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改的是乡音,不忘的是乡情。
记得那年,我家新盖了两间土坯房。不仅全村的乡亲们过来帮忙,而且还跟着乐呵了好几天。
那浓浓的乡情、熟悉的乡音,早已融入了我的骨髓里。
房子盖好后,父亲特意在房前种了一棵榆树,我和榆树一起慢慢长大。因榆树不择土壤,木质坚韧,树干笔直,是做家具、盖房的好原料。所以,在我的家乡小兴安岭山地向松嫩平原的过渡地带,许多村庄房前屋后都有栽种榆树的习惯。
榆树、杨树成为环抱村庄的主宰,人在村里,庄在树中,宛如一幅水墨画。
春风吹绿了家乡的田野山川,达子香花盛开,燕子又飞回来了。它们回到了自己孩提时的老窝,准备繁殖下一代。
有些调皮的燕子,偏偏选中农家厨房的房梁,或在厨房的墙上筑巢,每天从厨房飞来飞去。乡亲们从不恼火,还把房门打开,并在门沿上掏了一个洞,让燕子飞进飞出。
这里有乡亲们的纯朴善良。但更重要的是,大人孩子都时刻铭记村里老人所说的话:“燕子是益鸟,如果谁打死了燕子,毁掉燕子窝,就会遭到天谴。”正是对老人言语的忌讳,即使村里那些出了名的淘气包、捣蛋鬼,也不敢胆大妄为。
乡亲们以燕子在自家屋檐下筑巢为荣。用传统的方式、朴素的情感,爱护和善待远方归来的“客人”,世世代代与燕子和谐相处。
随着季节的光顾,我家门前那棵榆树开枝散叶,破蕾绽放,一嘟噜一嘟噜挤在一起,叠摞相拥,小小圆圆似铜钱状的碧绿鲜嫩,被灰褐色的榆枝串连成串,醉挂枝头,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榆钱儿。
村里小学老师在课堂上讲,榆钱儿也叫榆荚,就是榆树的种子。绿色、片状,中间鼓出来,边缘处薄薄的,嫩绿扁圆,一分钱大小,因为它酷似古代麻钱儿,故名榆钱儿。由于“榆钱”与“余钱”谐音,所以寓意年年有“余钱”。而栽种榆树被称之为种“摇钱树”。这不过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已。
老师还说,过去日子艰难的时候,特别是有的地方遇到天灾,粮食歉收,赶上春季青黄不接,那里的人们只好用榆钱儿充饥。
但从我记事开始,未听说过十里八村的乡亲,哪家哪户用榆钱充饥的事儿。
我的家乡北大荒,黑土地一望无际,用手轻轻一攥泥土,就能攥出油来。这广袤的土地、优质的土壤,可以说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除生产队的耕地外,只要这家人比较勤劳,随意开垦一块地,撒上种子,就能长出果实,偶尔赶上青黄不接,全家人也不会挨饿。至于孩子多的人家,粮食一时不够吃,只是把榆钱儿与小米煮成粥,与玉米蒸成窝头,隔三岔五吃上一两顿,一来换换口味,二来节省粮食,而且更重要的是缓解了家里暂时的粮荒。
农历二月二刚过,一天,一个头发长长、蓬头垢面的小伙子,被邻居领到我家。小伙子自报家门,说是父亲的外甥,从辽西很远的地方,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好不容易才找到村里。
他在火车站不小心弄丢了钱包和身上带的东西。老实厚道的父亲,听小伙子一口辽西口音,还说出了自己姐姐的名字。之前,父亲老家的亲戚也在来信中说,父亲的姐姐有两个儿子,最小的已经20多岁了。
这时,小伙子又从兜里掏出一张全家照,打消了父亲的疑虑。父亲二话没说,立刻把小伙子迎进屋,急忙下厨,给我这个表哥做了一大碗手擀面,还放了平时我们爷俩都舍不得吃的鸡蛋。
原来表哥已经好几天没吃一顿饱饭、没睡一次囫囵觉了。表哥一边打着饱嗝,一边伸着懒腰,一头扎到土坑上,不一会儿就打起鼾声。
父亲呆呆地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表哥的到来,打破了我和父亲往日平静的生活。因当时生产队需要户口本才能落户,而表哥手里啥都没有,是个盲流。
那时我们居住的地方,离中苏边境只有200多公里,当时两国关系剑拔弩张,当地军民防苏防特的警惕性极高,生产队干部不可能给一个盲流落户,让他参加生产队劳动。
没户口就分不到口粮,只能在家坐吃山空。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月,本来家里就有我这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主儿,结果又多了一张嘴,时间一长,家里的“米袋子”越来越瘪。
从不上火的父亲,嘴角生疮。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村里一名社员,让这名社员求助附近农场的亲戚,帮忙为表哥找份活干。
表哥走后,父亲如释重负,但家里的“米袋子”很快见了底。
父亲是一个倔强刚毅、很要脸面的人。特别是在那个年代,像我家人口少,还没粮吃,村里人背后肯定会戳脊梁骨。
门前榆树上一堆一堆地簇拥着成串的榆钱儿,吸引了父亲的目光。他趁门前没人,悄悄地去树上撸了一些榆钱儿。并苦笑着说,“活人哪能让尿憋死,有了榆钱儿,咱爷俩就不用为吃的发愁了。”
他把撸回来的榆钱儿,用水简单冲了冲,与小米煮成粥,还与玉米面和在一起,蒸成了窝头。第一顿,我吃得挺有滋味。但一天三顿,就觉得有点剌嗓子,咽不下。这不算什么,最痛苦的是大便,肚子鼓鼓的,脸憋得通红。父亲只好用土办法,让我喝点香油缓解一下。
纸里永远包不住火。一天午饭,老姨正巧路过我家。她看见锅里、盆里都是小米煮的榆钱儿粥,玉米蒸的榆钱儿窝头。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埋怨父亲为啥不吱声。
老姨没等父亲答话,便拎起我的小胳膊对父亲说:“你怕丢脸,让喜子到我家拿粮去。就是我和全家人挨饿,也不能让孩子饿着。”我从老姨家背回了二十多斤白面。当天晚上,父亲为我做了他最拿手的手擀面。
我离开家乡,尽管曾在一些地方工作过,每当春天来临,我都不由自主地望着窗外和附近的榆树发呆,每每想起家乡的榆钱儿和老姨,心中总有无限感慨。
每次回乡探亲,我都要买些老姨最爱吃的蛋糕送给她,陪她在土屋里聊天。老姨还像我小时候一样,抚摸着我的脸,说我又瘦了。她从篮子里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微笑着对我说:“喜子,你小时候最爱吃我炒的鸡蛋炒大葱。”没想到,老姨依然还记得。
那天,老姨把我送到门口,我依依不舍,几次回头。看见她站在门口一次次向我招手,我忍不住流下热泪。没想到的是,这次与老姨分别,竟然是诀别。后来听四表弟说,老姨出了车祸,在她弥留之际还一直念叨着我的小名。表弟怕影响我在部队的工作,没有告诉我。这成了我人生最大的憾事。
尤其我进了城市,搬进楼房,特别是来到沈阳,感觉这座城市里的榆树越来越少。其原因是每年五月,榆钱儿叶乱飞乱落,还有白白的柳絮漫天飞舞,让城市规划者大为恼火。
榆钱儿究竟是什么味道?不同年代,不同的人,不同心境,感觉截然不同。
“杯盘饧粥春风冷,池馆榆钱夜雨新。”这是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吃罢榆钱粥时的感慨;“荡漾。谁傍。轻如蝶翅,小于钱样。抛家离井若为怜。凄然。江东落絮天。”清代陈维崧在《河传·榆钱》的诗句中表现得有些无可奈何……历代文人墨客对榆钱儿欣赏,为它写下流芳百世的不朽诗篇。
如今人们赶上了好时代,生活富裕了,品尝一下榆钱儿,不过是生活中的小乐趣。至于榆钱儿的食疗作用、食用价值、保健功效以及绿化价值,只待个人去体验,或者领悟。
“时钟不停地转转转,中国进入新时代……”《歌唱新时代》这首歌,唱出了十四亿中国人的心声,中国决不会再回到以榆钱儿充饥的年代。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今天,我们更要居安思危,中国人的饭碗任何时候都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上,并且应该教育我们的下一代爱惜每一粒粮食,切莫暴殄天物。
而对我来说,自己的舌尖,恐怕再也找不到从前吃榆钱儿的感觉和滋味了,因为时光无法带我们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