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不是一个人风光时,挤破头上去捧场、献媚、吃喝、揩油、分一杯羹的人;朋友,是一个人受苦时,遇难时,勇于站出来出力帮衬的人,是一个人半个身子掉到崖下拉一把的人。
而卢梭的一些朋友呢?
他在《一个孤独者的散步的假想》开篇开头写道:
“如今,我在世上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了。除了我自己,再没有兄弟、邻人、朋友、社会。一个最好友谊、最重感情的,已被同心协力地驱除出人类。他们在仇恨的百般发泄中寻觅,哪一种折磨对我这颗敏感的心是最残酷的。于是,他们便把维系着我与他们的一切联系粗暴地破坏掉了。我本是爱那些人的,不计较他们怎样对待我。他们也只有在不再成其为人的时候,才得以逃避我的爱。”
这段话含着卢梭无限辛酸的泪水和无以言尽的创痛。仅从他在这本书第一篇第一段开头这样写,就可见他心中所受的委屈和折磨达到怎样无以复加的程度了。他说自己成为“孤零零”的“没有社会”的外星人,这自然道出统治者对他的迫害(这我在《天才,时代的前妻之子》已经写了),更道出他的兄弟、邻人,特别是朋友对他的抛弃、背叛和陷害。读了《忏悔录》的人都知道卢梭这段话含有他的那些所谓朋友对他设下的无穷诡计和陷阱,以及对他进行的污蔑、诽谤和人身攻击。这种种卑劣行径施之卢梭竟达十几二十年之久。这正是卢梭不断被各国政府迫害、驱逐、穷途末路、四处逃亡,多病缠身的中年和晚年啊!
一个“最好友谊、最重感情”的人,一个“非常单纯”、“坦率、真诚”、“不善于弄机巧、施诡计,也不善于隐遁、提防”的人,一个一生为真理而献身、为人类而写作的人,“竟会被人无可置疑地当作怪物,放毒犯、杀人凶手”,“竟会为人类所不齿,为恶棍们所捉弄”,路人所能向他“表示的全部敬意”,居然是往他身上“吐唾沫”,当时一代人竟会一个心眼地恨不得将他“活埋才痛快”。还胡编乱造他嫖娼“得了梅毒病”呀,还说他畏罪逃跑了呀,还有什么他被车撞死了呀……总之,一切恶毒的语言都往卢梭身上用,一切丑恶的事情都往卢梭身上栽,一切脏水都往卢梭身上泼,无所不用其极,使得他无路可逃。卢梭说:“我越挣扎就使自己捆缚得越紧。”无论怎样,就是不肯放过他。
这岂不是咄咄怪事,所为则何焉?
卢梭一语道破:“当我默默无闻时,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爱戴我,而且我没有一个仇人。但是,一旦我有了名气,我就没有朋友了。这是个天大的不幸,”……自从他的《乡村卜师》剧本正式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后,引起许多文人嫉妒,远离了他。他在好友格里姆、狄德罗等几乎所有他认识的文人中,再也看不到他此前一直认为他们对待他的那种诚挚、那种见到他时的高兴劲儿了。
不过,卢梭还有点天真,向来以好心度人的他认为,“我相信我的那些朋友是会原谅我写书,写好书的,因为这种光荣他们也能获得,但他们却不能饶恕我写了一个剧本,而该剧本又获得很大的成功,因为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能力干这一行,更不能指望获得同样的荣耀。”
他认为,他的文人好友远离他,是因为他的《乡村卜师》演出成功而产生嫉妒心所致,那真是入木三分;可他认为他的那些文人朋友能够饶恕他写好书,就未免太幼稚了。他只要写出其他文人望尘莫及的书,同样会引起对他强烈的嫉妒。因为嫉妒心都是因比别人差才产生的。没有一个富人想同穷人比看谁更没有钱,觉得自己应该如穷人那样四壁空空;没有一个高官愿同小官比看谁官小,从而愿意降职为小官或平民;也不会有一个主人欣赏仆人,觉得自己同仆人比太丢人,乐意放着主人不当去当奴仆。难道不是吗?他在写《乡村卜师》之前和之后写的《论科学与艺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社会契约论》、《爱弥儿》、《新爱洛伊丝》等划时代的书,哪一部没有遭到他认识的文人朋友疯狂攻击、否定和批判?!“有情有义皆是屠狗夫,无情无义尽是读书人。”不过,卢梭最后终于认识到:“他们从我的作品中发现的最大罪状,就是这些作品所能给我带来的荣耀。”
他们所以对卢梭不依不挠,恨得咬牙切齿,必欲置于死地,不只是在于卢梭的作品盖过他们,还在于卢梭的人格。卢梭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标新立异,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拒绝任何勾心斗角的行为,不向任何达官贵人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始终坚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只恪守自己的原则和义务”,“沿着正直的道路走着,绝不阿谀奉承或宽容照顾任何人而损及正义和真理”,勇敢而毫无顾忌地“践踏那伙庸俗不堪的所谓伟人和哲人的荒谬看法。”“从来不接受他们那些令人沮丧的学说。”他彻底“丢开了上流社会和它的浮华”,更重要的是他“从心底摈弃了利欲和贪婪……”总之,“凡事都表现出真实和坦率”,纯洁和崇高。
可以想见,他的这一切不与世俗为伍,对上流社会和名人及流行之风拒之千里的言和行,在低俗的文人群体和虚伪的上流社会就是骇人所闻和无法饶恕的罪恶。
当时“格里姆、狄德罗、奥尔巴什恰恰相反,他们置身于漩涡的中心,生活在最上流的社会里,交游甚广,几乎平分了其中的各个领域”。他们同那大批的企图出人头地跟着乱窜的文人一起,再混同达官显贵、法官、女人们,把法国搅得浮华热闹,轰轰烈烈。唯独卢梭斥之以鼻、漫不经心、特立独行,不但不与之合唱,还时时唱反调,所以他们联合起来极力贬损、孤立卢梭,竭尽诽谤和攻击之能事。
他们孤立、贬损、攻击、诽谤卢梭的手段五花八门,难以尽数。每有聚会之类什么活动,他们就事前密谋好,联手孤立卢梭。只要卢梭来到,他们就齐伙儿冷眼相对,每个人都离卢梭远远的,他们大家一小堆一小撮围在一起,互相热列畅谈或窃窃私语,让卢梭独自待着,坐冷板凳;再后来,他们这些所谓朋友竟拿出要开除卢梭于人类的手段,齐心协力,步调一致“缩小和限制”卢梭的“人生范围”,社交界和文学艺术界任何活动都背着卢梭,企图让卢梭销声匿迹。但他们始料不及,这正中卢梭下怀。他们无法理解,卢梭厌烦交往,正想逃避一切世俗交往,宁愿躲开他们,也不愿为了出出风头、混个脸熟而同他们为伍、纠缠一起。他们这样做,正好使卢梭可以借机安静地把自己的思想和精神“扩大到整个宇宙”。
卢梭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是要动摇现实统治者地位的,这就导致各国政府对他不停地迫害。这正好给了这帮所谓文人朋友们彻底在精神和肉体上摧毁卢梭的天赐机会。各国政府利用卢梭文学艺术界和科学思想界的朋友作工具,而卢梭的这些所谓朋友则利用各国政府一致要迫害卢梭作大旗,双方不谋而合,对卢梭进行残酷的非人道的围剿。要知道,利用当局对自己的同行进行迫害之旗,打击对手、置对手于死地,这是文人最卑鄙最无耻最下流也最有效的手段。只是他们又想错了。卢梭说:“我还要怎样才算是人类最不幸的人呢?那些人为了使我不幸,要做的都做绝了。即使是处于这种可悲的田地,我也不会拿我自身的命运去和他们中的最幸运者交换。我宁愿是不幸的我,也不愿是那些鸿运亨通的人中的一个。”也就是说,他们的险恶用心又泡汤了,卢梭宁愿失去一切,陷于绝境,宁愿死,也不愿投降,也不愿改变自己,既不愿做御用文人,也不愿与他们这些所谓朋友同流合污。
他们又使出一招,煽动社会上所有人群起而否定、攻击、孤立卢梭。他们的歹毒在于打着是卢梭朋友的旗号来往卢梭脸上抹黑,让社会广大群体认为:“瞧卢梭这个人,他的这么多好朋友都说他不好,他一定不好!”“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卢梭怎么可能一个一个去解释啊!致使卢梭“在这骗人的黑暗中越陷越深,看不见一丝引路的光亮。”卢梭痛苦、失望地说:“我发现在对待我的问题上,所有的人都丧失了理性,我发现这一代人全都发了疯,统统盲目地加入他们的那些引导者的那一股无名火中,去攻击一个从来不曾,也未曾设想去伤害任何人的不幸者。当我白花了十年时间去寻觅一个知音,而终于不得不熄灭我手中提着的灯笼,高声叫道‘这样的人已经绝迹了’……”人群的盲从非常可怕,人群一旦对某一个人有了固定的错误印象,长时间都很难消失和纠正。卢梭眼睁睁看着一拨一拨人群因所谓朋友的误导而对他产生了冷漠,却无法纠正人群已经接受了的偏见。他非常渴望能寻觅到一个怀疑误导者的误导,看穿和痛恨误导者奸诈的知音,可他的寻觅始终归于徒劳。
这些“脱毛期迟早不一”、“根本没有道德观念的动物”,平常在报刊上攻击、诽谤卢梭,多用化名,而让卢梭身陷深渊不知谁是推手、身中万箭而不知谁是射手,如入无物之阵可又时时感到四处受敌而痛苦不堪。有时他们又使出另一招数,以正人君子面孔出现,装出爱护卢梭的样子,“给他的背信负义披上豪爽仗义的外衣”。殊不知,他们这是在继续欺骗正直的人们,掩盖自己对卢梭的不义行径。善良的人们哪里晓得,他们对卢梭的好评、夸赞、关心和帮助如黄鼠狼给鸡拜年,“往往源出坏的准则”。譬如,风烛残年的卢梭在公园散步,迎面被发疯般奔跑过来的狗撞倒了,受了重伤,他的那些所谓朋友,幸灾乐祸,先是捏造谣言说他已经摔死了,借报刊报道“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借哀悼他之名,把为他死后准备的辱骂和愤怒提前发泄出来,然后又貌似公正、正派的庄严宣布:要把卢梭所有作品收集起来编辑出版,以作永存。看似非同一般的好心,其实,他们是要经过“极尽查禁之能事的人的手”,把卢梭的作品修改、删节的面目皆非,再行出版,以期从历史上彻底毁掉卢梭。何其毒也!孔子何以恶乡愿,只为他似忠似廉,无非假面孔……假面孔、伪君子,比露出真面目的小人更可怕呀!
开始阶段,卢梭受到他的所谓朋友们的这类打击,总是“血往上涌”,“愤怒得失去控制”,即使“咬断牙齿,也无法叫自己忍住不发作”,常常气得“眼冒金星、脸生怒气,四肢颤抖,心跳急促”。后来,他发现他面对的是杂草丛生且疯长的世界,即使使尽全力也无法割除尽净;他面对的是淹没一切正直善良的海洋,即便使尽全身解数也挡不住正直善良被吞食而尽的命运。所以,最后他“没有抗拒,没有挣扎,几乎是无动于衷地望着自己陷于一种谁见了都会害怕的境况”。他知道一切挣扎,抗辨,都会是徒劳,索性彻底放弃,任凭命运的摆布,用生命剩下的力气,抓紧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终于恢复了自身的平衡。外面世界的所谓朋友对他的所有冒犯、报复、亏待、轻侮和不公正,都进入不了他的内心世界了。一个人不把痛苦当痛苦,不把小人当人看,痛苦和小人就休想在这个人面前张牙舞爪;一个人有哀伤而不把哀伤当回事,对哀伤无动于衷,哀伤对这个人又能奈几何!所以任何凌辱、嘲弄、中伤,在他内心都不能奏效。表面看卢梭西去之前形影相吊、茕茕孑立,但因为他与一切人断绝往来,使得他的心异常宁静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