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村长说,我要有舅妈了,邻村的痴儿,18岁,两万块买的。
外公有三个孩子,我妈和我姨都只生了姑娘,唯一的男丁舅舅还没成家——外公想要个孙子。
直到婚礼当天,我才正式看到舅妈:圆脸、塌鼻梁、厚嘴唇,手上布满了干农活留下的老茧,典型的贵州姑娘——大山的女儿。
舅妈穿着大红的婚纱,脚上却套着双不伦不类的运动鞋,驼着背坐在塑料凳上,一言不发。外公拉着她的手,笑呵呵地聊天,但她也毫无反应。她的眼睛像块平面镜,反映出热闹的婚礼,却又置身事外。外公自讨没趣,端了杯酒走了。至于婚礼的另一个主角——我的舅舅,早就溜没影了。
小姨见舅妈呆坐着,拉着她去敬酒。可舅妈就像个没有生气的布偶,哪怕对面是她爹,也依旧一动不动。舅妈的家人好像早已习惯,挥手打发她走了,仿佛毫无感情的陌生人。小表妹见无人管自己,抱着饮料瓶东奔西跑,穿过人群……
“砰!”
塑料瓶应声倒地,橙汁泼在舅妈的婚纱上,濡出一滩深红。
外公僵在原地,小姨瞪大了眼,小表妹手打着颤,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舅妈身上……
舅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呆滞,只是扯了扯嘴角的肌肉,咧着嘴笑了起来,黄牙上满是生活的足迹。
“哇——”小表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小姨急忙冲过去抱住她,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睨了舅妈一眼。可舅妈依旧静静地笑着,丝毫不觉得尴尬。
送走宾客,外公独坐门前,皱着眉抿酒。
“爹,消消气。”小姨俯下身子,凑到外公耳边,“想想您孙子。”
听到这话,外公的气消了大半,微笑着领大家收拾屋子,仿佛已经看到了可爱的孙子。
可天不遂他愿。
一年后我才得知,舅妈生了个女儿,呆呆的,像她。
妈妈驱车带我去看小妹妹。老家道路狭窄,她开得小心,直到傍晚才看见村子。
在村口的拐弯处,一辆电瓶车快急而来,妈妈急忙摁喇叭,可是于事无补。眼看车子就要撞过来了,谁曾想那车主转了个弯——
“嘣!”她竟然连人带车直直翻进了田埂!
妈妈赶紧下车查看,舅舅听到声音后也赶了过来。他愣在原地,久久地凝望着田埂,我顺着他的方向看——
舅妈侧躺在田地中,污泥从她干枯的发延伸到破旧的鞋,她紧紧地搂住小妹妹。小姑娘在哭,舅妈便用脏兮兮的手抚摸着她的头,从后脑勺一直到脊背,划出一道道棕黄的泥痕。小姑娘皱巴巴的脸紫中泛红,哭声像上了年头的柴门,舅妈倒是越看越欢喜,笑眯眯地盯着她,嘴里哼着咿啊呀啊的语句。
此刻的她们并不像母女,反而像同处大地腹中的一对双胞胎,在大山黑暗的子宫中慰藉彼此。
舅舅犹豫了一会儿,上前将她们拉起。
舅妈抱着小妹妹站起身走向他,伸出一只手。她的发丝与衣领都泛着黄,活脱脱一个上岸的泥人。
眼见泥点子就要滴到自己身上,舅舅不由得踉跄一下,退了半步。
舅妈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将手收回,攥紧小妹妹的衣服,又恢复成那副痴呆的神情,从他身旁擦过,一瘸一拐地走向家中。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泼在这个不到20岁的姑娘单薄的背影上,仿佛是大山变质了的羊水,散发出苦难的气味。我看她步履蹒跚,却肩负起两个生命,我想——她是不是真的痴呆?她是不是真的对家里人冷漠毫不察觉?她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怨言?大山的女儿是不是注定无法摆脱成为冰冷的胎盘?
但这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
暮色四合,夜色与大山将万物都囚禁其中。
可舅妈仿佛早已习惯这座牢笼,所以她义无反顾地走进黑夜。
她一次头都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