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们俩一起从北方的小县城考进了省城的大学。同乡迎新会上,几个高年级的男生趁着几瓶啤酒下肚,起哄说她俩应该叫“大乔小乔”,不仅长得好看,还长得太像。
她俩虽曾在一个中学就读,但以前并不认识。大乔自小被父母娇宠,享受被那些荷尔蒙旺盛的男生追,成绩平平的她,复读了两次才被大学录取。她报考的是英语系,因为她喜欢被瞩目,想着将来当个翻译会是多么风光无限。小两岁的小乔是家里的长女,不仅自小就学习名列前茅,寒暑假还去打工补贴家用。
这两个女子在稍微了解她们的人眼里似乎并非同类,可四年大学时光过去了,两人竟成了闺蜜。大乔所在的宿舍在南院儿,小乔的在北院儿。逢周末大乔常过来找她,二人一同去食堂打饭吃,然后去操场走路聊天,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是快熄灯了才分开。小乔同屋的女生都不喜欢大乔,嫌她棱角分明讲话刻薄。比如,她说她哥长得瘦小枯干尖嘴猴腮,“演孙悟空不用化妆”。说某个女同乡八面玲珑四处讨好是现代版薛宝钗(小乔室友却都喜欢她)。小乔当然知道她这性格,可仍由衷拿她当好朋友,因为她真实不装,正直得有点傻和愣。
小乔爱读书,专业是图书馆学。埋头于书本的她头两年都是奖学金的获得者,直到第三年她恋爱了,男友在南方,书信往来是惟一谈情说爱的途径。把大量的时间用来写日记和情书,成绩下降到了中游,小乔并不以为意。毕竟,那是世间每个女子都最投入的初恋。
大乔也有一个在外地读大学的男友,近在北京,不时来看她,送给她当时很让女生眼馋的口红和香水。可毕业前夕,大小乔都成了落单的凤凰。小乔男友听了他妈的话选择分手,视儿子为命根子和皇太子的老太太很有远见地认为,未来的儿媳一定要精挑细选,哪儿能这样凑合,那可不是小孩过家家和尿泥儿。再者,刚拿到本科学历就考虑婚姻对儿子事业不利,“如今大学生多得跟树叶儿一样,我儿子得读研,混得人五人六,想嫁给他的人还不大把?”
不同于小乔的“被分手”,大乔是主动挥剑斩情丝的那位,理由让小乔既理解又不解。那男生来看大乔,通常都住在学校招待所。那天二人出去看了夜场电影回来,进楼碰到打扫卫生的老人往外拖拽垃圾,也不知怎么擦肩而过时就把污物蹭到了帅哥的西服上。“他居然张嘴就骂人家不长眼。不就一身西服吗,买得起还洗不起吗?太过分了!”
毕业了,她们很幸运地都找到了工作。想与书为友的小乔因为文笔好进了报社当记者,她认真啃了一年的厚厚图书分类法从来没派上过用场。外贸不景气,大乔也没能去当风光的翻译,而是托关系进了许多人抢破头的银行,被安排在前台做现金存取业务。她的性格仍和在校园时一样见棱见角,不时跟小乔发牢骚,“年终酒会上,自认为有姿色的女同事都主动去邀领导跳舞,看着她们陪笑陪得嘴都咧大了我就恶心。有个部门经理请我跳,我说对不起我不会!”她付出的代价也是有目共睹的——三年过去了,同时入职的人都被调到了楼上坐办公室,她仍在玻璃窗后埋头点钞。有两次钱少了对不上账,她还自掏腰包赔了二百块钱。要知道当时的月工资不过三百块。
小乔经介绍认识了后来的老公。对方稳重、成熟,没任何不良嗜好,也没任何有趣爱好。除了平时上下班,周末去父母家,所有的时间就是斜靠在沙发上看足球赛或买彩票。小乔曾提出去郊外走走,或去看场电影,他都没兴趣。但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也会给她一个安稳的家。相处了一年,他说自己快三十了,结婚吧,单身汉不容易受组织重视,对提拔不利。明知他并非梦想中的那个丈夫,一直有不安全漂泊感的小乔仍是点了头。
很快,儿子降生了。小乔在这个城市算有了自己真正的家。
大乔仍是在并不多的候选男友中挑着拣着。她一如既往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没错,好看不能当饭吃,可醒来睁眼看着,至少心里舒坦。”有个长得像日本偶像剧男主角的同事曾跟她一度往来密切,游泳、打球、滑冰、爬山。最后她仍是放弃了,“我才知道,他比我小半岁。我不会找比我小哪怕一天的男人。”从小受尽父亲宠爱的她自知有点恋父情结,她以为年长的男人才会让她有安全感,尤其父亲去世后,她的世界似乎永远缺了一角。
小乔的家便成了大乔每个周末去投奔的窝。小乔的父母退休了,便把外孙接到了小县城去照看。周末了,两个女人便做饭、聊天。聊故乡小城,聊大学的记忆,更多的是聊现在单位的诸多不如意。“你还记得那个细眉细眼瓜子脸的小F吧?业务很一般的她已经是信贷科副科长了。某天我们经理有急事去找行长请示,敲了一下门没等应就推开进去了,你猜怎么着,行长倒是坐在老板椅上呢,小F也在,坐在行长大腿上!”两人单位离得不远,大乔有时请小乔骑车过去吃午餐,银行食堂的饭菜比报社好得多。小乔因而也识得了几位大乔的同事。
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像一条时而混浊时而清洌的河,她们是两条游弋其中的小鱼,想逃离就得变成鸟飞走。可是她们不知道那翅膀从哪儿长出来。
偶尔两人也逛街,不去大路货商场,而是小门小店。许多时候不买只看,因为实在遇不到什么不买不甘心的东西。“听说过吗?如果你所在的地方没有让你特别想拥有而不可得的东西了,就说明这个地方不值得再待下去了。”小乔边擦眼镜边说,自结婚后她已经放弃戴隐形眼镜了。大乔说她理解那就意味着没有打拼的动力了。不像小乔认为各种颜色都有其美,大乔对颜色的偏爱也和她的性格一样绝对鲜明,特别钟爱绿色。她甚至写了一篇《钟情绿色》的小文发在了小乔的副刊上。有次独自闲逛碰到橄榄绿的针织背心,毫不犹豫买下两件,趁午餐时塞进小乔包里,笑着说不用试她穿上也会好看,谁让她是小乔呢。
小乔对自己本来喜欢的报社工作也渐渐产生了疑惑。看到同办公室的老同事们一杯茶一张报就是一天的日子,她不时心生恐惧,似乎看到了老之将至,自己也就这样日复一日混完了一生。而那些许多人视为活着动力的所谓提拔晋级,她是自知没份儿的,她是那种看到领导在等电梯自己宁可走楼梯的人。跟丈夫说,他只笑笑,仍把目光回到手中的报纸上说一句,“大家不都这么过吗?”
有时大乔周末过来晚了就留宿一夜。两个女人睡在大床上,男人也乐得去客房看他的足球报和彩票。“咱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小乔说。那晚她们去影院看了《廊桥遗梦》,二人都哭得眼睛红肿——从那个为了不破坏家人的庸常生活而放弃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爱情的中年女人身上,她们似乎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绝望,不甘,可又能如何?大乔那年已经三十了,职场暗淡。她有几分怀念那日剧偶像男,可人家已经移民去了日本投奔兄嫂。她后来又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某央企帅哥,年貌都相当,兴趣也相投,那段时间她来小乔家的次数明显减少。小乔知道她是快乐的,相信喜讯不远了。不料某天突然接到大乔带着哭腔的电话,“你快来一趟我宿舍吧!”见面才知道那帅哥提出分手,理由很简单直白,“我忘不了前女友。她为了事业嫁给了一个有权势的男人。即便我曾那么鄙视她,可我知道在心底我仍爱着她。我没法忘记她。对不起。”大乔托小乔替她见他最后一面,把一个纸袋交给他,里面是一张他喜欢的喜多郎的CD和一条她亲手织的灰色羊毛围巾。三天后就是他的生日。
日子水般流走。一晃又是三年,小乔的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大乔仍是形单影只。直到某个冬天的晚上。
“快给我找几件衣服!我晚上和人见面儿,就在你家附近的宾馆咖啡厅。”当时还没流行手机,这是大乔给小乔的BP机留的言。
脱下工作服,穿上小乔的黑皮夹克,脖子上系一条橙黄真丝围巾的大乔骑车匆匆离开赴约,晚饭也没吃一口。不足一个小时她就回来了,一脸沮丧不屑,“根本不行,长得太丑了。还是美国留学博士,土得掉渣!”小乔才知道白天一个老客户去银行办业务,打听到大乔单身,便主动给他刚从海外回来探亲的小舅子牵线。
小乔劝她不要总以貌取人,既是洋博士,即便不是帅哥,气质也不会差,甚至有可能是个才华横溢且有趣的人。
“你不用劝她。我相信这次会成。”小乔的老公反倒冷眼旁观,颇为自信地说。
几天后,大乔打来电话,说他们二人已经去省民政厅办了结婚手续。“我把自己给打发了。”口气有点悻悻然,说对方假期已满马上得赶回美国,承诺给大乔发邀请信赴美陪读。
“至少,让我们单位那帮蝇营狗苟的人看看,我不用巴结逢迎也是可以找到光明出路的。无论如何,我要跳出这个乌烟瘴气的泥潭了!”那男人小乔倒是见过一面,她暗自佩服大乔的勇气,那谢顶豁牙的中年华侨岂只是丑,简直是猥琐。
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惟一的话既像是说给大乔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走一步说一步吧。
半年后手续办妥,大乔临走前去小乔家道别。二人照例睡在那张大床上絮絮叨叨。夜凉如水,小乔望向窗外,半轮月亮悬在夜色中,像空了一半的心。“等我走了,就没人和你这样聊天到半夜了。我会给你写信。”夜半无人私语时。想到这句诗,小乔好像跳到了几十年后回望这一幕,不由无助地叹了口气。人生就像盲龟浮木,除了随波逐流,谁能有多大的力量与命运抗争?
大乔也翻身过去,不再说话。那一夜,她们都失眠了。
晨起小乔去洗漱,看到大乔刚用过的牙刷还湿漉漉的,心里陡然一酸。那两只刷牙杯一粉一绿,从她有了这个家就立在那儿,一人一只。从今往后,其中一只就再也不会有人去碰触。
如今大乔已经在美国25年了,与性无能又变态的丈夫离婚后独自生活无儿无女。当着会计的她衣食倒是无忧,在郊区买了带院子的小房子,偶尔在网上结识个男友,“看看电影吃吃饭也不寂寞。结婚?免谈。”疫情来了,她更是深居简出,在家后院种菜、侍弄花草。
小乔也离开了报社,南下去了深圳,开了一家网络公司。和大乔不时视频聊会儿天,俩人脸上都有了细碎的蛛网,只是谁也不提“岁月”那两个字。
某天公司新来的实习生看着手中的三国剧本问她:“大乔小乔究竟是何许人也?”小乔愣了一下,笑笑说:“不过和你我一样,芸芸众生中的两个女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