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一扇大门,究竟迎接了多少人?送走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一栋房子,无论它有多庞大,它只有一扇大门。大门,是房子的脸部。饶北河边的房子,大多塀土房,坐南朝北,或坐西朝东,长四边形,中间大门进去,是厅堂,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厅后叫后堂,左右两边叫偏房。这样的房子叫三家屋,四塀。也有六塀,或八塀,在厢房和偏房之间,修一条叫风弄的通道。也有大户人家的院屋,里外两栋,两边厢房相连,中间大天井,厅堂两个,前厅请客,后厅祭神。院屋和南方的祠堂差不多。一栋院屋,至少可以住四户人家,左右各开一条风弄。
大门,都不能挑粪桶进出,人和六畜平等,污物避开大门而行。相邻之间,无论有多大的仇恨,即使有杀父之仇,也不能把茅厕建在别人大门正前方——杀父之仇可以报,茅厕建在别人大门正前方,会引起全村人公愤,也就失去立足之地。大门是正前门,我们上门做客,即使身份再卑微,年龄多小,必须从大门进去,以表示体面光鲜,从侧门或后门进去,有些灰溜溜,做事谈话,不堂堂正正。不堂堂正正的人,受人鄙夷。门是一个家庭威严的地界。进门便是客,再好的邻居,再近的邻居,再仇怨的人,进了门,都得摆椅子让座,若是吃饭时间,还要让桌,请邻居一起上桌。夏季昼长,下午会有一餐点心,烧面条,煮绿豆粥,蒸灯盏粿,搓饭麸粿,再苦的人家也有一碗葱花炒饭,进了门的人,都要留一碗。
妇人吵架,都站在路边,或巷子,或洗衣埠头,拉起架势吵,吵个半天,吵累了,坐一会儿,继续吵,唾沫都吵没了,脸部抽筋,过个十天半个月,又和好了,有说有笑。但不能在家里吵,没有谁坐在别人厅堂吵架的,会被人用棍子打出来。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乡镇实行计划生育,对违规生育又不缴纳罚款的人,政府派人把猪圈里肥猪拉出来杀,把谷仓里的谷畚出来卖,把屋顶捅烂,还炸房子,轰的一声,房子掀掉半边,但大门是要留着的。炸了大门会惹杀祸上身。
再穷的人家,都有一扇厚实的大门。房子再烂,大门不能烂。大门的木板,必是老木,杉木或苦槠,木头在家里陈放上十年,锯开,作门板。现在的房子,大门用料是镀铜水的铝合金。铝合金门色彩鲜亮,易清洗,显得气派堂皇,十年八年后,铝合金氧化,烂得像一个患了白癜风的人。有钱的人,买实木门,厚重。我做房子的时候,做一扇什么大门,问了很多人,也征求我父亲意见。父亲说,木门好,但不要实木门,实木门用不到几年,会开裂。我表弟水根是个木匠,常年在顺德一带做实木家具,我问他,他说,自己买木头,自己做,是最好的。实木门的门板是物理脱水,不是阴干的,时间长了,会膨化,热胀冷缩很厉害,陈年老木不膨化,门板腐烂了,也不开裂。可到哪里去买陈放了十几年的老木呢?一次,表哥兴泉来看我母亲。他开了锯板厂。我说我要陈年老木,做木门。表哥说,哪来这样的老木,不过还有比陈年老木更好的木料,用上一百年也不腐烂也不开裂。我说,这样的木料,谁买得起呀,不就是金丝楠木吗,或者红豆杉,是国家严控的。表哥笑了起来,说,地主也用不起呀,老房子拆下来的圆柱,锯开,作门板,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过了一个多月,表哥来电话了,说,木料找到了,你来看看。两根圆柱,是老房子的中柱,四米来长,老杉木,木质还是浅黄色,手拍起来,嘣嘣嘣,像拍在绷紧的鼓面上。我说,要了,做三分厚木门,上三道清漆,雨水不沾边。房子上大门那天,父亲用手一遍一遍地摸大门,还用力甩几下,说,这门好,厚重,拙朴,有村野大雅之气。我也笑得像个裂开的核桃。
门,就是要把一个空间密闭起来,也是要把一个密闭空间打开。门是一个空间对另一个空间的防守与开放。门是矛盾的统一体。一栋房子,有很多门。大门,后门,侧门,房间门,风弄门。还有院门。枫林没有院门,可能是山多地少,宅地不足吧。进山五里,我有一个舅公,即我母亲的舅舅,有院门。我还是十四五岁,进山。翻一座山,到山谷底,偷砍松树做柴火,我把松树扛到半山腰,被几个人追了上来。我扔下木头,往山顶跑。饥饿,体力不支,我没跑多远,被几个六十来岁的人抓住了。一条猎狗,围着我,汪汪汪狂叫,我吓得瘫软。我属狗,却十分怕狗。其中一个满脸胡茬的人,问我,你是枫林人,还是洲村人。我说,枫林的。又问,你是谁家孩子,敢偷木头,这是犯法的。我说,傅家的。问我的人,一下子语调温和起来,说,你是傅家第几个孩子。我说,第六个。“兰花的老六,都这么大了。”满脸胡茬的人说。我看看他,不知所措。我知道,我外婆出生在谷底叫坳头的小村子,但我从来没去过,我有三个外公,三外公还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猎人,一把土铳震四方。满脸胡茬的人,正是我三外公,怪不得他跑山路那么快,像头野猪。他看我饥饿得人都瘪了,带我去他家吃饭。我第一次去舅公家,也是唯一一次。我第一次看见了高大的院门。山边的房子临一条宽阔的山涧,涧水哗哗哗,冲击着巨大的涧石。土夯的院墙,有两米多高,瓦压在芦苇上,芦苇压紧墙垛。院门有三米多高,门轴是粗大的枫树兜切开的,门槛高过我膝盖,门板厚实,推开,门轴咿呀作响。院门上,盖了一个蜂窝形状的大门垛,是厚木板上垒土砖的。开了院门,一个椭圆形的院子豁然开朗,柚子树、枣树、梨树、枇杷树,喷出了院墙。高大的院门,自有一种猎人的凛然之气,威武,强壮。再猛的野兽,也侵犯不了院中牲畜,伤害不了家人。
古代的财主或员外,有家丁护院。院侧有弄堂门,弄堂门之上有阁楼,阁楼有暗哨,看见外边来人。晚上关了大门,客人从弄堂入院。护院睡阁楼,若是不义之徒入院,护院从阁楼跳下楼,以棍棒刀枪锤偷袭。大门也有讲究,两侧各有小门,门槛高且厚,普通客人从侧门入屋,贵胄之人才能跨大门。门口有两墩石狮子,憨态而威武。锁是大铜锁,锁侧有猫眼门孔,门外一览无余。也有门闩,是一根圆柱粗的原木,闩门,要两个人抬起来,穿进闩套。在枫林老式祠堂里,还可以看到。车马盈门,是世俗中人所奢望的,多好,日日宾朋满座。
书香门第,多好的人家,诗书礼贤,是理想的家境。
名门世族,甲胄之后,三代出贵族,五代出世家,是个门阀。
相门出相,官是世袭的,种田人的子嗣想做官,太难,读再多的书,不倚门傍户,难出头。
饶北河两岸贫瘠,有望族无世家。大多是撑门立户,席门蓬巷,筚门圭窦,沿门托钵,织楚成门,窄门窄户。穷人重子嗣,多生育,望芝麻开门,望鲤鱼跃龙门。门是命运的高度。越生育越贫苦。
乌衣门巷,户户捣衣。也是南方胜景。南方多河流,河流多支汊,支汊多水沟。水沟经过户户门前,有激越水声。雨夜,流水摇动铃铛,清脆悦耳。夜风轻轻地扑打门环,像个夜归人。门环是门的拉手,关门的时候,把门环拉起来,合紧门缝。门环也相当于叩门的手指,用手拉着门环,击门,——铛,——铛,——铛,——铛,轻轻叩,是对人的尊重。铛铛铛,铛铛铛,门环敲得急促又响亮,是遇上了急事,上门求助了。赤脚医生的门,通常响起这样的敲门声,可能病号到门口了,也可能病号出不了门,急需上门急诊。门环,铁质,圆形,和手镯的形态差不多,像门的耳朵。
天亮,门就要打开。这是人对生活的宣示。门打开,厅堂里,有了人来,也有了人往。我们去耖田,去拔稗草,去收麦,去晒谷。我们去上学,去摆摊设铺,去走街串巷,去翻山越岭。我们去访亲问友。我们去拜师学艺。我们走出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去幽会亲爱的人。也有相邻来坐,谈天气,谈恩怨。也有提亲的人来了,好茶好饭好笑脸相待。阉猪的人,来了。割鸡卵的人,来了。摇拨浪鼓的人,来了。配牛种的人,来了。郎中背一个褡裢,来了。找酒喝的人,来了。问路的人,来了。挑担歇脚的人,来人。躲债的人,来了。回娘家的人,来了。借钱的人,来了。卖水桶的人,来了。沿街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的人,来了。收鸭毛鹅毛的人,来了。
有每天都要来坐坐的人。有一年来三五次的人。有三五年来一次的人。有十几年来一次的人。有一生只来一次的人。有来了一 次再也不来的人。有频繁来却突然不来的人。有凌晨就来的人,这是报丧的人。有半夜突然来的人,是走投无门的人。
有吃饭时间来的人,是嘴馋的人。有喝上茶就不想走的人,是孤单的人。
有说完事就拔脚走路的人,是命苦的人。有吃了午饭等晚饭的人,是无处可去的人。有看了一眼就走的人,是失望的人。有看了一眼还想问的人,是留恋的人。有来了就痴痴呆呆的人,是有口难言的人。一扇大门,把这些人迎接了进来。门,迎接了相熟的人,也迎接也不相熟的人。相熟的人,有的会变得日渐陌生。不相熟的人,有的成了知己。我们坐在门里,等待一个人来,等一天,等一年,等十年,却始终不来。我们也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我们也雪夜柴门闻犬吠。
新娘穿大红的衣服,盖着红绸盖头,在炮仗声声中,在唢呐欢快的调曲中,牵进了我们的大门,抱进了房门,成了我们的堂客,生儿育女,相守在一扇大门里,日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脸有了皱纹,乳房扁塌,双鬓白斑,儿女又顶门壮户了。
姑娘被舅舅抱出大门,抱上花轿,远嫁。这扇大门,将在她一生的梦中,拍打,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被抬出大门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去了一个没有门的地方。每一个人,最终都是从大门抬出去的,穿上干净的衣服,盖着白布,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一扇大门,要抬出多少人,也是不知道的。
一扇久久锁着的门,里面一定有一个曾经长久居住的人,里面放着我们再也不忍目睹的物件。比如一本书,一把二胡。比如一件蓑衣,一顶笠帽。比如一双鞋,一袭外套。比如一只箱子,一个木匣。比如一封旧信,一支帽笔。我祖父故去之后,他住过的房间,在很多年里,我都不敢推开那扇门。门右边,有一张床,还铺着草席,挂着蚊帐,竹椅子还靠在墙边,酒瓶里还有半瓶酒,鞋子里还塞着袜子,拐杖还斜放在门后。每次进那个房门,我都要站半天。当我们分离,人世间,最温暖的东西,不是茶壶,不是锅,不是火炉,不是棉絮,而是恋人的唇,和亲人的遗物。当我们分离,人世间,最寒冷的东西,不是冰凌,不是灰烬,不是孤枕,不是残月,也是恋人的唇,和亲人的遗物。上帝不是关了一扇门,却开了一扇窗,而是先关了窗,再关门。所有的门窗都关了,我们被抬出了大门。事实上,每一人,都有一扇属于自己的门。有人在门里,等待我们去敲门。我们也在门里,等待门环叩响。——铛,——铛,——铛。
有些门,我们已经无法敲开。
松脂滴落。门外月光如海。温和的夜,想起这些,我心扉痛彻。
水井
水井,作为我们另一个肉身而存在。在早晨在黄昏,井边的人,用木桶和绳索朗诵生活。井通常在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和月亮遥遥相望。我们在井院里,洗菜,洗衣服,洗头,洗澡。我们在这里窃窃私语。我们在这里独坐,目不转睛地遥望星辰。我们在这里和相爱的人,亲吻,紧紧地拥抱。我们把井水挑回家,煮饭煮茶,做豆腐。我们把井水装进瓶子里,带到异乡,也就是把井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的月亮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沉落的面影背在了身上。
在井院,我们架起一个两米高的杩槎,一个长长的竹棍扎在杩槎上,竹棍的一头固定一根铁索,铁索有挂钩,把水桶挂在挂钩上,探入井里,打水。竹棍的另一头,坠一个大石块,竹棍成了杠杆,把水提上来。这就是打井水的桔槔。高高的桔槔,是异乡人的记忆坐标。桔槔,高过了万丈高楼,高过了灵山,高过了黄岗山,高过了脚下的任何一座山。我们仰起头,桔槔耸入云端。桔槔是移动的,我们走到哪儿,它移动到了哪儿。月亮挂在桔槔上,摇晃,像一个水罐。水罐里,有荡漾的水声,似乎藏着一条地下河。
枫林鲜有水井,河边人家,无须打井。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饶北河上游,建了华坛山萤石矿加工厂,废水含有硫,污染了整条河,鱼虾不存,人下河洗澡,皮肤长出红斑疹,更不能洗菜洗衣了。村里开始打井。打井师傅来了,四处勘探,都难以找到适合打井的地方——村里多焦土,焦土层太厚,水出不来。打井师傅说,打一口井,花费太大,不如在山边打井,山边是黄泥,山泡泉多,水源充足。石拱桥边,有了第一口井。桥边有一棵柳树,碗口粗,夏季,把整个井院都遮了荫,很是凉爽。井是双眼井,一口打水喝,一口洗衣洗菜。还有一个大水池,池边铺了青石板,小孩可以坐在青石板上玩水。水是泡泉,冬暖夏冷。暑气日盛,我们把丝瓜、冬瓜、金瓜、西瓜,扔进水池里,要吃的时候,捞上来。瓜,一个个地浮在水面上,绿绿的。浸水半天的西瓜,切开,有一股凉气,吃几口,身上暑气全消。我们去田里干活,带一个毛竹罐去装水喝。毛竹罐相当于大茶杯,可以盖起来,密封。淌足了汗,我们坐在田埂上,把毛竹罐打开,仰起脖子,咕噜噜,喝到肚子发胀。冬天,井口有绵绵不断的热气,白白的。早晨,水池边,围了一圈的人,洗脸刷牙。尤其是有相邻做喜事,藕、荸荠、芋头、黄豆、萝卜、海带、冬笋、明笋、鱼,用箩筐挑到水池去洗,七八个男男女女,蹲在水池边,叽叽喳喳地说笑,暖阳照着,一家子的喜庆,便是整条巷子的喜庆。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猜想,刘禹锡的陋室边上,也有水井。水滋生苔藓。井边有青色苔藓。苔藓有绒毛,青黝色,若是有积水,绒毛浮起来,像绿水母。苔藓是时间的一种表现形式。苔藓是不会死的,暴烈的太阳,把它晒得枯焦,晒出干燥的螺旋藻模样,用脚踩,变成粉末,只要有水打湿,过一夜,苔藓又绿了。山区多雾,多露水,又在井边,苔藓常年油绿。苔藓有两种,地面上的,像绒毛,如动物的皮毛,叫灰藓;井里的,有枝茎,沿井石爬,印出花美图案,叫水苔。“长风隐细草,深堂没绮钱。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沈约《咏青苔诗》)苔藓给人荒凉感,是故园破败,故人凋敝的隐喻。水井边的苔藓,则有水意绵绵之感,人丁繁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一双红鲤鱼,在水井里,恍若故人。鱼始终不长,巴掌大,巧活灵便。鱼是信号灯,水被投毒了,受重污了,红鲤鱼会死,或浮起来,腹部朝上。也有米虾,针头大,一群群,吸附在水下的青苔或地衣里。偶尔有青蛙,跳,跳,跳,不小心把井沿当作了跳台,啪咚一声,落下了井,再也上不来。蛙便哇哇哇叫个不停。坐井观天的蛙,是最孤单的蛙,没有伴侣,也没子嗣。把水桶扔下去,扑通,把水提上来。蛙见桶落下去,惊慌地乱跳,要么钻入水里,要么躲在石缝。桶七上八下,没个消停。过了几天,蛙习以为常,桶落下去,它也不躲闪,耷拉一下脑袋,眼睛睁大大的。桶搲水上来,也把蛙搲了上来。夏日溽热晌午,蛇会盘在井圈,像一堆牛屎,乌黑黑。井边多青蛙,多田鼠,蛇吐着信子,捕捉到了食物的腥味,从山边草丛悄悄而来,捕食鼠蛙。吃饱了,蛇便盘成一团,似女人头上高高的发髻。提水的人,以为是井绳,手一把抓下去,冰凉,连忙撒出去,才知道是一条乌梢蛇。井绳一般是棕布和苎麻编织的。弹棉花的师傅,有一个木轮子,会呼噜噜地转。把棕布丝和苎麻拧紧,分成两股,固定在一条板凳上,棉花匠两只手,各拿一个木轮子,转,越转越快。棕布丝和苎麻转成了两根绳子,再把两根绳子合起来转,呼呼呼,便成了井绳。井绳十几年不烂。浸了水,井绳发胀,又粗又硬,像一根油茶树。顽皮的小孩,不怕父母竹稍打,怎么打也不哭。但怕井绳打,无论多顽皮,看见父亲手上拿着井绳,便老老实实。井绳打在皮肉上,一条条红印,火辣辣地烧,三五鞭子打下去,皮开肉绽,衣服都没办法穿上身,也躺不下身睡。痛,火烧的痛,盐腌的痛。井绳用了两年,棕黄色和苎麻白,转成了黑色,棕毛翻了出来。
小学时候读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语文老师全初圆是个赤脚老师,解不来“床”字,说是睡觉的床铺。到了我读《唐诗三百首》的时候,才知道不是,“床”指代井上护栏,即井栅栏的意表。古诗中,井是一个常见的物象——有水井之处,便是故乡。诗人爱游历,背一个包袱便出门了,四处借宿,看见了水井,睹物思人,想起了家中老母,想起了妻儿,感怀万千。“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杜甫写《宿府》,悲凉之气油然。离乱的时候,水井便是一个伤口。
雨井烟垣,多么荒落,破败,让人痛彻。背井离乡,从此流落江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在冷兵器时代,井,不但是村户的水源,也是避难之所。井下,有一侧窗,窗与地下室互通。1976 年版《流星·蝴蝶·剑》电影,由楚原执导,井莉、谷峰主演,对古井有细致的镜头描写:谷峰主演的孙玉伯受律香川暗害,躲在井里疗伤。井成了逃生暗道。南方多水,多雨,掘井大多是方便生活,而非无地表水源去找地下水源。西北干燥,雨量不充沛,饮水是大事。1987 年,导演吴天明摄制的《老井》,塑造了黄土高原人坚韧不拔的精神,感动千万人家。其中有一个细节,堪称经典:巧英和旺泉被土石封在井下,在生命可能随时被夺走的情况下,他们酣畅淋漓地做了一次夫妻。这是出人意表的细节,也是井的灵魂:旺盛的生命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每一口井,都是有生命的。井,和人,没有区别。
投井自尽,可能是最绝望的人了。枫林有人悬梁自尽,有人喝农药自尽,有人喝毒鼠强自尽,也有跳河自尽。有一个人想投井自尽,临了,还是把自己吊在桔槔上,可能他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废了一口井吧。吊桔槔的人,叫金山,四十来岁,脚有残疾,走路的时候,右腿外撇,划半个圈。有一年,他儿子考省级示范高中,差12 分,要交插班费,3000 元起始交,差1 分交1000 元,他要交15000 元。他哪有那么多钱呢?借了很多家,才凑了6000 元。他三天两天坐班车去城里,想恳请学校减免插班费,可见不到校领导。值班室的人说,找校领导的人太多,领导都躲着,手机都关了。有一次,到了晚边了,金山还候在门口,候到了领导。金山见了领导,跪了下去,说,帮忙,帮忙,实在找不出钱了。领导请他喝了茶,说,根据实际情况,可以减免5000 元,已经是最大力度的减免了,再要减免,已经没有权利了。金山回到家里,又四处借钱,张罗了一个晚上,钱还是没有着落。他想想,很绝望,在井边抽了半包烟,把裤带解下来,吊死在桔槔上,遗言也没留一句。
一口老井,据说会有井鬼。井是阴性之物,以女鬼居多。鬼故事一般是这样:一个女人去井里打水,看见井里晃动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绽开了鬼魅的笑脸,女人扔下水桶,受惊而逃,从此一病不起。也有男人打水,把女鬼带回家,媾和,或在井边媾欢,自此冷落妻子,最后家散人亡。驱鬼的方法,便是请道士来做道场,画符,贴在井圈,贴在桔槔上,让鬼不再靠近。
鬼是没有的。但井确有奇异之处。它有奇异的镜像原理。我们俯身在井沿,我们的面影会浮浪般摇晃,天空也在摇晃。我们俯身不动,长时间地看着井水,眼睛会慢慢昏花,脑袋开始缺氧,晕眩。落井的人,不是不小心踏空落下去,而是看井水时间太长,晕眩,失重,落了下去。这个时候,若有人投石下去,落井的人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还不知道谁在投石呢。井,成了圈套。陷阱,在生活之中,也无处不在。陷阱借用了井的镜像原理,给眼睛设置了障碍。
事实上,水井处,是最有情调的地方。
尤其在夏天。早起的堂客,夹一个饭箕,在井边洗米。米白白的,饭箕黄黄的。饭箕浸在水里,慢慢晃,米灰在水里洇开,水也成了灰白色。米虾浮上来,追着米灰吃。吃过早饭,堂客从各扇门里出来,拎一个大脚盆,脚盆里,是昨夜换下的衣裳,和一个棒槌,以及肥皂、竹板刷。有的堂客,一手拎脚盆,一手拎菜篮,菜篮里是刚采摘来的菜蔬,豆角,金瓜,茄子,辣椒,满满一菜篮子。堂客聚在水池边,蹲下身子,捋起衣袖,洗衣洗菜,互相俏骂。也有不俏骂的,边洗边哼歌:
一日三餐三日九, 三餐茶饭一壶酒。
男要勤来女要俭,三餐茶饭不求人。
日头当空腹中饥,一粥一饭好充饥。
鸡鹅腊肉不想要,歇下锄头担畚箕。
哼唱的,都是一些乡间小调。如《尺鞋底歌》:“看见嫂嫂尺鞋底,细针木线对起孔。一针一线放好样,尺起花样真好看。”这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唱的。姑娘时兴唱邓丽君的歌。如《甜蜜蜜》《小城故事》《夜来香》。歌唱了一半,被别的姑娘取笑,说猫叫春了,人也叫春。唱歌的姑娘臊得满脸通红,互相泼打起水花,抱在一起,落进了水池里。
晚边,男人来了。男人端一条矮板凳,坐着池边洗脚,洗锄头,洗两齿钳,待女人散了,到水池里洗澡。孩子无忌,一天到晚,随时泡在水里,嘴巴咬着黄瓜咬着包皮瓜,裤头挂在柳树桠上。
枫林,屋舍密集,年轻人谈恋爱,也没一个适合的去处。吃了晚饭,男孩子沿山边散步,转了两圈,到了井院里。女孩子已早早地等了,站在柳树下,看萤火虫随风起舞。月光朗照,树下有了卿卿我我,有了海誓山盟。我二姐找的男友,是本村的,天天去井院约会。那时我还在外地读书。我父亲不赞同我这个未来的姐夫,把姐姐关起来。我姐姐从阁楼窗户跳下去,去约会。我姐姐在生活上,颇受折磨,几次想离婚,我都劝解她,不要离婚了,小孩都成家了,离婚已经没有意义,在一个屋檐下,各自顾各自吧。中年以后,人会逐渐学会放弃很多东西,年轻时珍视的东西,会越来越轻视,轻视的东西,反而越来越珍视。人对生活的认识,和年龄,有很大的反向性。比如我,年轻时,特别喜欢说话,喜欢呼朋唤友,现在不愿说话了,即使朋友满座,我也是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看,偶尔露出假意的笑容。我知道,知心人,在一生之中,是极其有限的。现在的人,自尊心都很强,一句话没说好,便翻脸不认人。自己也是无谓的人。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是生活的法则之一。
水井一直还在。自枫林通了自来水之后,去井院的人,少了很多。井院里,荒草长了出来,柳树不知哪一年,被雷劈了一半。一半枯死,焦黑,另一半兀自婆娑。自来水不是水厂生产的,是引来的山泉水。在半山腰的山坳,建一个大水池,把山泉引入水池自然沉淀,把净水渡入另一个水池,接水管,通入各家各户。枫林多山,多山泉,水质清冽甘甜,煮茶煮饭,都有甘味。自来水免费,到了年底,一户交十块钱,给管理水路的人,算是一年辛苦费。山泉不如井水。冲澡,洗衣,冬暖夏凉,井水无比爽身。煮饭煮茶也好,甘洌。井水来自土层深处,经过了沙的净化,像母爱,来自心脏。井水有大地的元气和精气。井,是我们的神龛,也是离我们最近的宇宙,天空所拥有的,水井也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