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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

时间:2024-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东珠  阅读:

  一

  请到我的家里来赏玉石吧。

  玉石宴,也可以满足。来自嫩江的水冲玛瑙,一个达斡尔族的闺蜜送的,就跟糖块一样,可以装满一个果盘。都是冰凉的。我曾搂着它们,到被窝,一不小心,就还原了儿时的淘气。昆仑玉饼,也可以尝尝。捣蒜用的,也似旧时器时代的,我从新疆背回来的,长相十分搞笑,单独瞅它,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我的擀面杖,一根甲翠。甲翠,跟白菜馅饺子,最般配。想吃黑米馒头,也不难,随处可见的花岗岩,就是黑白相间、市上称其为芝麻灰的那一种,随时都可以上任。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很久以前,我吃黑米馒头,就是啃石的感觉。绿豆糕,也不是很破费,来上几块印章石就可以了。学徒用的青田石,跟绿豆糕最像。还想来上点调料吗?红辣椒长在一只玉髓镯子上。

  我常常说,再也没有比喜欢玉、喜欢石头更败家的事了。

  可是,绝对败火。它们都是我的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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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吃乡下最笨的鹅蛋吗?

  这也不难。

  我家的一个篮子里,常年放着三个鹅蛋,还是剥了皮的。蛋的质地极好,青白的、米白的、半青半白的,晃一晃就能现出纹理,仿佛可以望见里面的蛋黄似的。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就是这样细腻俊俏、秀色可餐。当年,我从一个长满浓黑汗毛的高大的巴基斯坦小伙子手里接过它们时,就预感到,就算它们没有蛋皮,日久天长,也定会孵化。

  十年了。

  阿富汗、巴基斯坦,由玉作证,我这里,居然也是世界兵荒马乱里一个最下游的栖息院。

  检点我忽明忽暗的玉旅,搜索我缀满地下之物的玉身,我居然全套享受了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我与世界,同甘共苦。我变相参与了战争,又变相让遥远的玉工生计石间。我向地下输入的信息是索取,跟世人一样,把自己一次次搅进大地而活色生香。全球最敏感的神经,也因我而抽动着,这等叱咤、血腥、黄尘布空,拖挂着异域连山的哀号,才成全了一幅昂贵的跨境玉图。我是这图中最卑微的玉人一个。

  白雪公主。

  白雪王子。

  红皮玉。

  冰玉。红花冰玉。

  红皮羊脂冰玉。

  冰青玉。冰透深青玉。

  古青玉。青玉。

  三色青玉。油青玉。浅青玉。

  竹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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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以上,这等美死人的玉名,都是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的正旦青衣。

  让它们的同乡黑金花来演一本正经的老生吧。黑金花,黑地金花,一种大理石。

  我脖子上的竹节玉,雕刻蝙蝠,取其音吉,它的素净,配上改良过的蕾丝黑纱时尚古风袍,可让我的道风飘出市井最远。购它时,新疆富蕴县的一个小玉工撒了谎,告之我,这是东陵玉。我依旧欢快笑纳,并不揭发他的生财之道正三国打转、暗度陈仓。同行者,见我懂玉,就步步紧跟,我也很欢快地告之他们:真石。我的品位,已从华而不实的高额货币间离席,脚踏登山鞋,闻着土香,取道真相。在这个造假横行的年代,只要是真石就行啊。真,早晚都会升值的。十年了,我葬的第一块玉就是玉手镯:填了词,素服,默哀,又收到很多前来吊唁的葬词。玉界里,我十分有情,我的玉友们,也是如此,都是食玉多、食人间烟火少。这只镯的“香消玉殒”,让我心痛,它身上自带一片黄金叶。它跟着我在电视台直播间里一夜夜鏖战、磕碰身碎。那时,我像风一样快,我自产的风速让周围迅速生硬,我遇到蚊子就如同遇到了石子。是它,让我思考,慢生活,才是玉的生活。

  这就是它替我挡灾。没有它,我将被世风磕碰得更惨。

  慢下来,让苍眼看清我,慈悲我。

  我的慢,到三个鹅蛋,三生万物。

  慢,此刻,京桃花开,我还原到一个篮子前的村姑样,拿出时间细赏一张英文名片,一字字译出:

  制造商,出口各种各样的大理石,缟玛瑙工艺品,真正的宝石石头

  可汗交易员

  马克线

  查希尔·艾哈迈德(经理)

  北巴基斯坦,卡拉奇

  ……

  可汗,占据了这张名片的黄金区域:醒目、黑体、粗壮、唯一的大字号。

  我译到这里,心里着实一惊。又一阵感动:可汗,他如此珍视,我又如此神往。查希尔·艾哈迈德,十年前,他投石问路,正带着世界的可汗史走向我。而我,十年以后,当我近距离遥望过他的故乡以后,我才接收到这份磅礴。拟作磅礴游。

  二

  一个鹅蛋六十元。

  查希尔·艾哈迈德,英文不好,汉语不会,他的乡音我又不懂。

  这都没什么。我们都是过客。过往,相遇,我们抓住的任何蛛丝马迹,无论它们多么微小、易折、脆弱,只要我们用心解系、珍护,就都可以抵达天马行空。

  他的任务已完成。我要放下他,寻找我的信息可汗。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个人的意念,可以形成强大的磁场,可以涟漪广泛超越世俗的智障,可以感天动地。

  阿富汗,巴基斯坦,触碰这里的土地,我的内心有太多的禁忌。甚至,还没出发,就要首先想到自卫的武器。这就是世界与它们的关系。起步最是艰难,我不能带着无知旅行,这是对土地最大的不敬。我阅山阅水,见闻前识,推演整个喜马拉雅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天山山脉的前尘人迹。我又剔除神话,将属于世俗里的骨肉生灵逐一集结。他们心灵手巧,和香长眠,一种用紫花地丁制作香水的古方也跟着他们一起殉葬了。错乱的气流里,派别林立的信仰里,我重返海量的日出日落、山里山下、生离死别、经文祈祷,猝不及防涌来的一波又一波部落和国家,浪起世界最高海拔,下落人间最低生境,又跟着遥远的冰川一滴滴汇入轮回。他们马踏飞云,呼啸而过,王气斐然,而天空和大地,一直疲于接战。他们,侵略的同时也带来语言、文化、诗人、史学家。斯坦,一个又一个,让我忘食、感动、调集了各种隐秘史志、宗教、民俗、物产、探险笔记。它们饱满,饱经战乱,饱受苦难,一个又一个王的远征,几乎都以此驻足、生儿育女、建立地狱或天堂……

  向前,我也是一个可汗。

  向前,河南省漯河畔,我的第一个信息可汗出现了。

  三

  杜东进。

  他刚刚回国。一路都是桃花,还有油菜花,还有一个小宝贝正学语咿呀。

  还有一个长相气质都很诗经的美妻。

  家风,这里的,已于世界之上,独领风骚。世界最早的乐器七音骨笛,还可吹响,它的音色可比埙、箫明亮。它最适宜表达撒欢的鸟鸣,一吹,就是一幅九千年前的狩猎图。一吹,一个长音,又一个颤音,各种旧物就活了,各种出土的骨器、石器、陶器就工作了。跟阿富汗、巴基斯坦一样,还跟印第安土著居民一样,绿松石,也是这古风里最尊贵的配饰,它一直占据着神灵的尊位,兢兢业业地沟通着天地人。

  我们的先人对大地的认知,总是如此心照不宣地就排好了石头的尊卑。好似他们很早就出国考察过,还开过国际研讨会。

  我的黄皮肤的信息可汗,一个英俊的西部牛仔。巴基斯坦,十四年里,已让他舍下了两条命。这里,暗枪、暗杀、伏击,随处恭候。卡拉奇机场,护送客商的路上,枪口直入他的座驾。这样惊驾,总会有人驾鹤西游。只需几声枪响,就是血泊一片:一个讲着乌尔都语的亲人倒下了,手里还攥着刚刚劫持的一辈子也花不到手的卢比。只要是在这块声情并茂的大地上一起为各自的生奔波过,就都是亲人,这种兼并了种族与国籍的悲悯早已化入他的骨髓。难道,这就是红皮玉的诞生地?紧接着,到了警局,配合口供,让生叙述死,这就是最浅薄的死得其所、活得无罪。这口供,产自他熟练的乌尔都语,还是他躲过数颗子弹活下来的见证。难道,这就是三色青玉的冤亲血缘?卡拉奇发货,驾驭海运,一个小时路程、一个堆料厂、一个司机、一个他,这本是商途中最接近财务进账的欢程。可是,当一排排的枪支抵近、围攻、包抄、开火,一秒钟,就让他彻底走进了国际枪战中。这里的司机,务必是机灵如蛇的、临危不惧的、任子弹穿行还能抓紧方向盘一路向前冲刺的。冲过去就是前途无量。一声枪响,玉石与政治、商业、民生的关系,瞬间明了。

  十四年了,一个合理合法的他,从各种发着高烧的天气里进购着自阿富汗非法走私到巴基斯坦的玉石。跟一个个塔利班矿主合影,让玉气涤荡匪气,这是多么惊心动魄!这就是入乡随俗!走私,当地政府心知肚明。资源,地下的,早已逃离政府的条文、法律、监管,稳落于部落、土著、塔利班园林,并成为支柱产业。而税收,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走进过国家的金库。因此,只能维持土法爆破开采,只能让跃跃欲试的跨国投资商隔着硝烟悄悄叹息之。这里的玉,产自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处:边缘、盲区,生的伎俩跟植被一样,游离于发展之外而一成不变,积压着无处投寄的枪声,阐释着世界文明的悖论。国的概念向来模糊,一个人跟一棵草一样,可以随风派籽到三国而忘乎其所。一个又一个的信息可汗,为各自的玉主效命。一边抱守宗教,一边从侵略与流民中获取灵感,铤而走险。他们策划战乱、参与诈骗,让无辜的过路人被割了耳朵,让玉价如饥似渴地跟着出身草莽的枪声声东击西、毫无章法地忽上忽下。战争调节着玉价,玉是战利品。乱世的玉石跟着乱世的枭雄一起峥嵘。一声枪响,玉路连锁摧崩,近处的生命与远处的生计双双殉道、一片凄然。其射程之远、之饕餮,可波及到迪拜、中国、美国、意大利、英国、德国等。难道,这就是纹理紧密的竹节玉的成因?

  竹节玉,现已成为阿富汗、巴基斯坦的地域标识。我一直想问问他,刚见矿时,它是一层层横铺地下,还是一条条竖插夹缝中?

  可是,杜东进,他不能回答我。矿区,他次次都是闪身便回,逗留太久总让亲人挂念。

  我们也是亲人。都有可以认亲的信物。骨头都跟命运一样硬。都从石器时代走出。心眼眉梢里的玉想、玉愿、玉文化、玉基因,就是我们共同的列祖列宗给我们留下的信物。

  我的同龄人,我的黄皮肤的信息可汗,高中还未毕业,就立意高远、袖裹乡恋、落发青梅、冲出国内艰难的就业囹圄,一路西进。富贵险中求,让半青半熟的胡须一根根零落他乡地下。巴基斯坦,卡拉奇,一个港,他寄居血缘篱下,感受港湾。他从一个雕刻盛装死人的骨灰罐的底层小玉工起步,步步惊心,一日日数着出货单上的死亡数目,感慨着死亡是多么卑微!骨灰罐总是售罄,而死亡永远没有售罄。当一个小罐落成,也就预示着一场生死的提前告终。死亡,只需一个小罐!谁又甘愿让地下千篇一律、地上荒芜燎原?漂亮的生,才是为死亡备下的最昂贵的陪葬品。这么美的石头,怎么可能只装饰死,而不美化生?这肝肠寸断的商机,就这样诞生于远远近近的坟墓里。他向上司汇报。上司,即他早年定居台湾的亲爷爷的第二个亲儿子的第一任妻子的亲弟弟。是的,他总要耐心客气地跨越一个娴静的婶婶来称谓一个小舅。他敬了酒,河南音,一杯酒下去,借着酒风,一下子成熟了,启奏成功,寻日便飞回国内。这一回,就改变了中国建筑装潢史、惊醒了玉石界元老新俊、开启了自己的商旅新纪元。也解密了此前此玉隐姓埋名、零星跨境、从台湾二次转运到大陆的暴利成因。一柜又一柜,以大理石、石材、荒料的名义,光明正大,一次次贸易到国内。海关,是此岸,又是彼岸,一月千吨的交易量、成熟的营运模式,足以让他衣锦故里、闲云野鹤、逍遥桃花下。可他,几乎每次,都是战争把他催回到这麦苗青青的乡土里……

  正如他的商海哲学:假如没有战争,他的商,是向东还是向西?也许早就没有了方向。此地的玉,也许早就挖空了。正如他的困惑:一柜又一柜,让中国家装之背景墙、窗台、茶几、橱柜、桌面、床、浴室等一切需要视野开阔又铺张浪费的设计,都有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归宿,满足了国民居然的初衷,炫耀了国富民强。这算不算侵略?

  四

  我说,这是侵略。世相,尽是侵略,我们同行世道之上,又怎能仅以一具肉身而躲此一劫?

  世界史就是一部侵略史。

  自然史也是一部侵略史。

  阴阳,还是一部侵略史。

  嚣张的枪声,侵略了我们内心的安宁。悲惨的生状,侵略了我们的眼泪。一件衣服,侵略了我们的曲线。功利心侵略了我们的平常心。等级侵略了平等。花开侵略了骨朵。成长侵略了童真。蝴蝶侵略了蛹。因果就是这样造境相生,生生不息。侵略,让宇宙做减法,也做加法,地上地下,此消彼长,轮回如月痴。我们仅以人的心机来领悟和谐、真善美恶,它就永远是片面的。侵略,也就永远是贬义的。

  侵略,就是无常。

  我们,皆因常住无常,而以个体的本能,吃力地对着过眼烟云按图索骥、驯化灾难、改良噩梦、赚回生资、答谢白发、告慰先人、感恩美妙、涂抹一串串的子孙、礼敬各自的偶像。直到身体自然交出一束干瘪的神经或一捆长短不等的骨柴。世界就是因此而生动。我们都不能逃离这种生动而木然处之。我们画皮的日子,深情如鬼魂。

  时而,侵略还是宗教,还是自渡,还是普渡。比如,入侵高洁之境,略去粗鄙之态,以绝世风神汇入宇宙自然,高山流水,鸣音久长。就像我们的先人,就像我们的玄奘……

  五

  我能感知先人的存在。

  一年前,我的先人曾告诉我:丫头,斯坦,就是舒坦的意思,就是想过好日子啊,一个个斯坦,就是想过好日子的人聚在一起过好日子啊。这种解释,我在任何史书或考证资料里都读不到,它只能由先人口授。我们都想过好日子,向来一家亲。杜东进,我的信息可汗,访到他,包括这个称谓,也是在先人的指引下完成的。

  一旬前,我还跟着先人,到达了他们的玉乡。真美啊,满地都是玉,都是水磨过的:圆润的、没有瑕疵的、小巧的、俯身皆可拾取。我的先人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子孙,一村又一个村:造屋、种田、嘴里叼着自制的烟卷。我到达时,正赶上一处新居即将落成,他们正在涂抹玉泥,做最后的美饰。他们善意地吆喝着让我稍稍远离,怕溅了我一身。他们怎能知道,我多么需要这种远溅、这种铺天盖地的以玉为名的侵略。我并不听他们的。我总是不听话。我的先人也总是宠着我。我由着性子,与玉亲和。玉,总是怕我张冠李戴认错了它,其中的一块,特意保留了青白的竹节斑纹,悄悄暗示我,这是阿富汗、巴基斯坦的玉乡。这样耳语过后,我第一次捏到了玉泥:膏体一气呵成,颗粒细腻如菩提沙,色泽苫草一样。它正好半包裹在一窝苫草里。玉,本都是泥一样温软的,矿眼一开,被世风一引,就都变成了硬玉。玉,见识了世气就阳刚。这里,气息是慢的,可以让玉慢慢变老,慢到对泥眷恋。我这是到达了真正的慢生活时空了。观日玉,居然也赏到了,由玉乡的女人们捧出,美得让我目眩、窒息、掉眼泪:阳光下,里面烟波浩渺。金霞、藻绿色的海洋、山峦、宫殿。树影婆娑欲出,又滚荡收回。这让我心惊又心安,果真赐一片叶子给我,我可怎么保鲜?观日玉,一直仅以两小行蝇字栖身中国宋代编辑的一本资料闲书里,上面明书此玉由古扶桑国进贡,受贡的朝代、实物现下落何方,那是百般考证也不现身的。它更像一个神话。跟着先人,我已检阅了一个又一个神话。而另一块玉:村景良田、青青玉米地、很萌的鸭、叶子已长成散花样的香椿。香椿,寓意长寿,这是很尊贵的礼仪。他们用我的国风接待我……

  我的日子是多维的。

  一维又一维,让我渐次学会,面对身外之物要少怀抱怨、指责、挑剔。怨气一团,可将身心凝固,难以抽身。凡是美约,都是建立自由之上。无怨无悔,最自由。我从广阔的维度里,即一个个宇宙切面里,拓展我的领地。我并没有占用过多的现实空间。我一直是节俭的。我的现实很狭小,风向不定。办公室,两米见方,没有阳光,可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光合作用。生,阔气的生,就当练就这种功夫。

  常常,一个地方,我还没有到达,我的先人们,就提前来报信了。往往,要早上一个月或是半个月。顶顶重要、于一生当中要大书特书、广幅度改变我生向的,要早上一年。这就是说,我命中注定的一些宝石级别的旅程,我都是早早就知道了。

  我常常怀揣密约,准备行囊,处理家事,以便空出档期,从容向远方。

  以云的姿态,四海为家。

  这是2015年来自西域的家书:过了子夜,阴渐消,阳渐涨。凌晨四点,我的天空,西方,现出三位老人。很老啊!白衣、白胡须、白包头。他们向我拱手行见面礼。这天仪,非常整齐,像是排练了很久。他们都是微笑。他们都是云朵身。三个云前辈。他们头顶上的云:干裂的、四方的、瓷实的。一下子得到这么久远的长辈的早迎,我知道,我们早晚会见面的。即将到来的旅程,它的长势已现出厚积薄发。跨界相见着实不易,我赶紧,隔着几颗残星鞠躬回礼。要落落大方,要让他们得一个我会欣然赴约的准信,要微笑,要让三位老人见到我更欢喜更年少。

  随即——

  我果真跟着援疆的队伍西行。

  阿勒泰,第一餐,饭毕出门,已是过了子夜。

  过了桥,过了树,我的天正在等我。一抬头,便见到了我熟悉的云图:干裂的、四方的、瓷实的。简直一模一样。我是因为地面太黑暗怕跌倒而抬头的。天上总会有免费的光亮给我照路。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已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大群人,对着天空忘情地脱口而出:这云我见过。同行者马上从黑暗中涌出一句话:这是一个诗人吗?我也不理会。我知道,不久的前方,三个老人一定还在等我。他们曾费劲移一片西天给我,还细心捎上醒目的几块干裂的云,这就是信物。

  这就是让我心安:此行,我的先人佑我。

  以此,我知道,玄奘的西行,其苦,已入书。其经,已入世。其乐,并未写出。他一路定是得到了很多先人长者、草木精灵、玉石冥贤的暗中呵护。他也是借天照亮。

  他到过阿富汗、巴基斯坦。他当年于此地讲经的道场如今都还健在。

  他的西行,踏过的每一步,都成了唐王朝最珍贵的地理志。他取经,满眼众生,也隔着时空捍卫了一个诞生于他之后即一千三百年之后的巴基斯坦国的尊严,让巴基斯坦这样一个身份特殊又曾数易其主的国家有了独立成史的可能。独立,就意味着主权和自由。这其实是一种高难的神经科手术,玄奘一直是德高望重的主刀。很多国外史学家,撰写巴基斯坦的独立史志时,都来阅读玄奘。没有玄奘,这个国家的过去史,就很难从印度史中剥离。玄奘的印迹是不虚的,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他这一行、一生都相当有意思。还没有出生,其圣途苦旅,早已被遥不可及的一块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悄悄预言了。很抱歉,我总是这样平分佛色,顾及双国双玉。我怕我处玉不公,也怕引起战争。此预言,提前了上亿年,海枯,石不烂。阿富汗,巴基斯坦,连同附近诸国本都是海洋。新疆也是。地壳运动,向来都是玉之大器早成的涅槃之旅。这样,我们的玄奘,由石引渡,再远的路,就都可成行了。只是,石头相当低调,缄口不语。真美啊:羊脂白的地、大雪、沙漠、狂风、他和他的马。他身着袈裟,鞋子掉落,正寻日前行。气息虚弱已无吹沙之力。取经坎坷,几死几生,这块石头布此命局,也是深谋远虑。石头预言的正是他过高丘、临沙阱、水迢遥、经飘渺的瞬间。细节更感人,石头没有忘记烈日、干渴、孤独,一并预言了。这是一块天然奇石,无需琢磨,吹吹浮尘,再磨掉石皮便是玄奘西行。

  天意如此。

  可见,玄奘到过的地方,都是定数。要不,地下的这样一块石头怎么就单单等着玄奘出世入画呢?还恰恰是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正如戏文里唱的:三生石上缘。

  可见,世间,命是定量,步履也是定量,我们每一步都不要浪费,都要好好走。

  这块奇石,很大,抱起,足以让我襟怀更开阔。它现隐居中国民间。真正的宝贝是很少见光的。它只跟它这一世的主人耳鬓厮磨。我也只见过它一面,大概是它的这一个主人困于生计不得不售才让它抛头露面的吧?如果不是不得已,谁会舍此宝物呢?玄奘,他可是僧俗两界长红、古今中外长青、粉丝海量的国际名人啊。

  此石,我知道时,已成交,已易主。

  我也不便深度打听。下落不明最安全。我与此石无缘,或是缘分没到,我不强求。

  凡是自然之物,随缘顺命,最斯坦,最舒坦。

  而我,托一抹色身的成全,托先人的福,托西域丝路对我精心的规划,托文学的恩惠,得以站在国界处,遥望各个斯坦。一行柳兰花自由穿越国界,一块石头帅气横跨两国,一片雨从界外的云头起步下落到我身上。做植物、做石头、做飞鸟、做虫子、做蝴蝶、做云雨,都比做一个人更自由。国是人建立的,界是人设定的,限制的主要是人。我便很想唤出界外的一个人:放羊、戍边、旅游、偷渡、探险、流亡、迷路、挖药草、唱古老的歌、采啤酒花、祭祀、相思、寻找宝石、跟我一样眺望。他可以是任意一种,我不挑剔,只要让我随情随境自由唤出他,就像唤出邻居来我家串门,没有任何顾虑,也不需任何海关签证,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大同了。这时,我才体悟到风的正用,我一直误解了风。风,当它与国相应,都是国风,风携带了诸国的信息,含辛茹苦,一次次进行着永不谢幕的国际贸易,是赔是赚,它不计较,它只是想告诉我,随风悟道,可现大有之境……

  六

  早市上的一卡车蚌,向我现出了大有之境。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的成因即将揭晓——

  众生,总是让我慧生。

  刚刚,我从早市回来。我带回了细柱五加的新叶子、山芹菜、老黄瓜、新下地的蒜、六个烧饼。这都是很时令的吃食。我还带回两只蚌壳。蚌壳,就是松花江畔东珠的蚌壳。此时,东珠还嫩着,还没有成珠。或者仅仅是一个泡影,还跟肉身混为一谈,还跟淤泥斡旋。可我,忽而舍却它的肉身,舍却渺茫的珠想,被这蚌壳深深吸引!它的美,就是竹节玉的美,各种绿色带,个性地跳跃着,它不擅长排比,它不是渐变色,它只是把宽窄弄得非常和谐。这就是竹节玉的前世啊!地质学家早就考证出: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曾是海洋。这就对了。那里一定生长过个头很大的蚌,可类比猛犸象。它们自然终老,过慢生活,横竖由它。我一直相信,地壳运动也是慢生活的一种,尽管带着侵略的根性,带着灭绝的恐慌,它也是温柔的,并没有把大吨位的锥心之痛强压给生物们。这条状的绿色带,本是蚌用以自卫而进化出的迷彩外衣,可是,它最终成了玉!这就是轮回的课件吧?满满的一卡车呢。我真的很感恩蚌主人赠我的蚌壳。他真诚,并没有让我觉得欠着他的情。他说,就挑喜欢的拿吧,本来也要扔掉的,本来也是不卖钱的。他还亲自捧出蚌堆里最漂亮的一个实蚌,临时取出里面的蚌肉,也一并赠给了我。他站在雨水里,跟淤泥一色,跟蚌一味。他还穿着下水时的水叉,他可能一夜都没睡觉、直接从很远的江边到达了我的省城。他小家里的这个早晨是很冷清的。我也能看出,他很久都没有开张了,蚌可能早都长眠了。可我终是觉得欠着他的情的。

  我又想起了一个人:贾威德。他逛过这个早市吗?

  贾威德,帅气、妙龄、国色、绅士、阳光。一个标准的童话人物。一个真正的巴基斯坦人,现居长春,离我很近。巴铁,我们都这样称呼他,很国标。他相当有涵养,耐心地回答着民间记者对他母国的提问,诸如宗教问、世俗问、隐秘问、龌龊问、桃花问、鸳鸯问、如厕问、乱世问、饮食问、语法问、商业问、温度问、水源问、中巴问、援助问、自卫问、村情问、法律问!我都恼了,他还不恼。他年纪小小,因汉语的流利,感觉很像个驻地大使馆参赞。实在受不过就礼貌回避,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他好似不会生气。他自称只学了三年汉语,我听来,好似学了三十年。又不可能,他还不到三十岁呢。说话的逻辑,也深而广地继承了中国资深考古文化学者的严谨。他秘口不宣自己的职业,浅浅抱怨长春的吃。吃是宗教问题。我是趁着个个发问者歇息的空儿,敲击小窗向他示意,我的问题当然是玉。可是,他的回答简直让我落空。他说,巴基斯坦,玉石不是特别流行,玉石采矿都在西北,紧挨着阿富汗的边境。这跟杜东进说的一样。他总是这样周到,又把乌尔都语的玉石写出,字符与音标都有,还用汉语直译出:叶什墓。

  就这样想起贾威德。我甚至产生了可笑的联想:他是不是巴基斯坦的一个富裕矿主的公子呢?是不是杜东进未来跨境贸易中又一个战略合作伙伴呢?除了玉,还有什么约定和机缘能把他派遣到我的笔下呢?我的信息可汗杜东进,这几天,也许他早已起身飞往他的巴国了吧?此刻,吉时,也许正参加一个巴基斯坦矿工的婚礼吧?矿封了,情义是锁也锁不住。这个婚礼依如从前:家徒四壁,国籍过时,一下子都升了格,国际的新人,国际的客人。慈祥的长辈脸上,皱纹里挤满笑容,一串串的乌尔都语随着欢笑飞向他,让他上坐,又一串串的土著语飞向自家人,催促佳肴,如同自己的老祖母。因他的到来,这一家子很快又忙活起来。煮茶,诵经,喜上添喜,宰杀了家当里最珍贵的羊。茶,就煮杜东进带来的中国茶,包括茉莉花茶等等。他们最喜欢这种浓香型重口味的茶,这是他们眼中最美的礼物,把几种地方病的远离都寄托在这中国的茶叶上。而杜东进,也一定是这一餐吃得最可口、最可心。还有红花油、风油精,这也是他们最喜欢的中国货……

  这圆满和谐的一幕幕,早晚都要以石相印。

  我已提前领悟——

  我的三个报信的先人,我的帅气的云前辈,就是三个哈萨克族的石头人。新疆之行的第三天,我们相遇。与梦中的一模一样。笑容都是一样。同行,只有我一下子认出了他们。我亲自握了他们的手,又亲自吹掉了他们包头上的沙土,又擦拭了他们的眼角。当眼睛遇见眼睛,我还险些流出了眼泪。心诚则灵,石头会说话。

  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第一次,我一文并列双玉,我比它们的国王更疼惜这里的玉、土地。文章的题目,我曾很纠结,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还是我自创一个阿巴玉?

  都不可。它们已于地下亿世同堂。它们也已于地上荣辱与共。它们长相风神质地都相同。

  它们一根并蒂。

  它们,曾托玉之身,指导我慢享生活,赐予我回归本真的鹅蛋和配饰。我当报恩。以玉之鉴,我的职责已明了:要做一个报恩可汗。又以史为鉴,避免玉书徒劳。史上,曾有一个叫痕都斯坦的国家消失了,可它,因玉的牵挂,又变相活下来了。这就是乾隆皇帝毕生都为之心动的痕都斯坦玉。据考证,痕都斯坦可能就位于当前的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带。而具体地址不详。史迹的灭绝就是这样绝情。

  玉有情。我有情。

  向前,我是一个行走玉路新官上任的报恩可汗。

  中国,还有很多个报恩可汗。我见过。上海的一家玉器店,还依然做着痕都斯坦玉。一个静谧的古风品牌,融入了很多禅意。材料,当然,也必须来自进口的阿富汗玉、巴基斯坦玉。史上,痕都斯坦玉,因乾隆皇帝的高调恩宠,其精湛的玉雕技艺迅速润色国玉,让中国玉器从此走向更薄更透更精,这就是痕都斯坦玉的水磨工。

  中国的昆曲,还叫水磨调,以昆曲之美,我们可以推想出水磨工艺下的玉器之婉约美。

  一尘起,大地收;一念起,苍穹满。

  尽管,我们的信仰不同。可是,我想,世间和平、日子幸福、子孙康泰、牲畜兴旺、舒心自如地享受自然,这应是我们已经悄然融入日常的共同教义。以此文,祈愿阿富汗、巴基斯坦世世代代安全安好,也愿此文,让此地此玉,长久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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