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中率先反省“五四”把贵族文学和平民文学加以对立的错误,认为平民文学也需要贵族文学的洗礼方能成其优秀文学,并认为平民文学的“求生”精神(生存层面的精神)和贵族文学的“求胜”精神(超越生存层面的存在精神)并非势不两立。可惜,他的反省只是自言自语,并未引起注意。他的文章之后,是象牙塔(精神贵族的存身之所)的逐步毁灭,是一切“自己的园地”的彻底扫荡。
鲁迅在世时,还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而他去世之后的数十年中,则连躲都没有地方躲,连放任山水的逍遥自由都没有。在大革命的潮流中,满清贵族和汉族乡村士绅同归于尽,贵族的精神和它的阳春白雪文化没有立足之所,而奴隶文学则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推向极致,充斥人间的所谓红太阳的颂歌,实际上是俗到极点的奴隶文学,一两代的诗歌,实际上是明代台阁体的现代版。以三杨(杨荣、杨溥、杨光先)为代表的台阁体是典型的御用文学(御用文学也是奴才文学),它除了颂扬帝王的权威之外,什么也没有。
“五四”除了对贵族文学的认知发生错误之外,对山林文学也采取极为偏激的推倒态度,这态度直接导致隐逸精神丧失存身之所。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也竭力嘲讽“隐士”,抨击隐逸文学,不容庄子、伯夷、叔齐式的存在方式和抽离是非的边缘思维方式。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丧失逍遥的自由、放任山水的自由,鲁迅负有责任。
四
笔者是“五四”新文化熏陶下长大的知识人。面对“五四”,常生敬仰,但也常生遗憾。这遗憾化作一个假设性的思路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要是不把孔夫子作为打击对象,而是把《三国演义》、《水浒传》作为主要批判对象就好了。如果再从正面把《红楼梦》作为“人”的旗帜那就更好。孔子及儒家文化有正有反,可以质疑,但不可推翻。而作为杰出文学作品的《三国演义》与《水浒传》,在价值观上却问题极大,它导致权术、暴力的疯狂游戏和智慧的变质,其对中国的世道人心造成的危害及巨大破坏,完全是致命性和粉碎性的,这倒是需要“五四”式的清算和批判(这一点,容后再证)。而《红楼梦》的主题恰恰是“五四”的主题。“五四”运动的三大发现(人的发现、妇女的发现、儿童的发现),曹雪芹早就完成了。聂绀弩先生生前一再告诉笔者,《红楼梦》是一部人书,它理应成为“五四”肯定人、肯定个体生命的旗帜。孔子对中国人心影响巨大,《水浒传》、《三国演义》也影响巨大,两者都在塑造中国的民族文化性格,那么,如果该做选择,我们当然要孔夫子,不要《水浒》与《三国》,如果进一步选择,我们更要《红楼梦》。从曹雪芹到“五四”,这一“人”脉,才是中国文化最该珍惜的精华大血脉。
基于这一思路,笔者认为,应把1904年王国维所作的《红楼梦评论》视为新文化的先声。与此相应,应当把与“五四”主潮(北京大学为中心的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等)之外的具有不同理念的清华大学学者的人文论述(包括王国维、梁启超、吴宓等)纳入新文化的范畴。胡适张扬杜威,提倡白话,是新文化;吴宓强调白璧德,注重“文学纪律”(文学规律),也是新文化。杜威和白璧德在美国并无先进与保守之分,为什么到了中国就变成革命与反动之分?总之,中国现代新文化运动史的叙述,不应只讲北大,不讲清华,两者虽有激进与保守之分,但都在为中国新文化奠定基石。异轨同奔,都在推动新文化的发展。如果能这样看,我们对20世纪中国的现代文化历史将会有一个更完整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