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面那个盯着我看的女人有些眼熟。
皮肤寡白,没有一点血气,两颊消瘦,因此颧骨便凸了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黑色T恤,深色牛仔裤,让人感觉更加闷热。她抱着一个孩子,孩子似乎睡着了,乖巧地趴在她的肩头。旁边的座位上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马尾,正摆弄着手里的芭比娃娃。她的目光如钉子般盯着我,让我无所遁形,这样子有十多分钟。
她盯着我,一动也不动的样子有点瘆人。我从长沙回老家,由于没有买到直达的火车票,不得不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转乘汽车。这个城市混乱的治安,早已流传在老家的街头巷尾。我紧了紧怀里的包,又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傻里傻气,太草木皆兵了,哪有那么多坏人?
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对面的那个女人偶尔瞟我两眼间或看两眼旁边座位上的小女孩。我决定出去吃点东西,顺便避一避让我拘束的眼神。
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拎着包朝外走去,没走两步,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乳名:“融雪?”声音并不大,我却听得十分清楚。我停下脚步,扫视四周,并没有我熟悉的面孔,除了那个一直盯着我看的女人。此刻,她也站了起来,依旧专注地看着我。
“罗伊?”我试探着叫她。我并不确定这个看起来眼熟的女人是我的幼年玩伴,远房表姐。她的变化太大,竟让我难以置信。
她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牵着那个扎马尾的小女孩,从座位上一路小跑过来。“融雪,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此时正是下午两点,街道上涌动着炽烈的阳光,太阳肆意撕扯着空气里的灰尘、汗水,陈旧的汽车站里充斥着的汽油味,让我头晕目眩。
我们寒暄了几句,相约一起去吃点东西。她让女孩叫我小姨,女孩抬起头来,翻了个白眼,又低头继续摆弄着她的芭比娃娃。
2
罗伊抱着孩子坐在我旁边,女孩玩累了,在罗伊前面的一个座位上靠着窗子睡着了。坐定后,我问罗伊:“你回娘家怎么把她也带上啦?”
罗伊隔着座椅靠背,看了眼女孩,低声说:“暑假,放在家里没人带,她爸爸又出差了。”
正值盛夏,草木葱茏,绿意盎然,江汉平原上的稻子一碧千里,郁郁芊芊。汽车在宽阔而蜿蜒的公路上行驶,偶有几只白鹭从天边划过,仿如小舟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乘风破浪。那个冬天的记忆也随着窗外的白鹭不请自来。
“你明天能陪我去相亲吗?”
当罗伊倾着身子,刻意压低嗓子在我耳边悄声说出这话时,壶里的水正好沸腾起来,我把水壶从吊钩上取下来,将开水倒进暖水瓶里,火塘里的火焰有些微弱,她语气平淡地说完话后又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来在火焰上空取暖,大红色的指甲油衬得罗伊的手指又白又细。此刻她的母亲正坐在离我们一墙之隔的堂屋,热情地和我爸妈寒暄着。
“你去相亲?那程健怎么办?”我低声问她。低头玩手机的罗伊在听见后面半句话后,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继而若无其事地笑笑,殷红的嘴里吐出一片瓜子皮,在手机上飞快划动着的手指却凝固了。
“我妈死都不同意,我能怎么办?我今年都二十七了,再不嫁就得剩在家里了。”罗伊说这些话时有些怅然。我随手往火塘里填了一根柴火,火苗腾地蹿起来,舔着装满冷水的壶底。罗伊收回双手,扭头看向窗外,杏眼微敛,深邃而遥远的目光越过荒凉的群山,眺望着覆盖青松的白雪,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发呆。窗外,还斜斜地飘着稀疏的雪花,大地苍茫,群山素白,落光了叶子的香椿树飒然而立。
罗伊,我的幼年玩伴。父亲在她六岁时声称出门打工,从此音讯全无。她的母亲因此成为一个怨妇。而她,就这样和小她两岁的弟弟兵荒马乱地长大了,初中还未毕业就辍学去外地打工,以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供弟弟读书。
天气初晴,路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画着淡妆的罗伊走在我左边。我们要步行到镇上,然后坐车去往罗伊表婶家。
一路上,罗伊有些心不在焉,看手机的频率高出以往很多,车窗外的山水丝毫不能引起她的注意。离目的地还有一两里路时,罗伊忽然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对司机大喊:“师傅,我们要下车。”她的手冰冷,凛烈,没有一丝温度,像整个冬天的寒冷都笼罩在她手上一般。我从不知罗伊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抓得我生疼。我挣扎着把手抽出来,罗伊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把手松开。
罗伊一言不发地站在我们下车的地方,看着对面长满了光秃秃树木的大山。冬日的阳光闲闲地洒落在山水间,融化了积雪的树黑黝黝如同影子。罗伊右手边一树繁密、芜杂的苏果上,流动着阳光的痕迹,一群麻雀隐身于荆棘丛里,我呵气搓手,跺脚取暖,随手捡起石块打水漂,失手的石子落在荆棘丛里,一群麻雀呼啦啦飞起来,嘴巴里不停地咒骂着。“罗伊,还去你表婶家吗?”十几分钟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们回家吧。”罗伊说完这话后,依旧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她,发现她正注视着我的背影。她身上散发出来与年龄不相衬的沧桑,让我心惊肉跳。
我们相互对峙。在这个冬日的上午。
几分钟后,罗伊大梦初醒般开口:“走吧。”语气平淡,脸上的神情却是赴死般的悲壮。
罗伊走在前面。这条路通往她表婶家。
3
孩子的哭声将罗伊从睡梦中惊醒,她熟稔地从包里拿出纸尿裤给孩子换上,动作麻利而干脆。孩子仍在抽泣,罗伊掀起自己的上衣,开始给孩子喂奶。期间扭头问我:“还有多久到站?”
汽车已驶入十堰境内,景色与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有着天壤之别。公路两边的山脉连绵起伏,绵延不断,圆润平滑的山峰已渐渐陡峭,乳白色的云雾弥漫在山腰。我忽然感到肩头一重,原来是睡着的罗伊把头歪了过来。
那天罗伊有没有去相亲呢?我的头有点晕,汽油味让我晕眩,无法正常回忆。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地胶在了一起,临睡前我恍惚想起,罗伊那天回家后,就和她妈大吵一架。罗伊一气之下躲到了我家,她妈竟以为是我家人唆使她,来我家大闹一场。两家的关系因此也就淡了许多。没几天,听说她妈苦求不成,竟喝了敌敌畏,以此来威胁罗伊。
我最终还是陪着罗伊去了她表婶家。那是她妈抢救回来的半个月后。罗伊的黑眼圈大得吓人,就连眼影也无法完全遮盖。
坐在罗伊对面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单眼皮,小眼睛,喜欢用眼角的余光瞟人,挺着啤酒肚,每呼一口气,贴在肚子上的毛衣就颤巍巍地起伏一次。他是罗伊表婶的娘家侄子,也是罗伊的相亲对象。酒过三巡后,其本质也就完全暴露了,贪杯,爱吹牛,言辞间颇为自大。罗伊淡淡的,不失礼,也不太热情,无法从她的神色中猜测出态度。
“他刚离婚不久,还有个四岁的孩子。”回家的路上,罗伊忽然开口。她说完这话后就低头看脚下的石子。我们站在公路旁等班车回家,太阳已经落山了,还有一抹淡淡的余晖映在天际,寒气一阵阵涌上来,只逼得人抓心挠肺。
“我会嫁给他。我已经没有选择了。”罗伊眯着眼,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散开又束起,被冻红的耳朵已经开始蜕皮,黑毛衣下露出的脖颈白嫩细腻。
“你考虑清楚了吗?这一进门,可就得当后妈了,再说程健那儿你怎么交待?”
“你知道吗?我妈要十万块彩礼钱,可程健他给不起。我弟弟考了好几次公务员编制,这次好不容易进了面试,要花十万块才能搞定。”她波澜不惊地说起这些,似乎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她说完微笑着看我,眼神凛冽而悲凉。寂静围拢在她身边,忽然那只叫绝望的狼扑了上去,对准她的咽喉,伸出了锋利的爪子和锐利的牙齿。她脸上的微笑开始腐烂溃败,它们呼啸着从眼角、眉梢、唇角处撤退,绝望在这个黄昏将她瞬间淹没。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我……我欠他的吗?我都已经供他……供他读完了大学,还要我怎样?”
我看着罗伊,不禁悲从中来。
“你这样值得吗?”
“我也想知道这样值不值得。我妈以死相逼,你让我怎么办?”她哭着问我,似乎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两个月后,罗伊和那个男人结婚了。我已离开故乡,回到长沙继续工作。婚礼前夕,罗伊在微信上发来消息:“我还爱他,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婚姻有时真的和爱情无关。”我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他是程健。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最终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分开。
想起几年前,我和罗伊躺在床上,清亮的月光溜进蚊帐,洒在我们的身上,罗伊笑着跟我说:“我想快点和程健领证,然后我要给他生两个孩子,一个跟他姓,一个跟我姓。”
4
一觉醒来,汽车已经到站。罗伊抱着孩子,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娘家住一晚,好好说会儿话。我因许久未曾回家,便婉拒了。
孩子已经醒来,在她怀里瞪着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她举着孩子的手和我挥手告别。
回到家,与母亲聊起在车站碰见罗伊的事,母亲感叹道:“那孩子,可惜了。一进门就做后妈,后妈岂是那么好做的?婚后,丈夫贪酒,十天有八天是醉的,醉酒后常打她。她前几天回来,瘦得皮包骨一样,眼睛大得吓人……”
“他弟弟考上公务员了吗?”
母亲看着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