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每年春天,遍生一种野草,或许因为多,平常至极,很少有人叫出它的名字来。尽管一眼就能认出它高高的枝,苍绿的叶。
早春它是不开花的,到了春末夏始,桃花李花一齐谢了,大地又显单调的时候,它才绽开一粒粒小骨朵,雪白的瓣,乳黄的蕊,不足指甲大的小花儿开在山坡上、荒地头、野沟边,如夜里的繁星,簇簇丛丛,灿烂一片,随风散布一种沁人的苦香。
在我的印象中,它的花期很长,要过一整个酷烈的夏季,似乎在仲秋前后,还会有两三朵小花稀疏散杂在日渐寂寞的景色里。而那枝叶,却也是褪了绿,转入翠黄,尔后再无可逃避地被季节洗蚀了色彩,被干燥的秋风榨尽了水分,被霜露浸得枯脆干焦。其时,它便成为一味药了。这在普通的乡人眼里是不识的,更不知它竟有一个美丽得几近脱俗的名字:伴地莲。
我知道伴地莲,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父亲已在遥远的江南工作,家里全靠母亲操劳,我又病了。就在那样一个雪落之后的冬天的傍晚,母亲背我去山后的医疗社看医生。临了,医生给母亲一截枯草,叫母亲去野地里找,拿回去洗净切碎煮水给我喝,医生说它能治我的病。
归途中升起了一轮月亮。月亮很圆,被雪地映衬得更加明亮。我至今还记得那时看见远处雪原中静卧的村庄。
母亲背着我就在这样一个有积雪的月夜里走。边走,她边踢开路边的雪层,寻找和她手里一样的那种春天遍地都是的叫做伴地莲的野草。因为孩子们的野火早在秋天就已烧遍,母亲收获不大。临近村庄的时候,她又拐了个弯,绕上一段河堤。河堤离村庄较远,然而仍没有逃脱家乡习惯性的秋后烧荒的野火。这叫母亲失望,同时也加大了母亲搜索的范围。就这样,母亲终于没有防备地滑进了一段被挖开用来排水的坑里。坑很深,幸亏坑底雪厚,母亲除了一场虚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不记得那时我有没有因为惊吓而号啕大哭,我只记得母亲正说要往上爬,竟意外地发现坑壁被踢开的雪被下掩盖了一丛她急欲寻找的那种枯干的草。我记得那时母亲在明亮的月亮地里止不住惊喜而连声赞叹。
这以后,很长一段日子留在我印象里的就是这药的苦味,苦不堪言。母亲便用作为口粮的山芋反复煮熬,熬成糊状,熬出更浓的糖味,拿来做我喝药后的奖励。在我童稚的记忆里,极苦之后,那一小勺山芋糊竟是此生再难以体验到的甘甜。——这是20多年前的事,我常为自己记忆细节的清晰而诧异,然而母亲证实了它的真实。那时,我的孩子正趴在她的怀里撒娇,她愣怔片刻,顺着我的提示,她终于回想起来,她告诉我那时我患的是急症肝炎。她说,第二年秋天,怕我犯病,早在烧荒前她割了一大捆回来,拿绳束了,系在屋梁上,以做备用。只是再没有用着,直到迁来南方,老屋卖给人家,也没有取下。
然而,我没有遗忘,我时常这样想。生长中的许多不易处,让我越发知道,世间真正美好的东西实在太少,于做人的困顿里偶然回顾尚能发现内心深处还有可寄托的空间,不致全然没有了信心。这,要感谢母亲。
温馨启迪
以伴地莲为线索,开头三段介绍美丽的伴地莲,中间四段写母亲寻找伴地莲为我治病,最后三段写记忆中的伴地莲。母亲就是伴地莲的写照,普通平凡却纯洁无私。看似平淡如水,却香醇如酒、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