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有终点的,而生命之美是永恒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命之美和生命的颜色。
湘雅大姐七十岁了,是我住院时同住一室的病友,她的床和我紧挨。大姐是湖南人,虽然个比较矮,但皮肤细白,脸型秀气,可以看得出年轻时是很漂亮的。湘雅姐,有着爽快的性情尤其是快人快语。我夸她长得好,她却拍着自己的肚子说:“不行了,看我现在这个老母猪的样子。”她的话让我乐得不行。
大姐说话爱带脏字,遇到让她恼火的事或人,张嘴就来“妈那个×”,一次,她看到手机上一个短视频,司机抱怨,老人们总是扎堆乘车,也没什么正经事,这些老人上车不知道讲安全,因为就是不花钱乘车太方便,建议取消老年卡,她张嘴就是“妈那个×,什么玩意儿啊,你不会老啊,不懂事的老人有几个啊”。
而“去死吧”“小兔仔子”“他奶奶的”等,她有很多个骂人的口头禅。
她还是一个爱说话的大姐,不到半天的功夫,家里的事儿就能给倒个底朝天。大姐称她的爱人是“糟老头”。而听了她的人生经历,也着实令人唏嘘,他口里一口一个“那个糟老头”,比他大十岁,当年她是一个心气很高的姑娘,她有哥哥弟弟,女孩就她一个,在家说一不二。初中毕业她非要下乡,父母再不舍得,她也要去。这一去就是五年,而且一直没有回城的希望。
就在她无望的时候,她的一个表哥给她写信,说是给她介绍一个对象,若是她同意和他结婚可以回城。
年轻幼稚的她,想到回城,她觉得是条出路,她回信请表哥详细说说这个人。
表哥当然是先说好的,表哥讲这个人聪明的很。他是满族人,家在北京,是英语世家,他的爸爸的爸爸是商务印刷馆的创始人,他的母亲是北京第27中的英语教师,家里的老宅是个小洋楼。他呢,学习非常好,考到天津的一个技术中专学校,毕业后分到了洛阳第一拖拉机制造厂的设计处。
这些她听起来蛮高兴的,可接下来,却让她有点高兴不起来,尽管表哥说得轻描淡写。他说,这个男的比较挑,不漂亮的不要,这一耽搁就年龄大了,所以岁数比她大了十岁。还有,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目前被下放到新乡的一个劳改农场。但他正在申诉,有关单位正在处理。
“表哥怎能这样呢”“你同意了?”我愤愤不平地说。
“表哥是个鬼头精,他把我骗了呗!”湘雅姐说。
“你应该有主见啊,嫁给右派,孩子都会受影响的!”我有点嗔怪着她。
“你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呢,不知道将来的出路是什么,也没想那么多,反正只要从农村出来就行。你不知道那个糟老头看了我的照片有多高兴,可不是嘛,我多傻啊,年轻不懂事。后来才知道,我是被表哥给卖了。“什么?卖了,卖了多少钱?”我忍不住连珠炮似的问她。
“你听我说嘛,表哥呢,跟这个糟老头在一个工厂,关系比较近,糟老头姓南,这个姓很少见,他被下放到新乡的农场劳改,要劳改九年,当时他已劳改到了第七年,表哥去看他,这个糟老头有一件军大衣,表哥看上了,在农场的几天他一直都披着,临走还不想脱,而这个糟老头说‘我快出去了,你给我介绍个对象,若成了,这个军大衣就送你。’”
于是这个表哥就想到了这个姨家小妹,趁她渴望着回到城市净说好话哄她。
现在也没法追究这个湘雅姐是被表哥忽悠的还是她从哪方面看中了,除了她想从农村出来,这个男的有学问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湖南到河南新乡多远那啊,她也不听父母劝,就同意和这个南技术员结婚了,他的名字很好听,叫南方,那件军大衣果然就属于她表哥了。
1965年她和他结婚了,他们的婚礼很简单,男的给她寄了钱买了车票,她就到了新乡劳改农场。结婚后,她的户口也迁到了新乡,后来有了小孩儿,他的劳改还没结束,南方只好把她们母子送到了北京家里。北京的婆婆和公公接纳了她,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30多了,娶个20岁的姑娘,又有了孙子,很是高兴。当时他们家的小洋楼被没收了,政府给了他们家很小的一个院子,婆婆公公还有嫂子侄女等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住。
说起糟老头的家,也是一个让她感觉得很特殊的一个家庭,人人都是智商很高,两个妹妹,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不在了,大嫂带着孩子也没改嫁。可家里的人都有个性,做起事情来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而她不一样。
每天,除了公公婆婆和她,其他人都上班走了,由于南方没有正式工作,他无法承担她们母子的生活,由婆婆每月给湘雅20元,湘雅也考虑到自己是吃闲饭的,所以她会趁孩子睡觉的时候,赶紧把饭做好。她照顾婆婆更是下身份,婆婆身体不好,每天洗漱基本上让她包了,她也不嫌弃还给婆婆洗脚洗屁股的。小叔子小姑子都说,他哥真是烧高香了,找到这样一个爱干活的媳妇。
她觉得南方的家人都很怪,有些事情她实在理解不了,她觉得可能都是因为书读得太多了。南方的大妹妹,还活着的时候就留下遗嘱:在自己不行的时候将遗体做成标本。
湘雅姐说,这个妹妹的事是她自己决定的,家里其他人不管,孩子也没有意见,然后就是,她人一死,就把她的肉刮一刮,剩个骨头架子,然后放在了北京的一个图书馆,谁进图书馆都可以看得到。南方大妹捐献遗体的事让湘雅姐说得让人毛骨悚然。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她的这些父母、哥哥姊妹也都不阻拦吗?
“人家这是一种奉献精神,包括他们家的老爷子也是自己同意把自己捐献,遗体拿去让医学院解剖研究了”湘雅姐补充到。
这家人确实有点超凡脱俗,湘雅姐继续说到,糟老头的另一个小妹,独生女儿在德国,和一个德国人结了婚,但女婿后来死了,一个小孩儿也夭折了。她也不能再生育了。那男的家弟兄好几个,给她分了一份家产,就这样女儿不愿回国也不再结婚。这老两口也不指望女儿了,反倒把房子一卖,拿着行李背包全国各地旅游,过着四海为家放牧式的生活。
“他们晚年跑不动怎么办?”
“人家说了,到养老院。”
开始,这一切让湘雅姐感到不可思议,可后来,她虽来自南方一个小城市可天生有着独立大胆的性格,所以她也见怪不怪了。
后来她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她的糟老头的命运也终于有了转折,他被平反了,回到了洛阳第一拖拉机制造厂,当上了一名工程师。按照国家的政策呢,他可以带家属,而湘雅姐已经在北京婆婆家呆了快二十年,两个儿子一个叫南江一个叫南海。
就这样湘雅姐和儿子们都到了洛阳,一家人有了城市户口,相聚在了一起,她被安排在工厂一个食堂做炊事员。
湖南妹湘雅姐非常的能干,厨房里的工作没有她不会做的,她的工作随着车间白班夜班三班倒,很辛苦,可她家里家外,干的利利索索,还评为先进。然而一次上夜班压面条的时候因为和一个新手配合的不好,右手的小手指的筋给压断了。又有一次,夜里上班的时候,下大雪路滑脚一下,崴倒了屁股坐在了脚上,好在骨头没事,但是还是很疼,她崴着脚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挪到了单位。
湘雅姐能吃苦,里里外外一把手,可她却发现自己这个糟老头是个甩手掌柜,油瓶倒了都不扶。尤其是他在单位搞了几样技术革新,出了名,回到家里更神气了。回到家不管家务也不问问老伴累不累,只管和两个儿子搅和着玩,而生活上又特别讲究,挑剔穿衣服讲究吃喝,特别难伺候,湘雅姐像是又多了一个儿子。
最让湘雅姐不开心的是,他的工资从不舍得全拿出来,给湘雅姐一点钱,还要她列单子,按单子花多少给报多少。湘雅姐气不过,说不行,“家里水电费归你管”,就是两个儿子结婚,他也把钱算得很清。湘雅姐说,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糟老头只知道爱他自己,对我只知道欣赏不知道爱。如果遇到两人吵架什么的,他还拿钱说事停止报销,这让湘雅姐没少骂他,曾经为此事闹到居委会,派出所,还不是一次两次。
她实实在在体味到了这个糟老头智商高情商低,说到这些,湘雅姐气不打一处来,眼泪汪汪的,可她的话语中虽恨更多的像是在说不懂事的“小孩儿”。又一次,两个人吵架,糟老头跑到小儿子那里告状。她知道糟老头偏爱小儿子,他说小儿子聪明,可正是老头的溺爱,小儿子虽然是大学里的一个教师,可自己的婚姻搞得一团糟。先后两次结婚两次离婚,一次留下一个孙女,一次留下一个孙子,两个孩子都没了妈妈,而这两个孩子,女儿判给他,他一天都没养,儿子判给对方,他又不让对方带,两个孩子都甩给了父母。他也不管不问,像是给老爸老妈生的。
湘雅姐可怜两个孩子,孙女送给她时才六岁,孙子三岁,老两口又从头做起带大了这两个孩子。
或许是孙子孙女牵着老两口的心,两个人闹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说了一辈子离婚却也顾不得离婚。
渐渐的糟老头耳朵背了,她骂他也听不见了,后来北京他父母落实政策小洋楼归还了,父母遗嘱几个姊妹平分,糟老头分了二百多万,他拿出来了一百万,给妻子和两个儿子,其余的归他。他喜欢小儿子,私下又偷偷塞给了他20万。可越是这种偏爱,小儿子对自己的孩子越不尽心,对父母也不孝顺,不管父母多辛苦,他只管自己踢球游泳旅游,又是一个甩手掌柜。甚至还对她和老头动粗,那次老两口吵架,她追到小儿子家,小儿子竟一下把湘雅姐甩到了沙发上,腰也被闪着了。湘雅姐气不过,把小儿子告到了派出所,结果是被派出所教育了一番,他不得不跪下来向湘雅姐道歉。
“他对爸爸好吗?”
“他对他好啥,给钱了就好,有事指望不上,训他了他也粗话还想动手”
这些年,湘雅姐得了糖尿病并发症,每天都要注射胰岛素,还伴有高血压,眼底出血,腿疼腿麻不能走路,而老伴耳背,走路也走不稳,几次住院小儿子视若罔闻,不去探望更不会去侍奉。
一次,夜里,被湘雅姐的吵骂声惊醒了,仔细一听,“你真是一个白眼狼,老娘生病快死了,你都不来看看”“我看看有什么用,你听医生就行了”“再不来,你就见不着你老妈了”“有那么严重吗,别自己吓自己”
“你这个兔崽子,真没有良心,给你养大,又给你两个孩子养大……”湘雅姐声泪俱下,可电话那端,那个不懂事的小儿子仍是没有一句暖人的话。
那天夜里,湘雅姐哭的稀里哗啦,也许想到自己的年轻气盛,想到了自己对有学问的老伴痴心地追求,对北京这个大家庭的追求,她觉得糟老头不爱她,而她却心甘情愿地付出了一辈子。
天刚刚亮,病房外传来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原来是糟老头来了,其实湘雅姐的老伴一点都不糟,老头个不高,温文尔雅,有着满族人特有的相貌,气质中有着一种贵族的风范,他来到湘雅姐床边,轻声说,起来吧,吃饭吧,湘雅姐还在生气和难过,她没好气地说:“吃什么,气都气死了”
“谁又气你了?”
“还不是你娇生惯养的小白眼狼”
“……”老伴不说话了。
“我今天差点迷路了,下了汽车走到相反的方向,越走越不对劲,后来才知道走错了,原本半小时的路,我走了一个多小时。”
正在生气的湘雅姐,騰地一下做起来了,不让你送你偏要来,你都多大了八十多了颤颤巍巍的,自己还顾不了自己,我躺着不能动,你再倒下了,怎么办!”湘雅姐大声喊着,说了不吃又接过来老伴的饭。
看得出来,湘雅姐一口一个糟老头,可实际她很在乎这个老头。
老头看她吃完了,去洗了饭盒,告诉她,“中午吃啥,我给你做。”
老伴走了,湘雅姐又开始抹眼泪,她说,这个老头其实也很不容易,从小家庭里没有享受爸妈的温暖,学校一毕业来到洛阳,工作没几年打成了右派快十年,后来又是快十年才回到原单位,还没开心几天,儿子又给他们送来两个孩子,他不知道有多讲究,却不嫌弃对孙儿孙女的照顾,给他们洗袜子洗裤头。
中午了,给湘雅姐送饭的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大的是小儿子的闺女刚上大学,小的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湘雅姐说,孙女儿对奶奶爷爷很亲比对她爸亲,对这个弟弟也很疼爱,弟弟不听爸爸的话却最听姐姐的话,这假期里乖乖地服从姐姐给他补课。
湘雅姐的大儿子很孝顺父母,因为企业效益不好他很早下岗了,他没有去啃老而是四处打工,听说新疆开吊车的活儿能挣钱,他不怕辛苦和孤单,到了新疆打工。他总是叮嘱妻子多来看看住院的母亲,他也总抽出时间和母亲视频聊天。
我出院了,和湘雅姐告别。湘雅姐蹒跚着要送我。我叮嘱她多多爱惜自己身体,有事哄着老伴,别真生气。其实我知道,湘雅姐气过了,哭过了,也就没事了,她跟医生说“让我快点好起来吧,家里很多事都等着我。”
后来的一天,在街坊里看到两个老人,女的推着小车,旁边一个挽着她的胳臂,老头穿着时尚干净的休闲服外边套件质地很好的马甲,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慢慢地蹉着步子,行走着。
走近了,原来是湘雅姐,我没有打搅她俩,望着两个老人的身影,我忍不住几许地感动。
或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湘雅姐的人生不算完美,可我却很长时间忘不了她,她那快人快语,她骂起老头时的咬牙切齿,她和老伴吵吵闹闹的又不离不弃相依相偎的样子。
或许这就是人的一辈子。人生有时会很奇怪,为了自己也不确定的那一点念想,会付出一生,而直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