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环嵌套的规整圆形,从边缘朝向中心有序地隆起山脊和浅谷,脊线排列均衡周密,又曲折有致。从上空俯瞰,它简直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难以想象,它位于大海底部,诞生于腥咸的海水中,仿佛随时可以被洋流推动旋转起来的巨大齿轮。更难以想象,它的设计和建造者,是一只长不盈尺的日本河豚。
两者的体量,落差巨大。圆轮是这只日本河豚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劳作的成果,历时一周才得以完成。它仿佛具有卓越数学计算才能和精确构造能力的工匠,在汪洋深处秘密地创作使用沙粒,最脆弱的建筑材料。最终,在深海的底部,涌流不息的海水必将抹平一切起伏有致的曲线。在建立与消失之间,日本河豚有一项庄严而神圣的使命需要依赖圆轮去完成。
黑色的瞳孔仿佛镶嵌在椭圆的贝壳上,带着几分惊惶的意味转动着。上半部细密的灰白斑纹,纯白色腹部,近乎透明的鱼鳍。在色彩斑斓的海洋鱼群中,日本河豚其貌不扬,若卧伏于沙砾中,泰半消隐不现。其势也弱,尽管遇到危险,它有鼓起气囊、浑身张刺的自救招数,但在险象环生的海洋里,这点武器实在微不足道。这圆轮,可能是它一生最大的奇迹。它赤手空拳,能够凭恃的工具,只有弱小无骨的透明鱼鳍。依靠高频地抖动腹部的双鳍和尾鳍,翻腾起滚滚尘暴一样的沙雾,改变细小沙粒的排列组合,在沙地上犁出一道道曲线,那是巨大圆轮的有机组成部分。它绝不是一时兴起,率性而为。它甚至用嘴捡拾贝壳,精确地放置在山脊的交汇处,仿若刻意的装饰,一枚,又一枚。
不能说是初次遇合,却是初始真正的“看见”。他看见了那些石头。
石头们嵌在或庞大或单薄的山体中,有的裸呈在天光下,有的被泥土、植被围裹,他得拨开树枝荆棘草叶,才能看清石头的真实面目。它们有时像放大的书页般严谨排列,有时像潦草画笔的涂抹,有时像备受摧残的老妪的脸,有时像单纯无辜的孩子,有时呈现斑驳诡异的色泽,有时干净如云如霜如雪,有时泄露一只动物遗骸的局部,有时抛出贝壳的残躯那与千里之外的海洋牵连的线索,有时被一株树根活生生地穿透或把持,两者无奈又和谐地共生在一起……
火成岩、沉积岩、变质岩……花岗岩、辉绿岩、闪长岩……奥陶纪、泥盆纪、二叠纪……古新世、渐新世、更新世……石头们隐含了太多关于久远时空的讯息,像已被修改多次的电报密码,他不知道自己能破译几分。他只是满足于探看的过程、追究的过程,从纷繁杂乱的线团中试图理出头绪和线索,却因自身局限的绝望无援而又乐此不疲。还有——用手去触摸的过程,他喜欢指尖与石头粗糙或光滑的表面触碰那一瞬间的感觉。有时,他被石头的锐角划伤。
他的房间里积聚起越来越多的石头。他以写生的名义,带着学生翻山越岭,前去与更多陌生的石头相遇。关于石头,他面对学生侃侃而谈,仿佛比他的专业绘画更加在行而深入。
并非一直如此,那种迷恋不是由来已久。哪怕是去年,他来南昌见我先生时,包括以前的许多次会面,他从未聊起过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