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年,我们敬爱的西戎老师、马烽老师、孙谦老师、胡正老师都陆续离开了我们。现在,我们身边又一位敬爱的文学前辈――李逸民老师,也去了。
噩耗传来,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春节拜年,知道他在太原。他已经好几年都在太原过年。我发了短信,未见回信。我心想,逸民老师是不善于鼓捣这些新鲜玩意儿。那年西戎老师病故,我和逸民老师一起去太原吊唁,当晚住在作协附近的宾馆,一夜的悲伤追念不必说了。第二天赶早起来,要去医院参加遗体告别和追悼会。洗漱时候,他半天在卫生间里研究那个小小的牙膏。我见他研究的工夫太久了,就凑过去问他,原来,他弄不懂那个小小牙膏两头封闭着如何挤出来。我赶紧帮他弄好。他刷完牙,还要拿着那用过的牙膏皮反复琢磨。逸民老师一辈子钻在文学里,没有什么业余喜好,这些新鲜玩意,琐碎玩意,他不屑于也不善于摆弄。我没有想到他是病了。他身体一向很好,性情又是那么温良恭让,不急不躁,而且他的老母亲竟高寿99岁,过世才没有几年。我更不会想到他会离开我们。
但是,国勇来电话了。一听他的声音,不等他说,我就知道,逸民老师――
真的走了。
没过一会,运城的好几位作家都打来电话,魏荣汉、星让、雅茜、冯浩、菊蕊,还有老作家义夫老师的女儿亲霞。他们一个个都是十分悲伤的声音,都是急切地问我,怎么办?李老师不在了,逸民老师不在了,我们怎么办?我已经退休五六年了,也早已不是作协的负责人了。大家遇到这样的塌天大事,还是纷纷来和我商量。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都是逸民老师的学生,而且还可能因为,在运城的作家队伍里,我也许是他的最早的学生了。
是的,逸民老师终年85岁,我认识他,成为他的学生,已经42年了。
我知道李逸民这个名字,早在上初中的时候。整个学校,就我订了一份文学杂志《火花》,于是我就知道了西李马胡孙几位省里的作家,知道了李逸民、义夫两位本地区的作家。我初中时代就读过了逸民老师的《两亲家》和义夫老师的《红日当头》了。当然,那个时候不能算作认识了他们。
几年以后,1971年,我已经是永济文化馆的创作员了。那年冬天,文化馆的几位老资格的同志,要去永济纺织厂陪同地区的专家们验收工人宣传队的创作节目。当听说这些专家里竟然有我心仪已久的西戎老师、李逸民老师,我就在单位里坐不住了。我没有资格去陪同他们,但我可以以观众的资格混到他们身边去。于是,我就见到了逸民老师。和西戎老师一样,逸民老师是那样的沉稳与温和,在我眼里是那样的伟岸和高大。我激动得一夜没睡好,心里不断地念叨,我见到西戎老师了,见到李逸民老师了。当然,这还不能算作认识他了。
就在那天夜里,我构思了一篇小说。随后的几天,我就在写那个小说,屋里的纸团扔了满地,总算是弄出了一万字,自己心里没底,这是否可以算是个小说了呢?这就要去运城拜见西戎老师和逸民老师了。其实,我的真正意图,就是想要去见见他们,才有意弄这个小说呢。
我去了运城,去了报社东边那一排破旧低矮的房子。西戎老师那天不在,我见到了逸民老师了。我们说了很多话,家住哪里,姓啥名谁,个人的情况,创作的爱好,手里的稿子,等等等等。我当然要向他请教创作经验。这是我第一次向一位作家请教创作经验。逸民老师见我迫切又虔诚,也没有推脱,当场就给我传道授业。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循循善诱的样子:他坐在一个椅子上,左腿横搭着右腿,双手十指交叉扣在一起,抱着膝盖,身子不住地慢慢地摇晃,搭在右腿上的左脚还要慢慢地不停地摇动――我注意到,他的裤管和鞋面,拍打得干干净净。他慈祥地――他那年才42岁,还很年轻,但我感觉他像年岁更大些的老师那样很慈祥地,说:多读,多写。摇了一会,又说:多读,多写……
这回,我算是认识逸民老师了。他已经正式地开始给予我指导和教诲,我可以称他是老师了。
——“多读,多写。多读,多写。”这八字真言,就像“阿里巴巴”打开了藏宝的山洞,让我受益终生。
当年十月,山西省召开“文革”以来第一次文学创作会议,这是被极“左”狂潮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文学队伍重整旗鼓。运城出席的代表有八人,除了逸民老师、义夫老师,还有旭林、草章、恩忠、超万等各位老师,都是比我大十多岁的,而我只有23岁,还是一颗十分青涩的果子。我知道这是他和西戎老师、义夫老师的有意栽培,是对我的破格照顾。只是作为负责人的逸民老师,忘了给会务组报知我的性别,会务上就把我安排进女宿舍了。这成了那次会议的一大新闻,也是山西文坛经久不衰的笑谈。我记得那次逸民老师也笑了,认识他多时了,我还没见过他笑呢。
第二年十二月,山西省举办创作故事“调讲”(听惯了戏剧“调演”,故事“调讲”这名堂让人不太习惯),各地区十月就选拔创作故事准备参加比赛。我写的一个作品《三把火》就被选中,要代表运城去参赛。地区创作组通知我去运城修改,我七改八改不得要领,主要问题是写得太长,9000字,故事员上台演讲坚持不下来。让我大幅度压缩,我却割爱不了。事情就闹到逸民老师那里了。逸民老师的意见也是大幅度压缩,他对我说:刀子磨快些,砍!我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砍不下去。“调讲”在即,事情不容拖延,逸民老师就说:那就让我来砍。你熬了几夜了,去睡觉吧。当晚果然好睡,只是半夜醒来,隔着窗户突然看见逸民老师的房间里灯光通明。我知道,是逸民老师在帮我改稿子。一位声名卓著的作家帮助一个青年作者改稿子,这是手把手地教我啊!逸民老师真的是把我当作他的学生,引领我走向文学殿堂啊!我的稿子是写一个农村女青年当了队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故事。三把火就是三件事,怎么压缩也压不短。逸民老师动了大手术,砍去了两件事,把一件事写足,故事饱满篇幅也短得多。只是不能再叫“三把火” 了,题目改成了《嫂嫂上任》。当然到省城比赛,效果相当好,排名我忘了是第一还是第二。到如今,去运城宾馆看见那座小洋楼,就是英国人建的那座木楼,我就会立即想到逸民老师,想到42年前逸民老师房间的通明的灯光。
这以后,接触就多了,对逸民老师,就越来越了解了,熟悉了。
——逸民老师爱干净。平日他的衣着很讲究,平整清洁,总是一尘不染。有一次他要写东西,来到永济找个安静地方,安排在招待所一个偏院。每天早上我都去看他,发现他来永济还带着一条自己的布单子。晚上睡觉时,就把自己的布单子卷在招待所的被子里。第二天起床,那床铺上的被筒还是整整齐齐,一点也不乱。原来他外出,是要盖着自己的床单的。
——逸民老师不抽烟,但也能喝酒。他自律严谨,喝酒不张扬,但不论喝多少,也没见他喝醉过。马烽西戎老师来永济,喝了“桑落酒”,一致认为不比汾酒差。这话说过没几天,刚好文联有人来永济下乡,我就让他给逸民老师带两瓶。后来去运城见了,问起他品味“桑落酒”的意见,他却评价一般,说:不如“五粮液”好喝。原来他喜好浓香型的。他和马烽老师、西戎老师文学上是一派――“山药蛋派”,喝酒却不是一派了。
——逸民老师性情温和,斯文沉静,从来不说重话,更不说粗野的话。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和谁红过脸。他也不爱说笑话,平日里不苟言笑,也没听他闲谝过什么。只是有一回,在省里开会,说起文化大革命,说他那时在临汾,红卫兵包围了他们,要他们一个一个出门,承认自己写了封资修的毒草。守在门口的红卫兵手里拿了一根棍子,出来一个打一棍。逸民老师胆小,脸皮也薄,就在后头磨蹭,最后实在磨蹭不过去了,就抻展了衣袖,双手抱了头,慢慢走到跟前,突然紧跑了几步,那红卫兵没防备,棍子打下来,竟打空了。逸民老师叙述这一段“文革”往事,连说带比划,学说得惟妙惟肖。几十年了,我就见过逸民老师唯一这么一次说说笑笑。这次听国莉说,临终前些时,在太原买了很贵的一种蛋糕给他吃,没想到逸民老师吃着蛋糕说了一句粗话:“好狗日的,这么贵。”听得我心里难受:一辈子严谨惯了,自我约束惯了,临了临了,才放纵了一回。
——逸民老师名利心淡薄。文坛自古名利场,争名求利,是常见的事。但逸民老师一辈子,把那虚名看得很淡。1980年,省里召开文代会,这当然是“文革”后山西作家文学地位的新排座次。省作协副主席的候选人选,原本有他,以他在山西第二代作家队伍的文学声名和成就,当选也是有把握的事。我们运城的代表,当然也都希望他选上,我在底下见到熟悉的外地区的代表,就会拜托他们投逸民老师一票。没想到逸民老师在我们地区的会上,反而要求大家都把票投给大同的焦祖尧,说老焦的工作能力强,说老焦年轻,说老焦南方人,在大同气候受不了。到正式选举,我们都跟着他投了老焦的票,结果老焦就当了副主席。以后老焦主席、书记一连干了十多年,逸民老师还是在运城窝着。
……
逸民老师对我的关爱,常常在细微处。1997年我调到地区文联,他就经常给予我一些工作上的指点。我安排的一些事,逸民老师总是尽力支持。每逢过年过节,他都要叫我去他家吃顿饭。我在运城工作了十年,年年过完春节上班后,都要去吃一次,这就连续吃了十年。而且每次家人也不上桌,就我们两个人,一顿饭就是一两个小时,主要是说说话,谈谈工作和文学。我的《送葬》出版后,当然首先要送给他,请他批评,他竟一连几天集中时间看。那时候他早上喜欢在文联机关外边的平台上散步,我也常常能陪着他。那一天他把《送葬》读完了,一起散步时给我说起了这部长篇的得失,结构、情节、人物、语言,一直说到街上上班的人流熙熙攘攘了,才意犹未尽地回去。我评为一级作家了,加入中国作协了,担任省文联副主席了,得了赵树理文学奖了,他都要高兴地鼓励几句。
按照逸民老师的遗嘱和家属安排,他的丧事从简,不是一般的从简,而是真正的从简。不举行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不搞骨灰安放仪式……而且是在太原火化。逸民老师是运城文学事业的开拓者,是运城作家的引路人,是运城文联的第一任主席,也是我四十多年的老师。我想,我不能不见逸民老师最后一面。西戎老师遗体火化时,我是几个抬棺的学生之一,我不能让逸民老师灵柩旁边没有学生,只有家属陪伴。他几十年为了运城的文学事业呕心沥血,对每一个学生和后辈作家循循善诱,在他的遗体火化的时候,在他的灵柩返乡的时候,运城的作家不能缺席,他的学生们不能缺席,他手把手教诲过的我――不能缺席。
于是,我和几位作家商定,由我和作协主席魏荣汉、常务副主席杨星让,文联的老同事张福安一起去太原。星让问我:你晕车,路上行吗?福安问我:今天去,明天回,来回两个800里,能坚持?我的晕车在运城甚至在全省文学界都是众所周知的,但这时候哪里能顾上晕车不晕车?我说,我行,不去为逸民老师送灵,心里不安,彻夜难眠,更晕。在路上,我问起作协的挽联谁在撰写?星让说已经约请了楹联协会一位专家。我说,不管哪个专家,撰联的水平肯定比我们高,但要说对逸民老师的了解,却比不上我们。魏荣汉主席就让我拟,我也没有推让,当即代作协拟了一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