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小学前过继给现在的母亲,她没有孩子,却等到46岁的时候才去办的领养手续。从她当新娘到领养我这20多年的空当里,母亲一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无望收获的季节,在这之前的每一天,母亲是怎样怀着热情和毅力来等待的,等待奇迹从天而降,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然而光阴就像那漂泊的白云,赶也赶不回头地消失在遥无痕迹的天边,并且一寸一寸地吞噬母亲的耐性和信心。母亲一生美丽,年轻时更是美奂绝伦,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过他跟母亲去看戏的情景,人都到齐了戏没开场,无所事事的观众就回过头来看母亲。每每说到这样的情景母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也都点头称是,说就是那样的,我都得羞得不敢抬头,你爸不管我,只顾自己得意。我想要是允许的话,爱孩子的母亲是愿意用她的美丽换取一个自己的孩子的,然而上苍没有应允。
因为母亲的不生育,我结婚并计划着要孩子的时候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踌躇,不想这淡若游丝的担心半年后成了甩也甩不掉的包袱,我竟然没怀上孩子。我开始心里发毛手脚冰凉,甚至恐惧地想到了命运二字。我是过继的孩子,对生育的概念自然有更多敏感的触须,对传宗接代有一种本能的担心和恐惧——那看不见的神癨常常稍一疏忽就设置出一些人类不可承受的悲剧来,我有时居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上苍那偶尔为之的一瞬是如何洞穿我的心肺并将我淹没。
我的恐惧和担心似乎由来已久。
母亲不孕的沉重是以老外婆无可言说的悲戚为背景。外公娶了两房妻子,不仅是因为有钱,最最主要的是大房只生了个女儿,虽是如花似玉的,可之后10年都过去了,大房却再没有生育。外公从牌桌上赢了钱回来,躺在床上抽水烟筒的时候就想,自己的这些田地,还有那个经营得不错的“寿昌号”由谁来继承?街坊邻居早就开始有议论了,外公一直没放在心上。而今自己也年近40了,总得有个着落才能给祖上交代得过去。外公很心疼自己的原配夫人,这也是一直不再娶的原因。可即便外公再怎样的顾惜和怜爱,也不能抵挡没有子嗣的阴霾。外公为此再添新房。据母亲的回忆,说老外婆当时也是赞成丈夫纳妾的,打点媒人的费用都是老外婆给张罗的。当时已有10岁的母亲后来还清晰地记得,老外婆是怎样殷切地叮嘱来人:长相自然是要考究的,身体一定得壮实,骨盆最好是大号的那种,人若来了还要算过她的生辰八字,得是旺夫益子的命才好。在纳妾的事情上,老外婆似乎比外公还要积极了十倍。
小时候放学回家,和母亲一起剥菜时母亲就总爱回忆老外婆。说老外婆长得漂亮,命却不好。外公虽是知书达理,也疼爱夫人,无奈夫妻的挚爱也得排在伦理纲常的后面。都说人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因为没有儿子,老外婆虽一直本本分分地守着妇道,日子却过得晦暗如磐,罪孽深重。同住在一家大宅院里,常常就能听到嫂嫂抱着小儿子扯着嗓子喊,大哥二哥三哥起床了,你们这几个懒鬼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再睡就把你们的小鸡鸡睡死了。嫂嫂死了丈夫却有四个儿子撑门面,儿子是她的生活来源,是她的生产力,是她还在夫家可以大呼小叫的理由。这时候的阳光肯定早就透过窗棂暖洋洋地照进每一个房间,老外婆却独自坐在阳光里垂泪,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她居然愧疚万分,她的厚道善良却不能弥补命运的缺陷,让她如愿以偿地生个儿子,来逃脱这多舛的苦难。
在我要孩子的计划落空半年后,我眼前常常闪过母亲悲戚的夜晚。但我不相信命运就这样轻易地将我击中,何况母亲曾有过美好的祝愿。我婚礼的某些细节母亲是精心安排了的。母亲说,你的新床得由命好的人来铺。她毫不犹豫地就定下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我的生母。母亲说她最合适不过了,生的孩子都健康,而且争气。婚礼那天,我不过请同事好友们坐坐,吃吃喜糖,母亲却考究得不行,有些环节交代了又交代。比如说,等新床铺好了,就撒上花生和红枣,那些结了婚又没要孩子的就不让他们坐到床上。撒在床上的花生和红枣也是由她粒粒地挑选过,查看是否新鲜饱满。我知道母亲过于细致的讲究自有她的道理——自然是希望我能顺利地生养孩子,千万不要节外生枝。母亲熟稔并相信民间的民俗礼仪,幸好我的婚事办得还顺利,在母亲看来还不乏可圈可点之处。有了这样的前提,我真的不敢把自己的不孕告诉父母同事,甚至是闺中密友。因为受母亲的影响,我被她那无后的自卑深深地灼得痛不堪言,我知道没有孩子的生活这辈子我都会狼狈不堪。
在岁月的额头上老外婆别过脸去,她只好逃逸,而且一生都在逃逸的路上。但命运却没有为她打开一扇侧窗,来缓解人生不堪重负的日夜。为了夫家的人丁兴旺,老外婆不得不放弃夫妻的恩爱,她异想天开地用纳妾来拯救自己的过错。老外婆这时候一定会这样想,自己如此地顺从命运很多年了,还不如借助一种近似自虐的方式让阳光照进人生黑暗的旅途,来摆脱苦难的腹地,让停顿的生活流畅起来。老外婆如愿以偿了,但从迎娶我外婆的那一天起,老外婆的人生便如不断添加清水的老汤,渐渐地淡而寡味,了无生趣。外婆生了我的两个舅舅和我的生母,一直和我的外公住在一起,老外婆却搬到了乡下的老房子,50多岁便因乳腺癌去世。
老外婆去世的时候母亲没能陪在身边,她已经为人妻为人媳,糟糕的是她居然没有生育,比之老外婆的有女无儿更令人叹惋。而父亲是十世单传的独子。可怜的奶奶也是命运多舛,前半辈子似乎只在做一件事——怀孕。遗憾的是,她生一个死一个,到了父亲,前面已经埋葬了6个死婴。把我父亲养大不容易,却娶了这样的媳妇,奶奶自然是要有许多的抱怨许多的不满,偶尔也会对邻居嘀咕几句,回到家里看着如花似玉的媳妇左不顺眼右也不顺眼。奶奶平日里也是吃斋念佛的,却无法通过佛家前世来生的因果来排遣心中忧虑,反而把儿子的无后耿耿于怀。每天早起,奶奶总有祷告的功课,她自己也只是许愿磕头,至于给供奉的菩萨上香进供都得母亲操劳。渐渐地,奶奶就有诸多的不满意,说母亲上的香不规范,说香灰怎么撒了,牌位怎么偏了,供品怎么就这老三样。没有生育,奶奶便对母亲的美貌失去兴趣,甚至生了些莫名的怪念头,以为花一样的容貌没什么用处,反倒累了生育大计。幸好父亲深爱着母亲,一切的怨言郁闷都有父亲温和的大手抚慰,而且父亲有这样的能力,站在自己母亲和妻子的中间,以他能给予的尊重和爱来调和一切的矛盾和不快。
后来80岁的母亲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明眸,除了慈祥,就只剩下宁静和恬淡了,看她一头蓬松的银发,你再也寻不到任何欲求的痕迹。然而有一个怎样的人生遗憾埋藏在她那悲而无痕的岁月里。
在母亲看来,不孕是一个女人的最大失败,一生没有生育的母亲常常无意识地把这个悲剧的概念传达给我。小时候母亲带我上街,碰上有熟悉的朋友说,你的女儿啊?长得挺像你的,眼睛最像。母亲就为这句话高兴得不行,回家了她会仔细地说给父亲听。父亲就跟母亲一样高兴。我知道母亲在外深刻的自卑,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补偿。等我长大了一些,知道生育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发现母亲居然也在我面前自卑起来。她总能找到一些好的机会,有意无意地提起1950年的那场大火。她说她那时候才25岁,像花一样,就是瘦了一些。那次住院是因为肠炎。她说那天早上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儿,腹部总有下坠的感觉,原先还不太在意,以为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把肚子又给吃坏了,所以才向医生请了假,回家吃的晚饭。父亲当晚曾劝过她,说就住家里吧,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可母亲还是坚持回医院,不料当晚就出事了。按照母亲的描述,晚上医院是按时熄灯的,她刚躺下,就看见冲天的火光,还来不及穿鞋,糊里糊涂地抱了个大枕头就往外跑。幸亏火势不大,灾情很快得到了控制,可母亲穿着的那条月白色的睡裤已被染得通红,母亲流产了。母亲每每提起此事,总是懊恼得不行,到了后来的叙述,似乎还带了些自豪在里头,言外之意是,她是怀过孕的。可我注意到母亲描述的情景,在这件事上她从不张扬,甚至于还有些小心翼翼的,我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包括那场大火和那条被染红的睡裤。但我决不去深究它的原委,我要在自己的内心和母亲的面前毫不犹豫地维护母亲叙述的真实性,因为我爱她,并且能领会作为一个女人的难处。每当这个时候,我会自觉地避开母亲的视线,尽量不去碰触她那犹豫不定的眼神,让她自然些,放松些。到了后来,我甚至情不自禁地和母亲一起陶醉,分享她曾经孕育的幸福。可母亲不是特别完美的人生一如早晨的露水,在我开始懂事的当口就溽湿了我的整个人生——我对孕育有一种本能的担心,并且轻而易举地被它俘虏。
在自我拯救无望的情形下,我万般无奈地选择了医院。
医生吩咐我到床上去,然后用比先前更柔和的一种近于母性的语调跟我聊天。她说医学上有这样的界定,两年不孕才算不孕症呢,你才半年,急什么。来,我们放松些。她说“我们”。这位充满母性的医生继续安慰我:现在十对夫妇就有一对是不孕的,这样的情况很普遍。我说我不想例外。医生脱下手套摘下眼镜冲着我笑,谁说你例外了,你所有的生育附件都漂亮得很!要是允许,你要十个孩子都没有问题。
奶奶后来是接受了母亲的,而且接受了独子过继养子以弥补无后的遗憾。在这件事情上奶奶是积极的参与者。按理,过继在选择上应以男方的堂兄旁支为首选,父亲有两位堂弟,也都分别生了两个儿子,要是抚养成人也算是夫家的后裔。在择后的定夺上奶奶特别地上心,她可是考虑了很长时间的。奶奶胖,喜欢睡凉席,夏天午饭后的中觉都在那里消遣。母亲说,那一年的暑气还没消尽呢,奶奶睡完午觉坐在凉席上摇着大葵扇,把母亲叫到跟前说,你妹妹不是有两个女儿吗,蛮可爱的嘛,你跟她商量商量,可不可以把一个孩子给我们。
母亲有好一阵子没能反应过来。
年轻时奶奶放弃一切乐趣,以不停顿的生育希望留住离家纳妾的丈夫,同时证明自己的存在。在与爷爷的人性较量中,奶奶以她的坚忍包容以及作为那个年代女子不可多得的独立成为胜出者。曾经风流倜傥腰缠万贯的爷爷在暮年时分居然哽咽着向奶奶道歉,在他的人生长剧谢幕之后永远地陪伴在了奶奶的身边。每年的清明节来到爷爷奶奶的墓前,我以不同宗族不同姓氏不同血缘但却是他们唯一承传的孙辈来祭奠。上香的时候我就想着年轻时爷爷的模样,高鼻大眼,玉树临风,生意做什么赚什么,纳了四房妾却一个没有生育。奶奶以她与命运对视的坚忍才把父亲养育成人。可按传统的说法,到了父亲这一辈,雷家便断了血脉停了香火,可雷家的奶奶以大半个世纪坎坷苦难的人生积攒的朴素的生活哲学以及对沧桑世事的了然于心,她大度而智慧地不计较我的女儿身份,在我还少未更事的时候我便成了雷家的传承后裔。奶奶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一位从民俗的深层走来的80岁的老太太,居然如此坦然坚定地面对这么强大的传统民俗呵。
我对奶奶的印象多半已经是不连贯的碎片,最温情的记忆是她胖,脸色红润,穿一身黑得发亮的荔枝绸。冬天我穿着厚厚的衣裤,夕阳正暖暖地照进天井里,我站在天井的楼梯旁说,我要尿尿。奶奶一边脱下我的裤子,一边说啰啰嗦嗦,啰啰嗦嗦。这样一个日常的细节对于别人也许没有多大意义,但于我却是唯一的具体的永远是夺目的。在一字排开的雷家墓地里,唯有奶奶没有墓碑,只在一块极寻常的红色砖块上刻着“雷母”二字,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记忆和怀念。我对奶奶的尊敬和感激不仅因为我能成为雷家的孙辈而获得更大的物质优越,我想奶奶留下的遗产更重要部分应该是她的勇气智慧以及对别人——她的媳妇我的母亲——的怜惜和爱护。不能想象,奶奶倘若是迂腐传统的教条的维护者,倘若也如老外婆的嫂嫂那样霸道自私,或者有通过上苍赐给的恩惠比压别人,从别人的痛苦中产生愉悦的嗜好,母亲肯定不是今天这样的人生。
做孕检的时候是先生陪我去的医院,检验结果是阳性。我们拿了结果兴奋地连家都没回,直奔市场,买了一大袋的虾皮和一斤蚝蛎,准备回家好好地煨汤。
我高兴得有些得寸进尺了,对着正在洗碗的先生说,要是我们得一对双胞胎就好了。先生说我也是这么想来着,连名字都有了,大的叫万万,小的就叫千千。
孩子到了二十周的时候,我穿上先生的夹克居然还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就挺美的。除了不画妆,即便是平时,我都注意修饰自己,我知道有一个幼小的生命正在为我绽放,我怎么能辜负她呢?随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总是不可阻挡地要表达。我不知道要积累多少爱呵,才迎来这个生命。
上苍是那样地眷顾我——孩子足月,顺产,是一位一生下来就睁开双眼的可爱女婴。
我把她抱在怀里,怎么看她都不够。
女儿长到了一岁多,还不能说太多的话,但她却可以清晰地告诉我,说她以前住在西班牙,是蚂蚁国里的一只蚂蚁,她跑到很高的天上往下看,知道文联有一个妈妈,她就来了。也因此,我和女儿之间,从此就有了一段常常要重复的经典的对话——
你怎么来的?
爬来的呗。
这么远的路,辛苦不辛苦?
不辛苦,我一爬就爬到了你的家。
不知道女儿是否受了神的旨意,把她的来路告诉我。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把脸贴过去,说谢谢她,也谢谢神癨。
我把女儿带回她的外婆家,母亲看着睡熟了的女儿,对父亲说,瞧,我们也有自己的孙子了。
女儿也是母亲的等待呵,她把头发都熬白了。
说实在的,女儿的这番话一直是让我十分的诧异的。她似乎在告诉我来自神癨方面的消息,她的前世或前前世是一只蚂蚁有可能是真的吗?在这浩瀚的宇宙里,在宇宙地球的生命世界,蚂蚁绝对是最早的生物之一,在地球最早的前几任统治者王八时代和恐龙时代就存在了,王八退位了,恐龙灭绝了,尤其是恐龙,由于其巨大和不可一世,它无法躲过陨石、流星雨和冰川,而似乎弱小的蚂蚁因为穴居却躲过了一次次的灭顶之灾,越过了一道道的命运之坎,种群延绵至今,并完成了自身存在发展的社会构架。我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女儿也是——你不光自古以来一直非常走运,属于一个受到优待的进化过程,而且在自己祖宗方面,你还极其——可以说是奇迹般地——好运气。想一想呵,在38亿年时间里,在这段比地球上的山脉、河流、和海洋还要久远的时间里,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一条不容有任何断点的长长的血脉链,一条以级差扩展的全部都得由双亲组合而成的血脉线,一代为2,两代为4,三代为8,四代为16,五代为32,六代为64,七代为128,如此算来,当直达个体生命的源头的时候,你会发现,这条漫长无比的血缘线上的你的祖先百万千万,已多得难计其数;同时,在这长达30多亿年的漫长的时间线索,真是一点也未曾断裂过,否则就没有你了。可想而知,在进化过程中,就从有性繁殖算起吧,你父母双方的男女祖先都必须很有魅力,因而都能找到配偶,都健康得能生儿育女,都运气好得能活到生儿育女的年龄;他们都必须非常的幸运,非常幸运地躲过这漫长岁月中数不尽的种种灾祸,天灾人祸“一个都没被压死,被吃掉,被淹死,被饿死,被卡住,早年就受了伤,或者无法在其生命过程中在恰当的时刻把一小泡遗传物质释放给恰当的伴侣,以使这唯一可能的遗传组合过程持续下去,最终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令人吃惊地——产生了你。”这是比尔·布莱森在《万物简史》引言中的一段感言,当然,作为著名科学家的他自然是站在科学的立场去解释生命的进程,而我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却更多地感受到人性的温暖。老外婆、奶奶还有母亲,她们在我生命的孕育与成长中似乎不起决定作用,在我的遗传基因里没有她们留存的符号和信息,但在我长长的祖宗谱系里肯定有她们温暖的名字,有她们触摸可及的面容和温润可感的背影,有她们暗淡泣血的故事,也有她们在漫长的苦难中转身偷闲的记忆,她们真实具体,被我很实在地记住并常常地想念。
命运就是这样的,它的途程布满了偶然的果实,一个偶然的下坠,命运的方向立刻改变。
我过继的时候没更改姓名,父亲说不改了,这名字挺好,留着也好让她知道自己从哪来。我就这样很随意地生活在养父母的身旁,连称谓也是按原先的亲戚辈分叫姨妈姨爹的。不想12年前的一个夏天,父亲离开了爱他的我们,走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也不过感冒了两三天,前一天的晚上我还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回家吃晚饭来着。我发现他的神气不大好,就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带他去看医生的。临别时我让女儿和公公婆婆说再见,说我们明天还来。女儿还不会说话,但会飞吻,父母很为女儿的得意样子高兴。出门的时候我们还回头说了一次再见,父亲笑得很欣慰。这最后的笑容我至今都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后来都不知道自己用心疼和遗憾端详过多少次抚摸过多少次,我真想把脸贴过去,叫他一声父亲呵。我是他的女儿,他却一次也不曾拥有过父亲的称谓。当我幸福地生活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那些曾经被我用姨爹的称呼忽略了的挥霍过的光阴,我只能用怀念采集下来,储存在他的照片里。想必父亲是知道的,“父亲”这一概念于我,他是唯一的,我在人前人后所说的父亲只有他也只能是他的,我在所有的履历“父亲”一栏表上,很自然写上“雷道一”的字样。我与他异族异姓,没有任何血统的关联,但我是他的女儿。我那只从西班牙爬过来的小蚂蚁是他的孙女。这便是雷家与冯家的姓氏玄机。
父亲走后,我把母亲接过来,迫切地希望把父亲所有的遗憾能在母亲身上得以补偿。我知道我必须把一切深深浅浅的爱都给予表达,否则不可弥补的缺憾将会把所有的夜晚蜇得支离破碎。我出门的时候和母亲道别,我说我上班去了。我把“姨妈”的“姨”字潦草地浅浅地滑过去,然后平静地上班。我记得母亲正要套上那件蓝色的马甲,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平静。
父亲走后的那个夏天,燠闷的空气带走了一个被叫了20多年的称谓,我和先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很自然地叫(母亲)“姨妈”做“妈”。母亲和生母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习惯并且能准确地分辨出我在音调上对她们的不同唤声。在平仄上生母是平声,拼音的声调上是第一声;母亲是仄声,声调是第四声,就是南宁白话那个叫法。
生活似乎顺理成章但却明快起来。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失去父亲的凝重被初秋的凉意冲淡成一幅水墨画,挂在了生活的背面。母亲是个一生都爱美的女人,出门买菜的时候晨练的时候都会轻扫娥眉点绛唇,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到了冬天,母亲居然开始关心起文胸来,后来女儿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过来告诉我说:
婆婆穿的小衣服跟你的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她先穿了内衣才穿小文胸。
一向内敛害羞的母亲听到女儿的告密不仅不恼,反而显得比平日还要坦然。对女儿说,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你的咪咪也长大了,你就知道什么叫美了。我现在老了,咪咪变小了,才请小文胸来帮忙的呀。
对于母亲一路“追美”不断的人生我一直都是心存敬意和赞叹的。我赶忙对小小的女儿说,以后你不要叫她婆婆叫苏小姐得了。女儿赶忙端来母亲那大大的口杯,说苏小姐,请用茶。
就像风吹稻浪一样的自然,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就像童话里那位永不衰老的叙述者所说的那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再怎样光鲜丰满的日子都会暗淡衰败下去,母亲就真的老了。她和女儿一起看电视,嚣张的女儿频频换台,母亲却带着老花镜一脸无辜地问,刚才那位王子怎么还不出来?这时候看着母亲一头的银发,还有些凌乱,她的苍老就让人心酸得直想掉泪。我知道,怎样的愿望都不能阻挡生命的脚步。去年白露过后,霜降刚刚开始的中秋,84岁的母亲经过一年不太流畅的日子之后陷入了末途的泥淖,曾经雀跃凌空的生命漫漫沉寂了下来。她似乎明白什么时候了,要求洗发,烫发。医生没有准许,说这么虚弱的老太太经不起折腾,等缓过这阵子再说。我只好劝慰她,等过一两天好了我们再洗也不迟。你现在的样子也还过得去的,你很能干,都80多了,眼睛这么好,耳朵这么好,牙也这么好,医生说了,你是这个病区最漂亮的老太太呢。母亲很受用地别过脸去,闭目养神。
母亲没能好过来。
这是周末,是长长的燠热的夏天难得的一场夜雨之后的清凉的早晨。母亲已经在昏迷中艰难地抽气,我的其他姐妹都围在她的床边。我那读初中三年级的女儿,原是打算到图书馆复习功课的,在没有得到任何信息的情况下,却被一种挂念和不安不断地牵扯着,于是徒步走了半小时的路程,到医院探望她亲爱的外祖母。女儿还不懂生死,但看着昏迷的不能再跟她做这样的问答——“花的使命是什么?”“美丽。”“不对,花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是,结果”——的婆婆,女儿失声痛哭。
母亲对自己的大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以为医院的病床脏,上面有多少人睡了过去不再醒来。
我握住母亲不再温热的手,抚摸她还未来得及整理的头发。我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
我是艳冰,是你的女儿呀。你把我养育成人了,我都做母亲了。你的孙女我那只小蚂蚁刚刚还看你来着。你床边我其他的姐妹都是你的孩子。我们都爱你,都感激你。今天是周末呢,大家都有空,我们会一直陪在这里。不用怕,母亲……
看过多少生死的专业陪护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说,让妈妈安静了,好不好?……
我再进到病房去,给母亲擦澡。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胴体。母亲最后时刻是弥漫性出血,也只是皮下一块一块紫红色的淤血而已,大部分完好的皮肤仍然白皙而细腻。她那对不曾喂养过孩子的已经干瘪了的乳房,安静地垂在胸前,仍保持丰满温润时精致好看的形状。它们曾经储存了父亲的多少爱恋呵。护工一直陪着我,拧手巾那一下她看着母亲情不自禁地说,婆婆真的很美。我鼻子就有点发酸,这时候想起父亲搂着母亲的肩膀的情景,父亲说,你要是我们俩生的你就比现在漂亮多了。我当时是怎样的反应,是挠挠头发还是扭扭屁股,记不得了。
有了父亲,再沉重的日子都变得欢快起来;想起父亲,再悲痛的时刻也能承受和面对。当时我就想,没关系,母亲到了那边还有父亲呢。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母亲这一辈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一生了。
先生的姑姑今年也84岁了,欣慰的是她还属于那种牙好胃口就好吃麻麻香的健康老太太,只是偶尔脑子有些糊涂。姑姑早年毕业于中山医学院,从医50年,在眼科教授的位置上退下来。因为职业的关系,姑姑的生活极其讲究,也是我们这一大家子的生活指导。谁有个头疼脑热的,第一个想到是姑姑,还不是医院。可年前大表哥来的时候却沮丧地说,姑姑越发难伺候了,常常让人哭笑不得。说她糊涂的时候就跑到自己医院的门诊部,很忧郁地问同行的晚辈:你看我是不是又怀孕了?好像宝宝这段时间发育得特别快呢。姑姑温柔地摸着自己胖胖的肚子。表哥很惆怅,我却眼睛一热,泪水差点没掉下来。原来这么优雅的姑姑,这么有才气的姑姑,在医学上这么卓有建树的姑姑,就老了。姑父去世十多年,她自己也是84岁高龄的老太太了,可她还是那么小女子地生活着,这么女人心思思地过着日子,不管晨昏白昼,不管星斗转移。姑姑常常是回到自己的少女时代的,她不会去考虑自己百年之后的事宜,而是做生儿育女的计划。所以糊涂时候的姑姑总是有一种很贤淑的宁静,一种很母性的温柔。
令人尊敬的可爱的老姑。
女人都这样的吧。
点香的时候,我常为母亲祈求,让她在天国也能有自己的孩子,让她成为一位母亲吧,她会是一位好母亲的。
可以吗?
看过广西宾阳县炮龙节吧,场面很火爆的,每年的正月十一,这天在老街劲舞的群龙被视为新年神物。舞龙汉子吆喝着赤膊挥动巨龙,沿街游舞。临街商铺、住户家家炮仗充盈,单等炮龙靠前,一串串往龙身上丢,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富贵平安。当炮龙游舞时,人们纷纷从龙肚下穿行祈求吉祥如意,情侣期盼永结良缘……据说若捋下龙须系于畜栏上能得家畜兴旺,龙皮保五谷丰登,龙珠能招财进宝,添丁生子。于是人们都奋不顾身地要“抢龙珠”。
临近炮龙节的时候,四五位朋友聚在我家里商量为小杨抢龙珠添丁生子的事呢。身高一米七五的曾子健说,等火龙的游行队伍走到街的拐角的时候,你们掩护我,我从侧面插过去,肯定能把那龙珠抢到手。完了曾子健拍拍小杨的肩膀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包你明年生个大胖小子。陆庆东那儿子不就是我这样给抢回来的,那一年我打了赤膊,脱下来的衣服包着脑袋便冲进炮海里……
等他们商量停当,我就跟他们说我女儿的故事。
再隔一两代,这个故事将会变得很古老很古老了。www.xinwenju.com谁能说得清楚这个中缘由,女儿又凭什么说她是西班牙的一只小蚂蚁,我问她是怎么来的,她说:
爬来的呗。
这么远的路,辛苦不辛苦?
不辛苦,我一爬就爬到了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