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住宅区除了一早一晚之外,总是很静。我屋子的三面都是草坪。由于周围太静,由于我总在家,由于是一楼,我坐在屋子里,看着草坪和街上的景物和人,像看电影一样,或者它们更像是贴在窗子上的一幅南方的画。这十几年时间,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在窗前用广东话喊叫着“收玻璃樽”的吆喝声。直到今天,我也没能把那一小串广东白话的吆喝全部听懂。
这么多年,草坪上只发生过一次打人的事,只有我隔着百叶窗看到了全过程,没有一个人围观。
当时,我正靠着墙看一本书。
首先,我听见拖磨重物的声响,就在我背后的北墙。声音几乎从天而降,紧擦过墙的外壁,很重又迟滞。在我的位置听到这声音从右侧一直拖磨到了左侧。那声音近得好像直接插过了我的背后。相伴着,地上踢踏出一片错杂的脚步声。
我扔下书,逃跑一样站起来,赶紧离开了那面墙。我在家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种破坏性的声响。磨擦声马上变成了斥喝和扑打,并且已经挪到了我的窗下。
拨开一条百叶帘,我看见三个人正拖拉着一个小个子男人。挨打者衣衫破烂,领子被紧紧拎提,卡死住下巴。他脚上无鞋无袜。为了躲避拳头,他不停地缩下身去,这样反倒让几双亮头的皮鞋轻易地狠踢他蓬乱如草的头。
那被打者蜷缩在尘土里,不断护住脸,离我家的墙只有三、五米。
我的墙外,是一条一米宽的人行小路。他一只脚在路上,一只脚在草地上。单纯计算距离,我和这扑打之间只有几步远。窗外有树墙,树墙外有一棵因为开满了花而显得臃肿颓败的紫荆树,现在它被挨打者撞得落叶纷纷。
我不明白这场毒打为什么发生。三个人其中的一个停住手,他的脸我看不见,但声音很清楚。他讲标准的普通话:“还敢不敢了?你说!说!装什么哑巴!”
三个打人者都穿着质地很好的衬衣。有一个弯下腰,用手提电话去砸地上那人的后脑。就在这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挨打者的脸。他们迫使他把脸转向某个方向,那脸正对着我的窗口。
那是一张瘦刀条形的黑褐色脸,下面的脖子被扭成四十五度角。他的下巴被迫向天仰视。我没法看清这人是不是睁着眼睛。他的视力可能已经受阻,眼眶上已经青紫,带着血污,嘴里乌里乌噜地说着话。我听出他讲的是广东话。
在记忆里,我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见暴力。我不忍心看了。一个肉体能承受住这种打吗?我跑到另外一个房间,那个窗口可以望见住宅区里的一个小保安亭,保安们经常在树荫底下闲坐。我想,应该有执法人员过问这事。但是除了两个推着单车翻垃圾箱的,四周的草坪上没看到其他人。那两个翻垃圾的,不可能没看见有人在挨打,但是他们弯腰翻了两下,马上骑着车走了。
我又听见了喊声。我想那个人会不会被打死。再转回到北面的房间,摊在地上的人已经被吊在那棵紫荆树上。紫荆不太粗也不太高。那人的两只手被一条暗红色的脏尼龙绳绑在树叉上,脚几乎能接触到地面,双腿不断地摆动着挣扎。三个人围紧了他。只要有一只拳头刚扬起来,甚至还没有打下去,他就从腹部发出一声奇怪可怕的嚎叫,并且拼命地扭动着身体。这使他更像一个可怜无助的动物。吊在头顶上的一双手,非常显眼地暴露在阳光下面。那是一双劳作的手,鼓胀着许多条灰蓝的筋腱。
吊打持续的时间不很长。那三个人离开了树,我看见他们走出几步去,在踢着半筐柑桔。他们把它们全部翻倒在草地上,用脚踩那些稀软的金黄色果实。挨打者再次发出嚎叫,好像每一只柑桔给踩瘪了,他都跟着疼。三个人扔下柑桔又转向他。从我的角度,正看见一只黑亮的皮鞋,专门踢他小腿骨,一边踢一边问:“叫啥!不打你还叫!肉皮子紧啊?”后面又是一阵拳头和腿脚。
我想过报警,但是不太相信会有人为这件事而来。真有人来了,可能这事也早散了。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三个人好像厌倦了再打。他们开始翻那吊在树上的人的破裤袋:有几张钞票,十元的,三、四张。他们把钱摔在地上,像摔那种玩旧了的劣质扑克牌。那棵颓败的树,因为加了一个人的重量,不断地落花落叶,有许多就落在挨打者弓形的背上。最后,他们翻出一个干瘪的香烟盒,争着用鞋底把它狠狠地碾碎。挨打者又从胸腔中发出了一阵呻吟。也许他受了很重的内伤,也许他把柑桔、纸币、烟盒都当成自己不可分割的肉体。
“打你算是便宜了你!”
“再叫唤,把你交给“阿雪”(警察)!”
“先关你一个月!”
说完这些,三个人拍拍裤子,说笑着走了。在几十米外的草坪上,他们发动了两辆高档的摩托车。其中有一辆我知道,是玩车一族们的“宠物”,混身装饰着镀银的钢钉和飘动的黑皮条。那是一个很晴朗的上午。当他们经过空旷的阳光下面,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很年轻,拿手提电话的人还把那黑色的东西凑在耳朵上打电话。只要离开了打人现场两米以外,他们就是穿着讲究的白领阶层,像刚赢过一场友好的足球赛。
摩托车声彻底消失了,吊在树上的人才开始挣扎。他的一双手,飞快地扭搓着。这期间,有一个收玻璃樽的骑车人经过,看了一眼那树和人,毫不减速,一直骑过去。
挨打者挣脱了手,连连向草坪吐着唾沫。
他没有马上走,他弯在地上,在满地黄叶和紫花里拨动翻找,捡起纸币、烟盒,又大把地抓起树叶擦手。
擦完了手,他走了几步,夹起那被踢倒了的空筐头。这时候,他已经不再像一个刚刚被吊打过的人。他越过同一片空旷的阳光带,不瘸不拐走到马路上。他的背影,像任何一个偶尔途经此地的人。
前后不到二十分钟,我窗外的草坪小路又恢复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