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又要到了,我又想起了父亲的糯米饭……
父亲与新中国同龄。五月初五是他的生日,难怪我钢琴妹家老公公陆学富经常开他玩笑:"王昱华啊五昱华,你属老水牛的,秧把都打在水田头,你不累才怪嘞!"
我们八姊妹,大姐王春已不在了。陆学富老人也谢世了。回想起父亲把我们拉扯大,真的不容易。记得每年端阳节,我们那里几乎会发大水。从云上寨子边仙人岩看楼下大河,水都是满的,大沙坝那里宽三四十米的河面波涛滚滚、汹涌澎湃……云上坝子、猫田坝子水泱泱的、明晃晃的,大部分田栽了稻秧,栽得早的有的已经发青了,只有少部分没栽了,都快"关秧门"了(栽完秧的意思)。
从四月雨水来,每家的水牛都在田里打田,我家的牛也不例外。父亲早早起来,吆起牛带着我们冒着雨就往田里奔。父亲披着蓑衣、戴着篾帽在前面犁田,我们在后面铲田埂、筑田埂;父亲耙田、扒田,我们拔秧、栽秧,一家老小没一个闲着。父亲常说:"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勤谨勤谨,衣饭把稳;懒做懒做,肚儿挨饿。"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话,让我们深受启发。
我们寨子里,就有一家,因懒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全年靠民政救济,几个儿子都找不到老婆,被寨邻老人们经常讲(批评)。现在,我们帮扶的一些精准贫困户,也有的人就是因懒致贫。我因此还傻傻地想,要是能研究出一种"勤快"软件植入他们身体,让他们勤快起来,别说脱不了贫,发家致富也完全有可能。由此也可见扶贫先扶志智多重要。
父亲一辈子耕田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里来雨里去,磨肋巴骨养肠子,耗子添米汤——刚好够敷嘴,不背账也没存钱,抚养我们成家立业,如今一天一天地就已老了。
后来,我去读贵师大,读到张克《行云》里的诗句:"尾巴甩碎浓雾/双角挂满朝辉/一身泥/一身水/托着春的爱情/去赴秋的约会",才知道了"牛"的光荣,父亲的确不容易。
人生七十古来稀。可父亲身体还很好,只是天晴下雨时肩周炎发作,让父亲有点难忍。然而,父亲苦了累了,也不忘在他的生日里,为我们焖上一罐糯米饭。
父亲用刷把洗净家里的一大个生锑锅,从平柜糯米口袋中撮一升多米放进去,从水缸里舀两锑瓢水倒进去,从筷箩里拿一双筷子搅了搅,把淘米水倒进猪食桶,再把刚从自家地里挖来的洋芋洗净切好放入锑锅,舀一瓢水进去,看水不够,父亲又舀了半瓢,淹着米有一个指节深的水,用筷子搅匀,手端着锑锅晃了晃,就端到灶火上,拿出筷子,盖上锅盖。
接着,父亲把我们铲田埂顺带挖来折耳根(鱼腥草)洗好切成节,装入扁大碗里,舀一木勺母亲自做的豆食放进去,从盐钵(舂辣子的小石臼,也可舂糯米粑等)里舀一锑勺辣子面洒在豆食上。辣子面是刚从灶火盐洞(土灶半腰炉膛外专设的烘炕辣椒的洞)里拿出来舂的,炕得很黄,又多少有点糊,一大股辣香味。
父亲切了一把蒜苔,一块火腿肉。火腿肉深红的,肉多皮少,看着就想吃。父亲是要做蒜苔炒火腿肉。蒜苔是自留地里扯来的,火腿肉是过年杀年猪腌制的腊肉。
这时,锑锅开始冒气,一股香气幽幽飘来,闻着让人着实想吃,口水直淌。
逐渐地,锑锅冒气少了,糯米饭开始干了,父亲就把锑锅拿下来摆在灶台上,这样免得饭粘锅。然后,从灶火边二柱旁拿了块破铁锅片,从灶火灰窝里撮了两撮煤灰放在铁锅片里,然后把铁锅片放在灶火上,抬锑锅放在铁锅片上。这样就免得把糯米饭焖糊了!
父亲叫大姐去房侧边菜园里摘点茴香。小妹燕子就跟着大姐去园埂边掐了一大把茴香嫩尖尖来,洗干净放在筲箕里。父亲转了转锑锅,用麻麻火机点了杆烟吃,很过瘾的样子。看灶火旺了,便又抬下锑锅,在铁锅片里加了点煤灰,又抬上锑锅,并左右挪了挪锑锅,让锅受热均匀。过了会儿,父亲就揭起锅盖,舀了两勺猪油在糯米饭上面,并扒均匀,然后盖上锅盖,又磨了磨锑锅。
母亲从龙井边洗衣服回来,叫飞林妹门口晒。父亲脸斜着对着锑锅闻了闻,眼睛眯起,很陶醉的样子。"饭得嘞!"便用灶边包锅布包住锑锅两个耳朵,将锑锅抬到水缸边煤炭坑旁潮湿的地上,这样饭就不粘锅底了。
妈用火钳夹下铁锅片,并捅了捅灶火,抬上小铁锅洗净,舀一大勺猪油放进去。兄弟钟伟切碎茴香,赶进锑钵里,从鸡窝里拿了几个鸡蛋打进去,用筷子搅拌了几转,然后递给母亲。油辣了,母亲迅速放进锅里,"滋滋滋"几下,翻了翻,抬起锅洒了点盐,茴香煎鸡蛋就好了。
母亲洗净锅,又舀一大勺油,先将砧板上的肉放进去,拌了几下,扒到锅边,然后放进切成几节的干辣椒炸了炸,又放了点姜丝,扒到锅边,才倒进切好的蒜苔。听到"啪啪啪"的声音,母亲几下翻炒,再将扒到锅边的火腿肉、辣椒、姜丝混合,拌了拌,抖了抖锅,蒜苔炒火腿肉就好了。
父亲喊"吃饭了",我们就挪好堂屋头的八仙桌,摆好凳子。我拿了个大碗,从豆食坛里舀了两木勺水豆食,再从盐钵里挖了两勺辣子面,做一大碗辣椒水。
姐也做好了凉拌折耳根,端来了茴香煎鸡蛋。母亲端来了两大碗蒜苔炒火腿肉,八仙桌上下两边各摆一碗。妹和兄弟们在舀糯米饭。我请父亲、母亲坐在家神面前,我们八姊妹就一拥而上开始吃饭了。
一人一筷,一碗蒜苔炒火腿肉就见底了。我们那个时候吃肉,是要外公外婆姨爹姨妈等亲戚来了,才吃一顿的。糯米饭油铮铮的发亮,拈一嘴吃,香到肚里,心里那个安逸舒爽,就是想吃,再大口吃。一嘴酸笋子,一嘴火腿肉,一嘴酸芹菜,一嘴茴香鸡蛋,一嘴则耳根,一嘴香蒜苔,吃的真过瘾!一家人,一锅糯米饭,一桌农家菜,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了。
记得那种糯稻,拔小秧栽的时候都有香气,秋天稻子成熟的时候,风一刮来,两三百米远都能闻到糯米的香气。糯稻很高,要肥田种,杆杆比粘稻粗,穗很大,红色,沉甸甸的,看着惹人喜爱,鸟雀都喜欢吃。背到机房打糯米,闻得到香气,哪像现在的糯米,煮的时候只有一点香气,吃在嘴里却没有香气了。
父亲的糯米饭,亮铮铮的,软和和的,又香又好吞,加上凉拌折耳根、茴香煎鸡蛋、蒜苔炒火腿肉、酸芹菜、酸菜、笋子、莲花白、豆芽,全部都是自家做的,一家人其乐融融。
现在,早已没有了煤火灶,没有盐洞烘炕辣子,都用电饭堡、电磁炉了,生锑锅焖糯米饭也不可能了。但一想到父亲的生日,想到父亲端午节的糯米饭,口水又止不住滋润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