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学校不断有火柴盒大小的糠饼子吃,我的日子却到底不好过。亲昵我的奶奶走了,大致能够公平待我的大伯也走了。“黑鸡”大娘独自操掌家政,与宝山连英相比,我成了“二等公民”。胳膊都向里拐,她偏向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是不言而喻的事。
给我舀汤,总是汤多米少;分干粮,也总是又薄又小。我跑校不在家,谁知他们吃什么?“不平则鸣”,大娘给我舀饭太稀,我就夺过饭勺来自己盛饭;给我中午带干粮太小,我也要大声抗议。有一次,因为我抢夺饭勺,和大娘发生了争执,她竟大哭号啕开来。哭得长声短调,数落我动手打了她!我的保护人在太原,宝山别无忌惮,跳起身将我结结实实臭揍了一顿。那“扁骷髅”比我大五岁,有的是力气,我虽然奋力反击,大哭大吼,也不抵事。挨了揍还不算,宝山竟将我中午的糠饼子拿了去上地,断然卡掉了我的伙食。这不是要人命吗!
气恨不过,我撕了一页抄本纸,立即伏在炕上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既挨饿,又挨打,父母不在身边,奶奶也去了太原,我的委屈愤恨的情绪十分饱满。书信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信中既表述了我生活的艰难,又控诉了大娘和大哥的罪状,言之有据,文情并茂。末了,我提出要求,要父亲务必立即回家乡来接我到太原。我恶狠狠地发誓道:
“如果不回来接我,我要叫你断子绝孙!”
写好信,我托请在苌池中学跑校读书的学生代我寄走。当时我个人的全部积蓄有一角五分钱,那是我前一年卖了一次青草赚来的。我拿出一角钱,请人代我买邮票,并且代买信封。
从发走信的当日起,我就等候父亲归来。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要真的给他“断子绝孙”一回,他是吃不消的。我断定他一定会尽快回来的。过了两三天,父亲果然急如星火赶回来了。当晚,没有旁人在场,父亲问我道:
“那封信,你自己写的?”
我点头称是。父亲沉吟半晌,又说:
“以后可不敢那样写信了啊!你奶奶和你妈都着急的厉害……”
我未置可否。心中却暗想:我不那样写信,你会这么快赶回来的吗?不过,父亲归来,我心中有了依托,情绪也冷静了。我觉得,即便他不回来,我也不会去死。信中所写“断子绝孙”的吓人的话,那委实只是我的一种虚构和夸张。或者说,那是我的“创作”。自从学习作文,这封信算我付诸实践的一篇应用文。而它多少有些创作的意味的话,那应是我平生第一次形之笔墨的创作。事实证明,从读者的反映来判断,我的初次创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过了几天,父亲又征求我的意见,问我从此到太原读书,离开红崖底,我是否愿意。我不假思索,脱口说道:
“这地方,我一辈子不回来也愿意!”
父亲于是着手给我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一旦我高小毕业,就迁往太原读书。奶奶在太原,依我当时的心情,恨不得立即飞到太原,飞到奶奶身边。将我一个人仍在乡下这种日子,我是怕得要命了!
后来,当我真正离开故乡,我才发现,我是那样依恋它。故乡的山,故乡的水,都深深融入了我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