这里有森林防火员在日夜值班。再又登上山顶上的森林防火瞭望台,周边乡镇尽收眼底,俯视着苍茫大地,村庄星罗棋布,田野陌阡,群山莽莽,远处县城的高楼大厦比肩接踵,而山脚下的大村村全景映入眼帘。登高望远,心潮澎湃,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祝大村越来越好,祝大村人民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