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有幸得到一笔国际资助,应邀去澳大利亚交流访问。一次在阿德莱德大学做一个小讲座,会议室里几乎都是女学者,她们很有兴趣听我谈中国的女性主义。我注意到坐在最后一桌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虽然头发花白,但她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能让她失望,即使她觉得我有什么不妥之处,希望她归咎于只是我还太年轻的缘故。
讲座之后有一小会儿的交流,老太太脚步轻快地走近我,我几乎不太相信她告诉我的事实:她已经退休,刚来这所大学读博士学位。她说,我终于有时间来实现我自己的愿望了。她说得欢乐,满面微笑,脸色看上去红润而年轻,如果不是她的满头银色,我不会相信她已经65岁。她也许事先注意到我的来访,居然还知道我写诗,她带来了她自己的诗集,一本她自己打印装订的大开本油印集。我接过她的诗集,为她对我的信任而感动,问她:是不是也在退休之后才写诗呢?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为我的正确猜测而兴奋。她说,她还有一个爱好,便是每天要去教堂,过去她不能每天都去,现在有时间了,她要做自己一切喜欢的事情。
我把她的诗集带回北京,多年来一直珍藏着。也许她此刻才获得并不容易获得的博士学位。而我也因为太忙碌没有与她继续联系。但在北京每一个严酷的冬天,我都会想念南太平洋温暖的颜色,她的眼睛的颜色,明亮而单纯的蓝色,没有受到年龄和岁月侵蚀的颜色。
我的母亲已经70岁了,比新中国年纪更大的她,经历过饥荒、“四清”、“文革”以及改革开放。在她担任小学校长的时候,正是中国的饥荒时期,聪明的她为了不让学生们挨饿,也为了不让自己和自己的父母挨饿,发明了在校园里开设劳动课,开垦实验田种植各种各样瓜果的方法。学生们和她自己居然在那样的大饥荒时代没有人饿死,且一个个脸色健康。调查小组终于发现了我母亲的资本主义“苗”和“果”,但时间已来不及退回,饥饿也终于过去,我母亲也告别了她的校园。虽然告别了她的校园,她的聪明才智还是时有发挥之处。我们一个接一个出生,没有幼儿园,她就在家里开办了自家的幼儿园,白天把门板取下来画画写字,晚上再挂起来,依然是安全的门。我幼年的记忆中,充满了母亲的画画写字和故事。母亲年轻美丽的身影,远比外部世界打斗的声音更加吸引我。后来我常常想,“文革”那样的动荡,我们居然站在岸边没湿鞋,大半的原因,在我的母亲,她我行我素,不与其为敌也不与其为友。老了的时候,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竟然说,他们男人做事没头脑。我大笑,笑她夸奖自己太夸张,但得承认,如果没有母亲的翅膀,我们几个在“文革”中长大的孩子,一点儿伤损不受,几无可能。反证是,和我们姐弟一起画画的好朋友斗斗,就由于父亲挨斗,母亲生病,他一个人与一群孩子横渡湘江,永远地留在了时代的波涛之中,再也没有回到我们之中。
父亲常常戏称母亲是贾母,用来形容母亲在我们家庭中的威望。我送母亲的相机,母亲用来拍了许多美丽花草,多是她亲手种的,她像孩子一样惊讶,花开个不停,剪了又开。她说一些奇异的话,说是花旺人也旺。家里的老房子出租了,花还开个不停,她觉得这是给别人家的好运气。
春节的时候,我带着女儿回家给母亲过生日。她说让我先看她的电脑,我一看,了得,她从北京回南方才几个月,居然把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故事,都写到计算机里了。我佩服地看着自己平凡的母亲,问她将来喜欢以什么样的仪式告别这个世界。我也佩服我自己,在过年时向母亲问这样禁忌而又必须的问题。我的一些西化的朋友,中年就备有遗嘱,为的是自己可以选择离开的方式,并为告别做好美丽的姿势。我的母亲答道,不需要那些拖累后代的事情,希望你们将来能够在文字中看到我还在,就好。我拥抱了一下自己的妈妈,觉得心里好轻松。
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升学、就业、结婚、生孩子,没有一件不是新的开始。世界至今还没有一个方便之门,我们可以随意通过。当初我决定生孩子,就意味着我不能按照惯例读学位,可是,生孩子给予我的生命教育,是另一种生命学位的知识,这样的知识使我对一般的知识结构更有了辨别真假的能力。如今,我的孩子比肩我之上,我攻读自己喜欢的学位,全力以赴,深深地珍惜生命再度开花,美丽的日子不再是肤浅的外部,而是精神在矿脉深处闪烁。
没有什么时候会太晚。在我们开始之后,结果会在那里,但是路程很长,需要的是勇气和耐心,还有母亲们从来不少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