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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上的波斯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刘勇  阅读:

  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恋那面土墙,也就一肩宽,五六丈长,七八尺高。它为童年增加的高度,让我提前看到了成人世界的一些东西。

  这面墙是我家东房的后墙,厚重结实,由一块块土坯垒成。上面有三根各丈余的后檩。前年三舅娶媳妇,凑不够钱,就决定把它们卖掉。那天从早上争吵到后半晌,最后商定为29 元。郑家营父子四人,将这三根后檩抬上马车,饱胀的胶皮轱辘立刻扁了下去。驾辕枣红马脖子下的铜铃一阵乱响,满院的人跟着,直瞭到村外官道黄土落尽,只剩残阳红紫。福官爷上下牙咬紧烟锅,挤出两声叹息, 便宜狗日的了,便宜狗日的了。三舅说,都穷毬打炕洞,早说过,村里人买,可少两块。

  那天姥娘一直在正房里间纳鞋底,麻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抽得紧。姥娘说,咱家这处四合院,最好的是东房,民国年间,你姥爷和你大姥爷绥远买卖不错,花了120 个白洋盖的。三舅说,困难时期,俺娃还没出生,为活命卖东房时,你姥娘觉得嘴里发甜,唾口唾沫,血里生生带出三颗牙,买家心善,拆房时留了三根后檩,唉!这你就知道,这三根后檩,是你姥娘那三颗牙换的。

  拆檩时郑家营的父子十分小心,一村人看着,什么地方有差池,落了话把,众人会嚎着加钱的。这面墙一点也没毁坏,上面平整如初,连烟囱眼也补平,土坯的棱角都没磕碰半点。开始胆小,只敢两腿岔开,骑在上面。感觉远不如骑牛骑驴舒服,土坯割得胯疼,小腿肚尽血道道。我觉得这是一匹还没驯服的烈马,一会儿是红的,一会儿又是白的,或者黑的,把自己想成猪头小队长,手中的树枝变成了指挥刀。大姥爷刚从南房斜出半个身,又赶紧用门扇挤压回去。真把我当猪头小队长了,高兴的我两腿直夹马肚。

  后来胆子大了,就不喜欢骑了,有事没事奔走上面,单腿弹拐拐时,惊得姥娘连呼祖宗。墙外正对,是润官舅家的后院,堆些柴火杂物,平时无人清理,杂草长得疯,麻雀蝴蝶黄蜂乱飞,没多大意思。前院正房不知什么时候拆了,只剩地基可看出前后院的界线。没有正房遮挡,前院南房的一切,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后院西南角有一处旱厕,没有围墙,方坑上架两块木条,味道不好。好的是靠墙的这株杏树,主杆足有人身粗,枝杈四发开来,有一少半树冠越过墙,会形成巨大的阴凉。有时累乏了,天又热,常仰面平躺在上面歇晌。那时满树的杏由青变黄,深蓝的天空被叶子和杏果填得满满当当。墙头上生风,一小波一大波,交替将树枝推送到头顶。我懒得动手,反复比较,瞅准某个,略抬头,尖嘴将杏捕了,在口中用舌玩,腻了才咬破,任满嘴甘甜的汁液自由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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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四季,润官舅的后院似乎没什么大动静。秋冬,杏树黑枝干枯,天上稀稀疏疏,真没什么东西。多的是麻雀,从杏枝一哄而起时,总看到后院东北角的电杆上,四圪泡又在换磁头或抄表,总盯着润官舅家的南房。去年破四旧,我家正房上的兽头就是他领人打的。临走还讨好卖乖,说,文孝婶,猫头滴水就不打了,我也是奉革委会的指示,能交差就行了。姥娘向他背影唾了口唾沫,说,和你爹一个德性。我问姥娘他爹是谁?姥娘说,瓮瓮,在咱们家当过长工,又懒又馋,土改时把骡马牛犋全抢走了。春夏,或早或晚,咕咕鸠息声的当间,润官舅家男女纷纷入厕,男人的屁股灰瓣瓣的,像糠窝窝,仙蝉妗的屁股才是白面大馍馍,圆滚滚的。那时我开始从一些细节上区分男人和女人,但一时还分不清好人和坏人。

  电工在村里是头等营生,四圪泡的厉害可想而知。隔三差五,好几回晚上,润官妗隔墙问,文孝大娘,你家有电吗?姥娘答,有。

  就听润官妗骂,这个灰圪泡。后来,我们家没电,姥娘也隔墙问,他大妗,你家有电吗?

  润官妗就连声回答,有,有,有。

  一天中午,高音喇叭吆喝大人们到河滩平田整地,四圪泡又爬上了电杆抄表。他和我都看到小女和二黑背书包上学去了,润官舅扛锹出门时,将门上了锁。虎头立起身,双爪搭在街门板上,汪汪几声,觉得无望,悻悻地卧回到檐下闭目养神。四圪泡从电杆上下了半截,将脚蹬和搭扣扔在内墙根,一只脚踩住墙头,嗖一下跳到院内。可能是树叶遮挡没看见,或者根本就不惧我,四圪泡大摇大摆,踩倒院内的荒草,越过正房地基,径直奔向南房。虎头支起耳朵,觉得是自己人,斜眼睨了一下四圪泡,哼都没哼一声。四圪泡摸摸虎头,推开屋门就进入了。

  心情好时,我会坐在墙上,双腿悬空晃悠。我们住的五间正房,阳婆整天照着,明亮、暖和,三舅哼着打靶歌,在屋里擦枪。大姥爷住的三间南房总拖着影子,阴冷、昏暗,在院心形成了一道清晰的阴阳线。波斯掀开木窗上猫洞布帘,先探出半个脸,确认外面没什么危险,才慢悠悠沿着窗台跳下,卧到阴影里。阴阳线南移,她跟着倒退,阴阳线北上,她跟着前进。有时她也沿着这条线巡游,却从不越界。这只波斯,雪一样白,浑身没一根杂毛,一只眼睛红,一只眼睛蓝,我总怀疑她的眼睛里安着苏修的照相机。姥爷和大姥爷早年都在呼市做买卖,中途姥爷喝酒死在口外,棺材没进村,直接埋到了曹家垴。多亏了老舅吃洋烟耍钱,地都变卖了,划成分时才定为中农。母亲和三舅入党填表,姥娘总说这些往事,像游喜神捡了元宝似的,眉眉眼眼全是笑。大姥爷少这份幸运,和大姥娘,和波斯一起遣返回乡,成为村里的黑五类。批判时纸糊头上写着,地主资本家刘文忠,名字上打着红叉。

  夏夜,月色如水,院心银白。姥娘和大姥爷大姥娘围着一堆蒿草打火绳,蒿草的清香里,漂浮着家族的陈年旧事。母亲披着卡灰上衣从学校回家,叫声大爷大娘。三舅夜训归来,把枪横在院心,将编好的火绳放在街门楼的架上。我抱着波斯认真查看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结果,就操起三舅的枪,对她瞄准,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枪口,她没有像阶级敌人一样惊慌失措,反倒扑过来抱住我的腿。三舅见状,大惊: 有子弹!踢了我一脚,哗啦哗啦,退了子弹,收了刺刀。

  大姥爷大姥娘挺待见我,他们家四个闺女,没儿,外甥辈也全是女儿。有时,大姥爷会掀开门帘,招手让我进屋耍。大姥娘抱着波斯坐在炕头上,忙让大姥爷给我倒水,自己扭身从墙角的矮柜里取出沙糖罐,三个指头共同撮一撮,匀匀地撒进碗里。有几粒掉在席子上,大姥娘用食指肚一一精准粘住,原打算一起抖入碗里,中途改了主意,用舌尖添了一回又一回,嘴角一下一下向下弯,好像挺甜,其实食指肚上土比糖多。大姥娘不像电影和小人书上的地主婆,大姥爷却是标准的地主相,五短身材,圆脸秃顶,三撮小胡须,两撮分列嘴角,一撮垂于下巴。大姥爷从毡子下翻出一本泛黄的小书,我以为是变天账,顿时十分紧张。翻开黄纸包的书皮,才知道是一本小人书,我认得“马头”和“故事”,中间的“琴”字没见过。波斯也凑过来,安安静静在一旁听。草原,苏和,王爷,小白马,那达慕,马头琴,这一连串的事物组合成了一个老想哭的故事。后来常做这样的梦: 我紧紧抱住小白马的脖子,小白马含泪温柔地说,亲爱的主人,请用我的筋骨、鬃尾制作一把琴吧,好来解除您的忧愁!早上醒来,枕上湿塌塌的,冰凉冰凉。

  那年冬天,波斯也喜欢上了这面墙,她不仅能走直线,还常在上面翻跟头取笑我。墙头上有杏树枝叶的隔裂和捣乱,阴阳线十分模糊,墙面上的阴阳多是斜线,波斯也看不见,心里无障无碍。春上杏花开了,我背起书包上学,放学回来,常见她一个人和一群蜜蜂欢耍。黄褐色的墙上,波斯洁白的身子和粉红色的杏花,颜色挺般配。她有时也扑麻雀,不真吃,都是假动作,吓唬吓唬的意思。夏天天热,她也懒得四处打探周围的事情,圈成一团,能迷糊一后晌。在墙上她比我还悠然自在,证明着,那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一天夜里,高音喇叭一直最高指示,我家房后戏台上空灯火通明。我和波斯沿墙上了耳房,又从耳房上了正房,又沿着瓦垄爬上了屋脊。屋脊两边的兽头,都被四圪泡砸过,一只剩了半个眼,一只嘴里没舌头。戏台上灯光打过来,屋脊一溜方砖,朵朵莲花,清楚好看。天上星星三五成堆,瑟瑟发抖,残月像半个耳朵,扭过头听不见群星的窃窃私语。打倒地主资本家刘文忠,打倒……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洁白的波斯,前爪搭在屋脊,后脚蹬着莲花,木木地望着不远处的灯火通明。一只眼睛红,一只眼睛蓝,不知道她眼里的世界,是不是也一半红,一半蓝。我那时已确信,她的眼睛是真的眼睛,并没有苏修的照相机。不知什么原因,波斯像针刺了一下,猛一激灵,突然扭头转身,沿瓦垄向下,顺来路迅跑。我紧跟着从墙上跳下,到街门,她嗷嗷号叫,用爪疯狂抓门板,我明白她的意思,抽开插关,跟随她到街上,最后来到了戏台。

  两盏千瓦的大灯泡,将戏台照得如同白天。彩旗、标语、红旗漫卷,口号、唾骂声,黑手高悬。大姥爷和其他四个黑五类戴着纸糊头,挂着罪犯牌,弯腰抖着,站在台上低头认罪,背后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人民武装,三舅雄赳赳气昂昂也在其中。波斯像一团白色的精灵,直扑大姥爷的腿上,上下左右舔众人唾在身上的唾沫鼻涕。波斯的举动导致整个会场突然陷入宁静。我想过去抱回波斯,觉得有人拉住了我的手,回头仰望是母亲的下巴。

  这时,一个敏捷的黑影跳上台,双手擒住波斯,举过头顶,猛地摔在地上。黑影又从台上跳下,双脚交替踏在波斯身上,波斯没来得及哀鸣,雪白的皮毛盛开成一朵艳红的杏花。众人嗡一下乱了阵脚,我觉得自己的眼珠跌出了眶外,想叫喊,嘴却被母亲捂住了。只见大姥爷长啸一声,昏了过去。

  泪光中,我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那个黑影正是四圪泡。

  隔几天,四圪泡又进入润官妗屋里演电影。我支起了弹弓,弹夹里杏核,划一道弧线,向玻璃射去,啪的一声,玻璃裂开了花,影片烧了,图像混乱。四圪泡提着鞋惊慌逃离。之后,我们家三不六九停电,三舅找他寻理,四圪泡说,地主资本家就该永远黑暗。我们家正房和南房一趟线,两个电表,这个理由挺合理。

  再后来,我发现南房的窗玻璃上,都糊了一层麻纸。大姥爷和大姥娘几乎不出家门。母亲披着棉小氅,背着手回来,三舅扛着枪出去,猫道上的小布帘会掀起一个小角,一只眼珠怯怯地窥探外面的动静。我上学或放学,那个小角会大一些,面积刚够放两颗眼珠。有时会有手指轻敲玻璃,我明白意思,看看周围,偷偷闪进去。屋里阴黑的像地窖,适应一会儿,才能勉强看清里面的情形。大姥娘怀里抱着枕头,让我想起波斯。她一句话换好几口气,让大姥爷给我倒糖水。上次沙糖罐已见底,实在刮不出什么东西,大姥娘示意将水直接倒在糖罐。大姥爷一口痰咳半天咳不起来,只叹息了半声。大姥爷三撮胡须没有了,看上去不像地主了。这是三舅悄悄告他的,免得批斗时被人拔。毛毡上还放着《马头琴的故事》,那个“琴”字我已认住了。我从腰筒里抓出一把红枣,放在“马头琴”上,掀开门缝,见没人,赶紧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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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心仍阴阳分明,取代波斯位置的是润官妗家的虎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虎头四处乱窜,来到我们家,也喜欢卧在阴凉里,卧上一会儿,嗅不到什么肉食,就扬长去了。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早起,姥娘发现厕道上没见南房的夜壶和尿盆,觉得不对,喊来三舅撞开门,大姥爷和大姥娘双双并排躺在炕上。大姥娘怀里抱着枕头,大姥爷的三撮胡须又蓄长了,又像地主了。姥娘翻了翻大姥娘的眼皮,三舅摸了摸大姥爷的胸口。炕沿上油纸里还放着一团黑色的洋烟。

  三姨和四姨从呼市赶回,从棺材铺定了两副杨木寿器,将大姥爷和大姥娘草草入殓。三舅到供销社买红颜料,正遇四圪泡买纸烟。三舅前脚回,四圪泡带了一帮人后脚到。他已升为革委会副主任。指着三舅问阶级立场,地主资本家的棺材怎么配刷红色,随手扔下一瓶墨汁,前呼后拥而去。

  出殡前天晚上,母亲在学校开会,一夜未归。参加商议的家人有: 三姨三姨夫、四姨四姨夫、大姨的二闺女、二姨的大闺女、姥娘和三舅及我。最后姥娘拍板,为不惹事端,寿器不上色,就白茬板吧!

  两副白茬棺材并排放在那面墙根,在黑夜格外刺眼。不时有旋风掀起黄尘,灵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杏树的黑枯干枝探过来,在墙头上胡写乱画。我又看见了波斯,她在上面翻跟头取笑我。我把早画好的波斯画像递给三姨。一面黄土墙,盛开的杏花,波斯在上面。蓝眼睛用的蓝墨水,红眼睛用的红墨水,这是我能找到的两种颜色。三姨说,明早开光时放在你大姥爷的棺材里吧。我说,反正都在一起,大姥娘喜欢抱她,再不用老抱枕头。

墙头上 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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