啰 唆
没有几个教师不啰唆。
从某些方面讲,教育是啰唆的艺术。试想,一本书从头到尾,一学期从期初到期末,哪里有那么多新鲜话要讲呢?而不重复又不行;天才毕竟是少数,得反复强化才有效果。任何人都是会原谅这点的,只要结果好,知识进脑子了,就没问题,因此校长一会儿说应精讲,一会儿要多念经,这并不存在抵牾。
老师们年轻点的不知所措,有经验点的不会在乎。至于家长,那更不用说,是坚持要啰唆的,不然,何以那么多请家教的呢?许多补习,一听说是做题讲题,家长就觉得白花了钱,不知补习不过是把一个已经揉过的面团揉得更加软和而已。
有水平的教师能够把一堂课讲得圆满又不啰唆。开头会提示一堂课的内容,结尾又要小结,这实际上是一回事,只不过是变换形式的问题。而有些事你是无法不啰唆的,或者说每时每刻的教育都绞尽脑汁那是难以做到的。一些德行教育,基本上都是些陈词滥调。安全卫生、文明礼貌,不讲不行,讲了可以减少自己的麻烦。往往越是不爱听的话,越要啰唆。当人家厌烦了,腻了,想不通也不再计较,算了算了,按你说的搞吧,这一点,每个行当的人都得向老师们学习。也还有一些啰唆源于对学生的不信任。教师们苦口婆心,这有点像家长对孩子,写文章的人对读文章的人。我写书之后,往往要寄给批评家指教,怕别人读得浅,老是要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写作动机,弄得人很厌烦。有些老师举了一个例题,还会问:大家弄懂了吗?学生偏偏不合作,也许前面应和多了,疲惫了,也许到了下课的时候心不在焉了,于是老师就会说:那好,我再来给大家讲一遍。学生是不可能反对的,而实际上那题目是老师讲给他本人听的。老师就是这样,宁可让成绩好的学生厌烦,也必须让每个人领悟。生活中这样的体验太多。为了达到某个小小的目标,不惜花费大的成本,而且沾沾自喜,不知与此同时丢弃了其他的利益。
在啰唆的成分里面,也还有一些习惯的因素,或者是教师个人是否负责的问题。有的老师总认为自己的教育方式是独到的,不讲细,才能让大家觉得自我的高妙之处。也有少数是条理不清,讲了一通,不仅别人没搞清楚,自己也越讲越不自信,也就只有颠来倒去了。有个别人存在某种怪论,教师就应该把握着话语权。还有一批糊弄学生的,明明最后没事干了,大话连篇,打发时光而已,处理垃圾大多用的是垃圾时间,反过来讲,垃圾时间必定是用来处理垃圾的。最严重的要算一些拖堂的教师。教学进度把握不当,或者是设计不周,而最后让学生承担了这些。很少有学生坚持的,随着下课铃声一响,注意力早已不集中了。偶尔为之还差不多,有些老师是经常性拖堂者,啰唆得学生不再郁闷,而是早有准备,有的做题、有的阅读、有的清理东西,啰唆者还以为学生们进入了某种鸦雀无声的状态。
没有几个啰唆的教师会认为自己啰唆。他们自以为敬业,老认为学生不好教。有些老师很忌讳人家说自己啰唆,好像这就否认了自己的水平,于是很少有人在这方面进行修正。知道了也不一定要修正,啰唆本身具有两面性,如果人总是这样,不是绝对的错,是不会下工夫的,过了一段时间,还以为改了也不一定好,那就没有必要冒风险了。
如果把啰唆当作一种小小的过失的话,那么过失背后自然有它的秘密。弗洛伊德说:“生活中到处都存在过失,过失本质上是一种内心潜意识的流露。”啰唆也是如此。老人在晚辈面前啰唆,不管多么不耐烦,仍旧要迁就这种苦口婆心。领导在下属面前啰唆,在台上啰唆,废话连篇,也是为了重要指示能迅速传达贯彻。相反,下级给领导汇报则啰唆不得,有时清楚也无必要,领导只知大概就行了。这个秘密我们都知道了,就是自以为是。这里有种不平等,进而导致不公平,教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种啰唆何尝不是一种显权呢?对话缺乏对等,不可能产生深刻的共鸣。
相对于一些讲课过于简单的人来讲,啰唆至少面向了全体。有些教师,尤其个别理科教师,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把很多复杂的问题想得简单,课堂节奏快速推进,让人云里雾里跟不上,学生们也就干脆不跟了。高明的教师不会采用以上两种方法,而是和学生始终保持同一步调,才能掌握行进的速度。自己的速度快了,就得迁就学生,不要把自己当作国王;速度慢了,就得减轻负荷,删繁就简,不要像一个老态龙钟的长者,你不走,人家没法往前行。
啰唆成了习惯,也还严重影响到生活。我离开第一线十多年了,依然好为人师。有时一些年轻干部与我谈,他们只是应酬而已,而我却津津乐道,忘不了以一个过来人自居而教育他们几句,弄得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其实他们才是成熟者,而我的激情完全用错了地方。我认识许多医生朋友,在一点上认识是相同的,一给教师治病就头疼,那就是因为教师太啰唆。这种啰唆又是怎么来的呢?干什么要求个明白,否则不踏实。住院的老师们,会在网上查许多资料,在书店买几本书,试图弄得自己比医生还医生。他们对什么都怀疑,连护士拿药也生怕忙乱弄错了。真害怕有一天某个啰唆者精神不正常,即使讲得正确流利,也会问学生:刚才我是不是出现了口误呢?
斯 文
教师如果有副面具,那就是斯文。
这种斯文有着深刻的文化味,也就是文明、水平和规矩。大概是被社会认同了的,男女介绍对象,听说是个老师,心里也就安逸了一半。行政上有许多是教师转行的,稍为出色点的,人们会把他的出身道出,证明优秀是有来源的。前不久,我的一个朋友买房,钱不够,选来选去,选了一个二手房,我交代得提防点,他说交易的是个老师,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此等等,教师斯文的认可度极高。这里的斯文是大文化概念,谁辱没斯文,谁就是没文化,可见,斯文是知识分子的代名词。
面上斯文了,有些东西就会深入骨髓。从外表说起,教师的形象大抵有个模子的,戴着眼镜,文质彬彬,那脸像是很少见过光,埋在书堆里的。他们说话行事很是谦和,尤其善解人意,千万别碰了别人的痛处,揭人短其实暴露了自己的短。说粗话也含蓄些,刚开了头也就被掐了。对外界的反应谈不上热情,像是迟钝,内心却情感激烈,只是不多说,一说怕漏嘴,不如把拙藏着,表现出来的是很有内涵。这种生活的体验细致到日常的交往。比如,你要接老师们吃一餐饭,这就有很多的学问。他们在外见识得并不多,无论如何是活跃不起来的,有些菜的吃法也许不知,那就干脆不吃,不了解个中原因的,以为是不合他们的口味,了解之后,你得带头吃,而且旁若无人的样子,他们会静悄悄地瞟上一眼,然后摸着石头过河。如果某个碟子,只剩下最后一点菜,那就没有人会搛了,尽管有些人想吃。哪个搛了那最后一筷,如果别人特别关注,也许就会被认为是一种不斯文,因此他们可能假装不在意。除非主人调侃,吃了算了,不然会浪费,才会有人自告奋勇。找邻居也是教师好,比较顾及公众形象和他人利益,碰上上下楼梯,也会谦让,却不会多言多语,只是体现一种姿态。
教师这么做,有些虚的成分,更多的却是社会的要求。为人师表,教师似乎什么都得规范些。人人都可以有问题,但教师犯了错,就是不该。如果有人打了牌,那必然会议论,这还得了,孩子肯定学不到东西了。如果生活作风方面出了些问题,家长们就会说这些人是假正经,道貌岸然。过分看重了钱也是不行的,好像他们是靠知识饱肚子,可这毕竟是两回事。也有人反抗过,有一次在一个集市上有一群教师和人吵架,起因是听到人议论当今教师如何素质低、贪钱之类,他们愤而反击。大部分的时候,他们得把自己包裹着,万一出了情况,不光是自身,即使是家属,也会同你寻个说法。斯文需要维护,因此教师的斯文从哪方面讲,都具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成分。
现在有一种说法,当班主任斯文不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现代人普遍以貌取人,而今的人不怕文明人,怕就怕乱来的人,更说明了人的奴性,还真是应了古人说的“三句好话比不上一马棒”。常常有家长给孩子选班,选班主任,就是要态度凶的、管得严的。事实也是如此,哪些班主任能讲狠话出来,班上的纪律的确好些,进而成绩也可能好些。现在体罚学生的事是少了,教育条款也是明令禁止的,只是越禁止的东西越证明其存在。大概是五年前,我到马来西亚,就看当地的华文报纸为华文教学能否“管教”学生发了一整版的争鸣文章,看来体罚还是有市场的。再想想古代教学,动不动就是几竹板子,所谓的体罚习以为常,而古代读圣书的人,在我们心目中是再斯文不过的了。我这么说,并不是赞成必要时可以给学生几下子,我恰恰很反对这种强权教育,只是要探究这么一点,教师的斯文是不是不针对学生而言的。弄清了这点,再面对时下一些补习高额收费,是否也可以心态平和些。知识无价先是有价。
这么说教师的斯文深处还是有些反叛意识的。这让学校的管理尤其有了难度,评一个先进,让来让去,一旦确定了,又有好几个人有情绪。有的斯文中还有些迂气和酸气,对有些问题看不惯,自以为维护正义,采取一些偏激之法,借用举报、上网发泄等手段抒发。现在种种过激言论甚至伤人尊严的举动很多,有些人动辄就说这是个别人的德行问题,其实不然,一些人斯文久了,也得找个地方透透气吧。
教师的生活总的来讲是波澜不惊的,恐怕这也与他们的斯文有关。干许多事情,斯文了,最后缺乏的就是一种朝气和干劲。斯文往前发展就是畏首畏尾,不大气,或者就是小气。这一点,在一些方面令其他群体瞧不起,圈子以外,他们又很难交到合得来的朋友。说白了,不叫人讨厌却也不是那么随和的人。也许你能得到人的尊敬,却不一定能得到人的喜爱。如果从基层工作的角度来讲,多少是被人厌弃的,我见过这样的情况。有些教师转行进机关,稍稍适应些,因为需要舞文弄墨的地方多点。但是一到乡村去工作,斯文人就吃亏不少,往往人家打得火热,而这种人曲高和寡,说得不斯文点,就是被晾在了一边。即使在学校里,斯文也可能阻碍发展,创新不足,教育难有大成。因此,伟大的斯文者,必定城府不深,但他心中蕴含着雷霆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