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使贫穷微不足道的事物
傍晚的小巴,镇中学的站台会上来一群学生,小巴迅速填满,沿海岸线挨村停,人一点点下。上车后一直坐在引擎盖上的马尾辫女孩没有坐到空位上,身子微微侧向司机,上山前最后一个村,女孩下车,车没立即开动,司机对走过车头的马尾辫喊:回去马上做作业啊!
山上的高中即将竣工,有条栈道直通山下的村,栈道四时有花开,黄铃木、野牡丹、杜鹃、马樱丹、栀子花,山腰的木栈道两侧有荔枝和龙眼,果实伸手可摘,山脚的天堂鸟开得像鸟,不像花。
马尾辫女孩将在这里上高中。放学后,无论她是走栈道,还是坐她父亲开的小巴引擎盖上,都将经过那些爬山看海的旅游者,经过他们而去,就像银色的货轮,穿过层层涌动的海,往港湾泊去。
去年浓雾封山近整月,人被雾扔到世界尽头,每一步都踩在雾上,它抹去了春天以往的、其他的种种好,只留一种好——让人惊惧的、完美的雾。
直到五月一个深夜,陌生的风强势而来,我从梦里惊起,拉开窗帘,整月未现的后山像清晰的巨幅黑白照片,天上一轮清朗的圆月,高高地悬在天空之外。我把虎皮从客厅抱进卧室,指月亮给它看,然后把它放在被子上。虎皮第一次获准上床,它翻滚肚皮,发出巨大的呼噜声。我捏着它的爪子继续睡,让窗帘开着。
“雾从海上慢慢跑过来,停下,一团不可思议的雾,简直是为了我们的吟唱而来。将十米外的一切都抹去,植物从模糊到清晰排列而来,叶脉均匀跳动,花心吐蕊。雾就是雾,它是用足尖跳舞的轻盈水汽。”
我去年还写过雾。今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黄老师说你要多看多写,还有,保持贫穷。
我唯独保持了贫穷,并正在寻找使贫穷微不足道的事物。
有个女孩说,我要长住,我喜欢这里,因为海岸线很长。
小巴在沿海公路奔行时,一侧的窗外是含树的山,一侧窗外是含海的岸。如果你到终点站后不下车,它很快又会下山,窗外山和海互换位置。那夜,你可以真正入睡。
直到它发出投降的声音
离城市不远不近的村里,有一栋褐色的楼,一个完全不能说年轻的女人住在北边两房一厅的套间。差不多一天里有几个时刻,她决定写些什么。这个女人不是作家,也没有写过什么像样的文字,甚至她读的书也不多,阅读面也很狭窄,那些写作路上必须要读的书一概没读,她试过,总是分神或瞌睡连连。事实上,她没有任何天分,也没有什么非得要写的事情。
那是几年前,在某个吃得非常饱的夜里,她觉得吃和玩都百无聊赖,和人相爱也是。那个夜里,一阵风将天上本来静止的云吹得从头顶疾疾走,她突然产生了写作的念头,她觉得写作是一件高贵的事,能使自己从沉湎里浮出来,变成一个高贵的人;而且,写作是一件武器,可以对抗任何事物。
她意识到,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高贵的事,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很特别,但她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千真万确。她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就像一个孩子拿着娃娃长大,直到成年很久了她还抱着那个已经看不出样子的娃娃。她也从来没有履行大部分人都在履行的责任和义务,比如结婚,去做一个妻子和母亲,把家收拾得干净温馨,孩子出去懂事体面,丈夫脸上泛着满足而庸常的红光。她有过几段恋情,但因为很小气,不管是在金钱、时间,还是感情上,她都不愿意多付出一点,连恋人要到她家来她都觉得是打扰,所以,没有人想要和她过日子。
她有一份不稳定的兼职,幸好她吃得少。她除了懒惰,还有点愚蠢,不过偶尔闪现的智商让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有激动人心的未来。她也并不希望获得好的未来,对于她来说,无聊的生活比精彩的生活更加容易。
尽管如此,在某个风吹云走的夜里,她还是决定写作,希望能够使生活变得高贵,或者不那么无聊。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她的文字将在她去世后才被人认识,或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是几百年以后了,那时的人们不再使用现在的语言和文字,他们只能看懂一半,最后决定算了。
但是,她还是决定为了这些而耗尽自己的一切,情感、时间和体力,以及金钱。她感到一种模糊的未来,准备好迎接一切,但是,现在她遇到了一点困难,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写,写些什么,是小说还是散文,还是杂文。她的经历没什么可写的,情感也是,不,她不打算写她无聊的过去和无聊的现在。爱情?更没什么可写的,都像用了多年的抹布,早已没有形状与颜色。
她试着打开一本书,找一找句子,但总是看到“寂寞”“孤老”的字眼。她不知怎么开始,于是决定放弃,走向现实生活,直到无聊将她再一次逼到书桌。如果这时猫对她不理不睬,她就抱着它,双臂压紧,直到它发出投降的声音。
假装自己没有被人群遗忘
记录空了好几天,想写的欲望不强,前两天只要一开电脑,困意必然袭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百般阻挠屏幕上出现文字。困意抽走一切意志,仅剩把身体拖到床上的力气。
困与清醒,没有规律可言,至少这个五月都是混乱的。我清楚一部分原因,有些事物只是内心的粼光,一旦那个时刻过去了,想挪到下一段时间重新书写便变得困难。失去了重要性与必要性的事物,只是生活里飞过去的微尘。
现在,我坐在上午的客厅里。书房的窗帘已买回来,还没有装,要站在桌上,将窗帘杆取下来挂上帘子再安上去,只用三分钟就能完成。我没有动,而是坐在客厅里,远远地对着两个大开的房间,对着两扇窗,窗外是层叠、点染的暴雨过后绿得鲜亮的山。
随着日光推进,蛙鸣消退,蝉鸣渐起。我试图梳理过去半个月的事,除了健身在坚持,其他的一概搁置。书看不太进,陆续看完了理查德·耶茨的《复活节游行》,没看完的是菲利普·罗斯的《垂死的肉身》。前者很受震动,一对姐妹如何在传统与反传统的生活里渐渐窒息;后者以为讲的是情欲冒险,实际讲的是社会秩序的变迁,以为讲的是爱情,实际他在讲死亡。
平静当然会回来,既然之前的生活里最大的结构是平静与无聊,那么它们就会再度回来,也许已经回来了,所以才会如此困,生理比意识先行,先行回到以往那忘川的无聊里。
虽然在混乱里我失去了阅读与写作的能力,但我仍然向往获得它。失去——说得像曾经拥有过一样,拥有只不过是自欺的幻觉,幻觉支撑着我,假装自己没有被人群遗忘。
会有一天我将坦然接受,被人群、城市、四季、亲人、过去的爱人遗忘。而最后一桩遗忘,应该是遗忘自己曾经为一些幻想努力过。
一天之中只有短暂的时间很好
近些天来,一日之中只有短暂的时间很好。阳光击破云层,整幅天幕迅速透亮,光线如金色的液体,倾泻而下,海面、山谷、连绵的山峰瞬间获得了一层璀璨,云的暗色翳影大朵大朵抛掷在大地,春天渐渐离开了它的位置,雾、还未形成的雾、淡白色的水汽一并撤退到不见。突然间,一切具有了夏天性。
春天和夏天在此重叠,南风从看不到的起点,经过我站立的阳台,吹向不知所终的终点。因不停挪动盆栽让叶子接住更多的光线,我的皮肤迅速变黑。我是夏天的见证人。蔷薇疯长,占满阳台北端,洗衣机让它收括囊中。去洗衣时需拨开枝条,有次蹲得不够低,刺给后颈留下三厘米的刮痕。
虽然气温已是夏天,但它只是伪装的。春天没做完它的事是不会走的,还有草木要竞生,还有鸟鸣叫着寻找伴侣,还有雾没有起完,蚊蠓还没有来到它们的鼎盛时期,飞蚁还没有集体赴死地钻进窗隙甩掉翅膀,在地板上扭动它赤裸的身子。
最近看昆德拉的《不朽》。当我翻开它时,被一年前做的标记迷惑。黑线持续到最后一章,这说明我不仅看过这本书,还看到了尾声,而我的记忆里只有开头淡淡的轮廓,一如我书架上众多只看了开头就合上的书。现在,这些随意而冲动的黑线,穿过生活里重重叠叠的遗忘,徒劳地提醒(保护)我,虽然一无所获,但我曾经去过那里。
我不认为去年我看懂了这本书,但是这可能也不太准确,我没有办法证明去年的我比现在要愚钝,也许相反——现在我只想抓住这个时刻,像夏天的时刻:衣服和被子能晒透,多肉肥厚的叶片以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挂红,鸟雀的叫声清脆婉转,知了还没有从地里爬到树上,中午吃下的鸡蛋、猪油、土豆还没有变成脂肪贮存起来。但生活的悲哀就是这样,每一个瞬间的视觉、听觉、嗅觉都在张开并试图记录,每一个瞬间都是从过去而来停在此刻,是一个个完整的世界,但接下来的瞬间,马上就被遗忘了。
我已经不太记得去年的春天,更旧的春天更旧到一碰就碎。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坐在桌前记录下这些我将遗忘但电脑会留存下来的字,因为还有两个小时,太阳将隐去,光线瞑晦,雾从山林原地腾起,春天重新盖过来,给夜以溽热、潮湿;无数靛蓝闪光的甲虫飞扑进屋,我被蚊虫围困,趴在垫子上一动不动,感受小腿胫骨上的菱形肌肉慢慢流失。
今夏无战事
端午早上被鞭炮吵醒,零星短促,密集炸裂十几秒后猛然收寂,集中在上午,过午不放。
鞭炮声让我着迷,它将日常生活一下子推远,迅速建立新的秩序。我们摆脱理智,无视节制,带着积极的激情穿过这一天,以证明节日的重要性。
未来越走越薄,过去越积越厚,人都有一些与记忆挂钩的声音、颜色和气味。它瞬间将我拉回到过去,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肯起,等着家人千催万催叫起床的声音,厨房煮东西时锅盖嘭嘭响的声音,说食物、天气,议论亲戚邻居的七嘴八舌的声音。
粽子仍然是白米最好,煮透摊凉,剥了蘸白糖,用筷子戳着,举着侧头咬。
不知虎皮几岁,前两年看到墙上有壁虎它很激动,颤抖着下巴发出嗷嗷的声音要冲到墙上去搏斗,这两年只是看一眼。我想它或许也到了我这把年龄了,对世界的想头正在渐渐消失。
要我不打它不咬它不吼它,不可能,我可不会为了一只猫而改变我的性格。我能改善的是,换好一点的猫粮,让它走向食盆不仅仅为果腹,还为吃的愉悦。
夜会在某一处很黑,月亮不在的时候,星星少的时候,早晨还远远未到,云在很高远的天上急速移动,地面一丝风都没有的时候,这时候就像在夜的芯里,有种温柔的甜蜜劲儿,鸟、夏虫、山林发出睡熟后细微而均匀的声音。这时候我才明白,夜晚的臂膀也是如此围紧我的熟睡。
前两年每到夏天,蚊子叮一口就会烂全脚,红肿溃烂流水,夜里百爪挠心。想了很多办法,前一阵查资料,怀疑蚁酸过敏,买了一管药涂了几天,居然对了,消肿止痒,褪成一个个暗色的斑痕。我摸着我的脚,不知要从哪里抓起。
敌人突然决定撤退,然后它就退了,今夏无战事。
狂风,暴雨,炸雷,艳阳,阴沉。都可以在六月找齐,有时从阳台望过去,发现海消失了,不见了,只有一片混沌的灰色天空,如同住在某个凌空的山顶。有时海很清晰,决绝地与天空划开一道深蓝色的线,感觉如果它再横长一点,就可以穿过你的身体。
在我的生活里,我已经得到孤独这个礼物,以及面对它的一小点诀窍,比如把偶发和短暂的事情当作永恒来尊重。
所有那些觉得被生活拯救了的人
夜里从大鹏回来,漆黑的海面渔火点点,早上到村里吆喝“卖鲜鱼——”的卖鱼佬,他收的鱼,就是捕自这片海。
夏季下午的海囊括所有的蓝,深到像石墨,浅到像能吹开的烟纱,又因云影、疾风、鱼群,海面呈现斑斓闪耀的蓝;夜里的海绝对漆黑,没有上下,没有远近,比眼睛闭上、比睡眠还要深的黑。
我每周大约要来回六次,有时会忽略看山,山变化很细微,从冬到夏,山上各种树叶枝条一点点舒展,会感觉山一点点向路逼近,岿然不动又缓慢移行,但从不会忽略看海。海傍着桥突然间从起伏的树林里露出来,一大段,极平极缓,像霎时跌入蓝色的停顿里。
我去大鹏的健身会所,一周六次,偶尔懒怠也不会低于五次。哪怕我的生活有多一成不变,将每一天相叠,每一个时辰相叠,叠多厚都不会有起伏,哪怕是这样,去健身这件事还是慢慢挤了进来,并占了重要的一席,这算是生活给我的惊喜吧。
我第一次感觉到非常幸福,是今年初夏上杠铃操。那之前陆续感冒了近一个月,嗓子全哑,咳得头晕眼花,健身停了一大半。那天晚上算好全了,便去健身。熟悉的热身音乐响起,硬拉、划船、推举几次后,突然有种浑身是劲即将征战沙场的感觉,又像回到故乡,身处黑甜梦乡。我记得在某一处俯身划船时,感觉我再次被身体接纳并收留,这种幸福感如此强烈,以至眼眶微湿。
那一次的幸福感,其实是预支式的,带着一部分的自我怜悯与自我感动,一部分虚幻的想象,不管如何,它刷新并纠正了我对锻炼的认知。
我头疼多年,几年前曾持续疼了半个月,去医院拍片,没发现明显的器质性病因。这些年时缓时急,去疼片占我百分之九十药物的开销。前年起又新添了眩晕的毛病,虽然每天走一万步,只是减缓了发胖的速度,对头疼基本没什么用。
系统的锻炼确实赶走了我的头疼头晕,赶得很慢,刚开始健身时,有时还需要吃一粒去疼片才能跑步,否则跑起来前额会一跳一跳地疼,慢慢地,头疼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远到你会忘记上一次头疼是什么时候。这是我倾囊办年卡的唯一原因。
当生活里的头疼以及对头疼的恐惧淡得忽略不计时,会体验到另一种快乐,比如跑步的快乐。体能增加后,以往跑几分钟就心跳得想死的感觉没有了,顺滑跑到二十分钟后,开始觉得身轻如燕,整个身体紧绷又放松,欣快感在全身流动,如果此刻身旁的跑者和你有一样的节奏,似乎能一直跑到天黑。思维极其活跃,迅速分岔,每一条小径都通往更绮丽的世界,像幸福在深情地邀请你。
锻炼的枯燥与痛苦是真实和实在的,这让很多人停在起跑线里,他们没有享受到痛苦后那长而持久的快乐反射弧,不仅仅是快乐,更是获得,祝福,或加持!锻炼我都能扛过去,还有什么不能扛的?
——所有那些觉得被生活拯救了的人里,我是其中一个。
这个夏天的任何时候都很美,烈阳,暴雨,疾风。一周里的大多数下午,四点多时,我开始烤面包煮鸡蛋,五点前下楼去大鹏,夜里十点我回来,海面漆黑。偶尔遇到大禁渔或台风前夕,海面上一艘渔船都没有,我会想对小鱼说,快游快游,游到深海,那里船少鱼多,莫回头。
如果我说,把当下埋在当下
前天晚上从盐田回来,溪涌出口临时封掉,要从土洋绕。
土洋收费站还没开始拆,黑漆漆立着,可能是离海最近的收费站,转弯时要留神不要扎到海里。夜里的海空无一物,接壤的山除了轮廓也空无一物,它们吸走路灯的光,仅给路面留下微暗如萤虫的光。
左转回溪涌,狭窄公路沿山沿海,与海平行的时候会出现木麻黄林,有坡的时候沙滩变成悬崖,从比沿海公路高的高速上可以看到,公路旁的村庄整体迁走,留下被植物入侵的建筑物。
只有夏季,人稍多一些,但也只是周末的白天。夜里九点,最后一班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巴从山坡上经过后,公路归于阒寂。在深夜的海湾里游泳,能看到公路顺着山与海一路蜿蜒,路灯如遗落的珠链,微茫,沉睡。
更黑的山上,一箭那么大小的村子,山下看不到,只有进了山过桥拐弯才看到,谁会住在这里呢?我想道。我就住在这里。
溪涌,好美的名字,一个朋友说。我从她的话里重新审视这两个字,这个夏天我好几次涉过从山上一路淌下来的溪水,去到海滩游泳,溪水的深浅取决于暴雨和涨退潮。溪涌,美丽的名字,溪水冲下海洋时美丽的样子,外人美丽的想象。
我觉得我严峻而冷漠,快活又阴沉,像刚倒了霉运,既不打算倒霉下去,又不知如何爬起来。
不,想起另一个意象。十岁前家在学校里,就我家一户。暑假时,教室是我的游乐场,桌椅都堆在教室后面,空出来的地方供村民存放稻谷,我两脚插在金灿灿热烘烘的稻谷里,在黑板上画古装女人。长长的水袖,高高的发髻插满珠宝,红粉笔画红宝石,黄粉笔画金钗,白粉笔画的珍珠项链至少有五层,从脖子一直挂到腰。但每次离开教室时,我都会擦掉,那是我对未来的唯一想象和愿望,可不能让其他人看到。
一个个挂满金银珠宝的女人在粉笔下显现,又被一块坚硬的海绵擦掉,时间和粉笔变成粉尘掉进稻谷里。现在我过完一天擦一天,睡觉前一笔勾销。有时候我觉得要记下些什么,很快就会觉得不必要。
我对待很多事都是这样,不理它,直到解决它显得比不解决还要怪异、尴尬,然后这件事就不必要了,到它快消失时,我加速擦掉它。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必要事情需要我,我像躺在黑暗的秘密船舱。如有人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会说,把当下埋在当下,无须死去,就找到了一种稳定而安详的平静。这样说有点无耻。我承认我有时确实无耻。
腊 肉
踏入腊月,其他都不念,就念我家独一无二的腊肉。
腊肉对湖南人家来说是平常物,没什么独特秘方,但家家味道不一。我母亲做不好猫鱼,但腊肉一流,烟熏味里有隐隐的桔皮香,肥瘦适宜,切面可以看到内里是鲜艳的赭红,纹理清晰,手指摁一下,柔软有弹性,做腊肉菜时满屋都是香味。
腊月是母亲最意气风发的月份,走在街上脚底都带风,像掌门人巡山,她接受街坊们季节性的敬羡。
问她缘由,她笑说,诀窍就是盐,太咸会压肉的鲜味,那是以前穷惯了,一碗腊肉上桌不能一餐就吃完,得吃很多餐,所以就要做得很咸,而且盐放少容易臭。这就考工夫了,要用力揉,把盐揉进肉里,腌的时候均匀翻边,一次性晒透、熏透,再阴两天,不好吃才怪。
2008年冬天我正在等下一份工作,索性提前回家,刚好和母亲一起做腊肉。
我跟在母亲后面去菜市场买肉,扛了三次,扛到六楼洗腌晒,熏的时候再一趟趟搬到楼下。
我们的房子盖得很莫名其妙。说是有个人赚了点钱想做房产生意,便买了一块地,种树一样盖完五栋房子,房子卖完就找不到人了。我们随后都是自己拿着收据去办房产证的,又补了些钱。没有物业没有管理,楼道里的灯都是各户凑钱找人装的。我家是顶楼,十几年来所有的顶楼都在漏雨,有些人家索性在顶楼再盖半层,屋顶装铁皮,解决了漏的问题。不过一下雨,屋顶的铁皮响声巨大,波及整个巷子。我家没有钱加盖,雨季来的时候,母亲将电视机移离墙壁足有二十厘米远,水迹在电视后面的墙上留下树枝样的纹路,雨停后买些沥青,母亲想必是自己爬上去糊的,就像以前村里的土屋漏雨,天晴后也是她爬到屋顶拣瓦铺牛毛毡。
就这个满是水痕的屋子,母亲舍不得在阳台熏腊肉,怕熏黑,每年都是搬到楼下熏。膝盖不好,每次搬一点点。那一年母亲很满足,有我这个劳力搬肉,还守熏炉。
肉熏三天就可以了,其实是三个下午。吃完午饭,我们一起下楼,我搬肉,她生火,炉子放在两栋楼间的空地,锯木屑、稻谷壳、香樟树枝、晒干的桔子皮等作为熏料。母亲吩咐我不要让腊肉的油滴下来烧出明火,我说好,你放心打牌。光线穿过楼顶乱搭的棚屋、各种半封闭堆满杂物的阳台,像射入井底。我坐在矮凳上,手脚靠近炉子取暖,捏一本书偶尔翻翻。有时会想起,十几米远的空地,父亲几年前曾躺在那里三天,接受所有人的吊唁。
约三个小时,母亲打完牌过来,再和我一起搬肉上去。在楼道里她会说第几圈时抓了一手什么样的牌,如何险胡。2008年那场著名的大雪来临前,腊肉已熏好,架在阳台上,黄灿灿的,要吃时拿刀去阳台割一截。冰雪封路时,我每天下午四点半去麻将馆,从口袋掏出我在家刚烤出的糍粑递给她,糍粑里塞了辣椒萝卜或腊肉。母亲把麻将哗哗一推说,不打了,你们打,我崽来接我了。她坐在麻将桌旁,吃完糍粑起身和我一起回家。
第二年我带母亲来深圳过年。那是我住过的最糟糕的房子,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通廊老公寓,单身公寓,卫生间的窗玻璃被台风摇碎,用纸皮挡住。隔音极差,一到半夜走廊响彻下夜班的声音,一直到天泛白才能彻底安静。
房子那么不好,母亲还是在深圳住了很久,每天晚上都有四五个菜等着我,她用整个下午在阳台上的电磁炉里炒出来。
那些年,她跟着我住过蛇口、岗厦的出租屋,后来我住在前海又大又新的小区里,在那里她有一间完整房间,阳光充沛,窗外是大片宽阔的园林,她在小区里摆各种姿势让我给她照相,冲印出来回湖南时带着。
最后住的却是这个残旧的单间,她睡床,我睡紧挨着的沙发。夜里她翻身、磨牙、说梦话,近在耳侧的声音滤走失眠的烦躁,睡意在安然里悄悄来临。记事起,我从没和母亲睡过一个房间,一张床。这是我们睡得最近的一段时期。
吃完晚饭我们出门散步,有次看到一个还不算老的男人翻垃圾桶,用手抓着饭盒里的饭菜吃,我站在他身后看了好久,他神色几乎是羞愧的,趁无人经过时才塞进嘴里。快到家时,我说打一下转。我们回到垃圾桶旁,我问男人,你想不想去仓库做工?挣不了大钱但包吃包住。母亲在一旁大声劝,你快点答应啊。男人说很谢谢你们我不想做仓库。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倒床便响起鼾声,黑暗里她翻了几次身,突然说,我发现你是个心善的人,唉,真的是我生的,我也是看不得作孽的人。我没作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从来没有和我聊过关于生活以外以及如何做人的话题,更没有夸过我。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装睡。
就是那年冬天,在小得只能放下电磁炉和两盆花的阳台上,她说要架熏炉,熏腊肉过年。她说没有腊肉过不好年。晚上散步时,她拣起地上的桔子皮,说可以熏腊肉。我抢过来扔进垃圾箱,说这就去买一堆桔子。桔子买回来,但阳台实在太小熏不开,只好放弃。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深圳,最后一次和我长久地住在一起。在这间比她年轻时住过的土屋还破的房子里,我看不出她的内心是否凄惶,不知她是在安慰我还是自我安慰。她说,其实这里也蛮好的,买东西方便,房租便宜,又小,好搞卫生。
其实那时并不拮据,我只是懒得另租房子,懒得去装热水器,我不在乎它破它旧,甚至觉得蹲在地上洗头和用手洗衣服很酷。母亲住的三个月里,她也蹲在地上洗头,用手洗我的衣。
在我后来的房子里,我总想象在客厅隔出一小间,一张床一个电视,这里有她要的一切,电梯、花园,阳台很大,可以熏腊肉,她可以住到生命自然终结——我有这些的时候,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三年了。
大前年,我在家做年饭,蒸了一碗腊肉,大姐吃了两筷子,仔细尝了尝说,咦呀,这是姆妈做的腊肉啊,就是这个味,你还留到现在?我说朋友给的,家里带的腊肉早吃完了。
“不可能,你肯定搞错哒,这个味我吃得出,就是姆妈熏的。”她急得眼泪就要出来。
我没接话,低头吃菜。她慢慢嚼,将最后的滋味长久地嚼进记忆。我完全回忆不起最后一块母亲熏的腊肉是怎么吃掉的,一遍遍想着每一餐有腊肉的菜,毫无线索。她从一个让人痛不欲生的死人变成一个死去很久的人,慢慢退出我们的生活,缩小成不易察觉的潮湿。
是啊,我应该留下最后一块她熏的腊肉,放在冰箱里冻着,一直冻着也不会坏,它将永远保有它独特的香气,是我们那条街、那个城所没有的香气,永远可以偶尔拿出来闻一闻。
大姐慢慢吃腊肉,吃着她以为的母亲最后亲手熏的腊肉,她比我幸福,我的心里全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