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都市的豹子
题记:一年多后我才知道,这只咬断太原动物园里三根铁筋蹿出猛兽笼、进入城市中心的华丽大兽,原来竟是我的老乡。它是翼城豹。我在县里宣传部门的朋友亲眼目睹了抓捕它的过程:它已受重伤,躲着的崖洞口罩了铁网,我朋友仰天躺在崖下举相机拍。朋友说,它冲出洞口、撞进铁网然后在空中坠落,像一只无边华美的巨大花朵。
中条山无虎,它是山林间最凶猛的兽。也许并不嗜杀,仅仅喂养自己饥饿的胃而已。它不比人更贪得无厌。这皮毛华丽斑驳的大豹,对山林的统治说不上好,也不见得坏。它在夜里树丛间奔跑,自枝叶疏漏下来的月光,诡异地掠过它蛇一般回环自如的身体;丛林中的兽为之惊恐,因此逃窜、嘶叫、藏匿、搏斗,兽们也因之更为敏捷和健壮。
但这花豹的野性并不囿于山林为它自然划分的疆域。它频频下山,猎杀农人们喂养的家畜。那些侥幸未死的大牲畜的皮毛原本该将是人平滑的皮衣,现在留下了它深刻的爪痕。
它终于落入了专门为它精心而制的捕兽夹和陷阱。激烈而徒劳的挣扎之后,它不得不忍受既定的命运:一大群两条腿动物的围观和指点,这让它愤怒欲狂——日后它在无助和习惯中对此渐渐麻木;还有胆小的猎犬对它拼命地狂吠。它会以为犬吠是对它尊严的冒犯吗?
它被装进为猛兽特制的笼子拉进城市,送到动物园。被麻醉枪击中的豹不过是一堆能活动的肉而已。但它折断的腿骨也在日渐康愈。
新闻报道:晨。太原市坡子街铁菊巷的霍大妈趁女儿还未上班,先骑了女儿的自行车,带小外孙去住在食品街的老朋友家。小外孙在朋友家睡着了。可霍大妈又急着回家给女儿送车子,就先骑车回去了。
女儿骑车走了。想外孙还得再睡一会,等做完家务再去接也不迟。她在厨房擦煤气灶,忽然听到外面房顶上轰隆轰隆响。谁家孩子在捣乱,霍大妈边想边往外走。屋檐下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丢了魂,一只豹子的头闯入她的眼帘——豹子就躺在她家里屋、小外孙以往睡的那张床上。
它在动物园里仅呆了一个星期。在山林里,它的野性是散漫随意的。当漫山遍野草木森林、洞穴悬崖缩小为一个逼仄的铁笼时,它的野性也在聚集中迸发,凶狠因之变得深思熟虑。二○○○年四月二十六日黎明之前,无人目睹它在黑暗中忽闪的眼睛。它咬断了自己三颗利牙,三根直径十六毫米的铁护栏。
它在动物园的围墙上悄然站立。伸出舌头舔舔嘴边流出的血,它有吼叫了一声吗?
它在动物园外围墙下的黑暗里踽踽独行。路灯惨淡地亮着,让它不安。这金钱豹。土豹子。它对城市的迷惑和惊恐,与人在丛林的感触相较,大概过而甚之。在丛林它常常毫无声息地夜行百里,但这是城市,它是土豹子。汽车尾气的刺鼻气味,烟囱的气味,没有一点它所熟知的气味。它想听到某一个动物受惊逃窜的叫声;没有。它想蹿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把自己藏起来;没有。
一个下夜班的人骑单车歪歪扭扭拐进一条黑糊糊的胡同。它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它搞不懂那两条腿和两个轮子的事情。跟了一会,它放弃了。
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它吃了一惊,漫无目的地向着黑暗里奔跑,然后停下了。
总有各种古怪的声音,让它浑身肌肉紧缩。它当然不明白,那是一个早起的人咳嗽着抽烟的声音。
现在天已经蒙蒙亮,它感到迫近的危险。它想找个山洞藏进去。
它悄然进入一幢楼房的入口。黑暗里敛了锋利的爪子上一节一节的楼梯。一个什么声音响了一下,楼道里的灯刷地亮了。它嗖地窜了出来。
这土豹子,它在一大片平房狭窄的通道间碎步前行。这孤独不安的土豹子,天色越来越亮,它急迫需要找一个洞穴置身其中。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最黑暗,也略让它感到安全,这平房和其间逼仄的胡同,最能让它想到低矮的树丛或者蒿草丛。
它进入一个拐七拐八的大杂院,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前停下,前腿趴了上去。没有声音。里面有一股幼兽的气味。它轻轻一跳。
它躺在霍大妈小外孙的床上,睡着了,开始做一个猛兽惊恐的城市之梦。在完全无知的场所,它以为找到了一个自己相对满意的洞穴。
我一个多月后才见到那些豹子。它们在动物园的铁栅栏里逡巡,凶狠凌厉的目光让我想到,我在它们眼里不过是食物而已。那眼神里有遭受屈辱之后的报复欲么?我不知道它们中哪一只,是曾在并州的大街上游荡过的豹。我无意中打了个呵欠,一只豹立刻朝我龇开了森然的嘴巴。我没有看到嘴里有断牙的痕迹。
豹笼旁边就是虎、狮。铁笼的间隔,使它们即便嗅着对方危险的体味,也空有警惕戒备和防范。这些必将松弛,就仿佛它们的肌肉必将松弛。我五岁的女儿昨天夜里说:爸爸,关上窗户吧,要不豹子进了咱们家,可咋办呀?这时候已经过去一年了。
无声无息的豹
现在我看到了一个绰号叫做豹子头的人,他渐渐与一只斑驳的豹子重叠在一起——他的前额洁白而宽阔,头颅有着花岗岩般的质地。小巧,坚硬,机警,隐忍而且决断……它曾经经历过、如今已散发到虚空中的事物,逐渐在四周弥漫开来;现在我铺开纸笔——一片盲目荒凉的丛林——把它所听到看到的神秘事物写在纸上。声音里没有豹的叫声和脚步声。
周身漆黑的黑豹在夜里黑过黑暗本身,在月光的照射下会闪现出怪异的斑纹,更加深了黑夜丛林的恐怖和寂静中的杀意。对豹而言谨慎永远是第一位的。曾有带家养的豹狩猎的人遇到危险:一击不中,遭到野猪的死命追杀。他已经遍体鳞伤,在他倒地待毙的时候或许还在想:豹去哪儿了呢?他终于没能看到豹扑过来的情景——豹就在他环绕着的那棵大树上。他是被豹粗糙的舌头舔醒的,野猪也已陈尸一边。
豹就是这样:雷霆一击从不轻易出手。它的警惕和谨慎以至于斯:在性爱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短暂得仿佛时光一闪,然后不停转移隐蔽地。
等待危机的出现、等待最佳出击时机、命运的垂青或者降临,豹永远处于等待之中。它对猎物表现出惊人的执著:紧追不舍,匍匐跟踪直到发出致命一击。不幸惹上豹子的人是最倒霉的了:侥幸让豹子逃走,它就始终潜伏窥探你,等待你疏忽的时刻来临。
克制的豹子、周身肌肉紧缩的豹子,它的目光清澈而且凛冽,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西方女巫说好奇杀死了猫,好奇也杀死了豹。在捕获一只幼瞪羚的时候,已经胜券在握,豹却居然和它玩耍起来,以至于幼瞪羚竟俯身凑近想吃母豹的奶。在另一个场合,一只在河边试图察看水中动物的幼豹葬身鳄鱼之腹。
在玩耍的天性被激发时——如果的确没有危险——豹甚至可以暂时忘却猎物。豹喜欢玩花朵,把花枝弯下去再弹起,或者用嘴折下花朵揉碎,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所做的那样。幼豹则酷爱逗弄小蜥蜴。他追一条小蜥蜴越走越远,清醒过来时已和母亲失散,再也找不见回家的路。
凶悍的狮,残忍的土狼群,猛虎,无一不足致豹于死地。单一头母狮,体重和体形就是豹的三倍。也许正是因为豹的敌人太多了,才逼使它处于克制和忍耐之中并因此发展了敏捷——我说的是它的速度和体型的矫健。即便是一头刚刚生产的母豹,也不失优美的线条和感觉的敏锐。
豹的一种猎豹风驰电掣,是跑得最快的走兽,能达到一百八十迈的速度。当一只猎豹追赶一头斑马、终于追上并将其杀死的时候,它已经精疲力竭,甚至连进食的力气都没有了。时常,一群可恶的土狼过来了,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闪着贪婪的绿光。猎豹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有吼叫,没有龇牙咧嘴,它默然走开。这精心策划并全力以赴获得的战果的最终被掠令人感慨不已。
因此有可能豹是最具悲剧性的动物。它不及虎狮威猛,成群豺狼的狠毒,它始终处于一个边缘地带,孑然独立,隐隐透出些威胁。坚忍,机警,克制,敏捷,无声无息,豹成为著名的在野者、怀才不遇者、潜在的僭越者和旁观者。
虎、豹、狮。人往往并列地提到它们,但它们永远不会成为三兄弟。虎在山间穿行,狮群居草原,豹则无所不在,在草原、山泽、雪域甚至人迹罕至的荒漠。虎狮威胁着豹的肚子;豹无声无息地觊觎着它们的后代。斑纹日益鲜艳,对抗中生命得以发展和强盛。让我们祈求豹来拯救我们麻木的心灵——在深夜闭上眼睛,你会看到一只豹子,看到它小巧坚硬的头,让你的周身,笼罩在它清冷的目光之中。
豹
豹子是神奇而又神秘的动物。它和倾国倾城的佳人一起,是上苍赐给尘世的最美的生灵。这印证了一句话:美是残酷、隐秘、脆弱的,至上的美与善无关。阿根廷人博尔赫斯则认为,豹是神的特点之一。
豹的造型完美无瑕,蕴力与美于一身。不像虎那样笨重,甚或精致于猫。但它还是有猫的许多习性。它的步态内敛回收、无声无息,没有虎的狂妄夸张,而不可思议的力就蕴含在这悄然之中。如果说虎具有赫赫礼仪、刚义与进取精神,那么豹则遗世独立。豹头坚硬而无懈可击,豹身蛇一般柔软而暗藏杀机;四肢修长,富于弹性的爪子刚柔相济;豹尾和马尾一起,是世间最具尊严的动物的身体部位。所不同的是,豹尾还是一种武器;豹身上的花纹冷静而狂热,深沉摄人心魄。像上帝的隐喻,像一句燃烧而宁静的咒语。与豹相比,孔雀羽毛上的斑纹仿佛瓷器上的画,那仅仅是一种清澈凄婉的美。
饿狼食不足,饿豹食有余,说的是狼的饕餮和豹的节制。如果你见过狼吃食,譬如吃一只羊,你会看见鲜血狼藉,狼瘦削的肚子飞快地鼓胀起来。它连羊的大肠及粪便都能咽下,其贪婪大致如是。豹子则不然。捕食时它在饥饿、隐蔽、等待和因紧张而紧缩的肌肉中寻求最恰当的时机,一袭既出势在必得,否则宁可错过。然后,它衔着杀死的猎物跑回隐蔽地,警惕而从容地吃食。据说豹进食总是半饱,剩下的它会藏起来,以俟下顿。虎食粗鲁如梁山好汉,故虎出必随腥风,捕食则逞勇斗狠;豹捕食靠智取袭击,吃食斯文儒雅,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满嘴流油浑身饭渍。故隐藏甚秘的豹,草食动物灵敏的嗅觉也不能觉察到。豹的警惕、节制、运筹帷幄等诸多美德为人们盛赞。但是豹若有知,它会讥笑我们这个贪吃的种族。
十二属相没有豹却有虎,也许是我们的祖先还不能够正确分辨虎豹。古书中记载的大多是虎的事迹,例外的是《山海经》。书中说在北海海内,有座山名叫幽都山,黑水从这里发源,山上有黑鸟、黑蛇、黑豹和长着毛蓬蓬尾巴的黑狐;在北方又有一座石者山,有种兽形似豹,却是花额头,白身子,名叫孟极,善于埋伏隐藏,它的鸣叫是自呼其名。
事实上豹子成为老虎的附属动物。虎频繁地出现在年画上、乡村院落的照壁上,有那么多画虎成名的画家,却没有听说过画豹子的。这大概是因为虎是山中之王,迷恋做官的人喜欢它的赫赫威仪和官架子,希望做官以后称王称霸,像老虎那样把自己所憎恨的人一口吃掉。
和虎不同,豹子是极少伤人的,只要人不侵犯它。如果你走在深山老林,累了停下来歇息,感慨着路上一无所遇,这时候你倚身的大树上也许正有一只豹子。它守着挂在树上的半只羚羊,冷冷地俯视着你。在另一个场合,你若看见一只美丽的猫在林间树上嬉戏,千万不可兴奋地去捉它——千万不可!那可能是一只小豹子,它就在附近的母亲会和你拼命。老练的猎人还告诉我们:如果你在山路上遇见一只豹子,要赶紧让路——自己站在靠悬崖的一侧,这样,豹子会漠然而轻蔑地走过去。这兽中之灵物绝不允许自己的尊严受到侵犯,漠视人又满怀警惕。
人们是那样热爱豹子,以至很多人为儿子取名叫豹。然而他们只是叶公好龙。以豹起名的人大多凶狠狡诈而没有豹的美德,最著名的有申公豹。他像豹一样机智、有本领、遗世独立,但他不甘心遗世独立,终遭恶死。例外的是豹子头林冲,这也是一个豹子般的人,一身武艺又息事宁人,希望过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他失去了尊严、自由,在一个雪夜,当他连命都要丢掉的时候,他豹子一般的求生本能和复仇欲望陡然迸发,他的利齿钢牙在夜里白得使大雪黯然失色。他豹子一般无声无息奔向梁山的时候,也许朦胧地意识到,像他这样的豹子,在龌龊的人群里是无法立足的,除非变成一只在羊鞭下会咩咩叫的绵羊。
豹告诉我们:美必须依靠残酷的力才能生存。但是这残酷相对于人类来说,是那样无能为力。豹子日渐稀少,豹成为商标和摇滚乐队的名称。“乘赤豹兮从文狸。”豹子正在沦为传说中的动物,像提着脑袋秉笔大书的史官们记载下来的某种精神一样,越来越不可信。这是人类的悲哀。豹子是一个隐喻:我们从洞穴里爬出、建起城市住在死亡的物中的人类,正日益丧失与自然的联系及自然赋予的尊严。我们的孩子每天吃牛羊鸡鸭和植物种子,却很少见到活物。他们在丢掉与生灵的感性联系。一切沦为商品。他们正在成为真正孤独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