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三月的一天,我到邮局去取汇款,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近领取汇款的窗口。里面的小姐问他们:“填上身份证号码没有?”那男人拿出一支笔来,他说:“取这一百块钱真麻烦,这点钱都不值得我写这几个字!”
一九九三年最后的那几天,北京够冷的。一个傍晚,我和另一个深圳人一起进了王府井妇女儿童用品商店。儿童服装部只有廖廖数人。
突然,一串激烈的、坠着无数羊毛细卷儿一般的怪诞声音传开来。在满满的衣物架之间,两个高身材、金发蓝眼的女人正横眉立目,对着一位中国女售货员。售货员个子不高,胖,嘴上利落,眼睛瞪得极大:“你们没给钱!就是没给钱!”
我正在挑一件外套,她们距离我很近。我回头正看见售货员指着那两个庞然大物的钱包,它们被紧紧提在雪白粗糙的大手上。
“没钱!没给钱就别想拿走衣服!抢什么抢?抢坏了!这些老外,真赖!”
外国女人咕咕噜噜,再次发出她们的怪声音,低沉而且大。三个人的手都在撕抢着一件样式和色彩都很普通的晴纶外套。
立刻有好事者围上来。
售货员可能想赢得同胞们的声援,更加大声地叫喊:“她们没给钱,想拿走衣服,这两个老外,一个推一个。”
年龄大一点儿的老外,也把脸投向了围观者。她指了指同伴手里的钱包,又去扯手里的衣服,她的意思可能是,这件衣服已经由同伴付了钱。
“没有!衣服是你拿的,我收她的钱干什么?”售货员用最大的嗓门对着那高大的人叫:“你别想赖!她也没替你交钱。你别扯,别把衣服扯坏了!”她矮小得只到那高大女人的胸前。
人渐渐聚拢多了,有十几个人。其中有三个人略懂英语,都说没办法,这两个老外讲的不是英语,试探了一下,连最简单的单词也听不懂。我的深圳朋友说:“是俄语!”
有人接过来说:“第三世界!”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划分世界阵营的?听到俄语,很多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感叹和同情。有人问:“这件衣服多少钱?”
“一百二十”。
“真是俄罗斯,为这一百二!”
“也许是售货员记错了。”有人说。
不可能!售货员听不懂俄语,却听得懂中国话。她像受了极大屈辱,语无伦次地反复讲述刚才付货的过程。
两个老外以为没她们的事儿了,把两只十分饱满的包放在地上,人就坐到包上去,像两个示威者。
售货员指着地下说:“这两个老外,还坐下了!”她对围观者说:“问她们吧!”
众人再把注意力转向老外。两个又高高地站起来,打着手势说她们的俄语。
先围拢来的人散开了,都说这官司没法断,语言不通。下一批的人又围上来,听她们相互穿插地讲述,声音越来越高,情绪越来越激动。中国售货员的年纪轻,声音尖细,身边的听众都是她的同胞,她的声音明显压过了两个闷声闷气的俄国人。
这个时候,我和那朋友已经向外走。突然听到女售货员在背后喊起来:“怎么,你还想动手打人?”我们回过头去看见老外在比划,意思是她们只是想抓衣服。
有一个中年女人经过我们身旁,挤进人群。看样子她是个小头儿,面貌很冷,完全中性。老外仿佛也悟出了那女人的身份,又向她讲一串俄语。售货员也急着申辨,但是头儿不听,说:“赔!没什么吵的。她是顾客!你当时干什么了,没收钱你就付货?”
“我凭什么赔?我今天就是不干了,辞了,也得讲明白!不赔!一分钱也不赔!”
售货员的态度让我吃惊。在深圳,很少有雇员敢这么向老板喊叫。
旁边一个女售货员小声说:“站了一天,腿都站酸了,倒贴一百二,谁干呀!”
老外以为来了国营商店的领导人,一定会有结果,又坐回到她们的包裹上,像两只巨形大鸟,把两只蓝钩子一样的眼睛向着前方。前方,不过是围成一团的人们的棉衣和钮扣。
售货员不讲北京话,口音有点河南味儿。那中年女人发表了她的意见后,面目冰冷地退出了人群。
“领导”并不解决问题,老外又重新站起来,继续与中国女售货员进行原始的、无任何沟通可能的争辨。
这个时候,我们离开了妇女儿童商店,向南,准备去新华书店。刚走了几步,同行的深圳朋友对我说:“我们回去!”
我看着那个朋友一直挤到人群的最前面,他以异常的镇定和平静说:“小姐,这件衣服究竟多少钱?”
“一百二!”售货员没有好气。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高招儿。朋友把手插进口袋说:“这一百二元我出了!让她们两个走!大家也别再围观了。”
“这不行!”我和那朋友都没有想到,售货员声色俱厉地大叫:“这不是钱的事儿!”
她根本不看身边的见义勇为者,她只看着众人:“我要您什么钱!赔上这个钱,就是说我错了!我没错,就是要她交钱!少一分钱也别想拿走我这衣服!没门儿!”
另外一个穿商店统一服装的女人也插上来,言语当中没有客气:“您拿钱算什么?这是我们内部的事儿,我们不会收您的钱!”
我看见那朋友手上正拿着几张纸币。我挤上去催他,说还是快走吧。朋友退下来说,实在没有想到,钱会没有人要!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为一百二十元吵半天,太不值得,又是和两个俄国人!
一双外国女人的蓝眼睛还盯着我们,她不明白刚刚冒出来的这个中国人要干什么?
终于有领导来了,比较威严,样子也更郑重,说话声音不高,看样子是个大领导。人群不知不觉地让开了路。她说:“都到办公室去。这么吵吵闹闹的影响不好,生意还做不做了?都走!”她微笑地朝老外摆了摆手。
两个老外似懂非懂地跟着领导走,提着鼓鼓的袋子,也提着手里的童装。
我们在一片平静中,再一次离开了商店。我那朋友一直到了书店,心情仍旧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