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航海,海如同一本又一本打开的书。深夜,走上甲板,突如其来有一种想跳入海中的冲动。我不恐慌,但是好奇。刚开始以为只是我个人的幻觉,后来问了好些人,居然都有这样的时刻。想啊想,终于明白。我们的生命是来自海洋的,在每一个细胞里,都储存着对于海洋的眷恋和记忆。在某些特定场合,它魔咒一般复活,押解我们的身心如人质——回到远古。
黄昏黎明时分,在海中央看海,大海苍天,只有你一人夹在其中,天人合一之感,醍醐灌顶。船是一种特殊的载体,当它蹒跚大海之腹,远离陆地,自身比例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放眼四野,围绕眼帘的都是圆滑到无可挑剔的海平线,凡俗的世界早已悄然遁没。
所有曾经的烦恼,芜杂的人际关系,不堪回首的悲苦,还有层出不穷的愿望,都像被船桨切断的海草,漂浮而去。只有让人灵魂出窍的蔚蓝色,由于深达几千米的摞叠,化作了近乎黑色的铁幕,襁褓一样包裹着生灵孤寂的肉体和灵魂。
当什么都不存在的时候,有一种关于存在的思维,就会活跃。
夜幕下的海,纯净剔透的黑与蓝,天幕是银光烁烁的星。你只想爬上星辰,将尖锐的星芒直抵掌心,感受那种冰凉的刺痛。任何认为星辰是不可以爬上去的常识,都是谬说。你无比孤独,而且绝望地发现,它是不能战胜的。
人生真是太渺小了,和时间相比,和夜色相比,和海洋相比……哪怕是一朵浪花,也比人更长久。它永不疲倦地涌动着,没有死,也没有生。或者说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死亡之中,也无时无刻不在襁褓当中。你不能说一朵浪花死了,就像你不能说一朵浪花是在何处诞生。
必先确立了人生的虚无,然后才能确立人生的意义啊。
你想知道什么是彻头彻尾的虚无吗?你想死心塌地灰心丧气吗?你想就此归去,把人生来一个总结,有一个新的开始吗?你想从此不惧死亡,兴致勃勃地走到人生的终点吗?如果你的回答是:是。那我向你推荐一个地方,可以帮助你解决上述的问题,那就是——海洋深处。当然了,我这个深处,说的不是大海的底层,那不是我们寻常人等去得了的地方。深处,是海的胸膛之上,在渺无人烟的苍茫波涛之内,思索。
是的,波涛之内,而不是波涛之上。有人说:我常常到海边去散步,看到过海的各种表情。比如海上日出,比如海的朝霞晚霞,比如海上的暴风雨,比如海上各式各样的船……的确,这都是海,可都不是我说的海。这是海之表层,不是海之脏腑。
法国17世纪最具天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帕斯卡尔,曾将人定义为:“无穷大和无穷小之间的一个中项。”不。在理论科学和实验科学两方面都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帕斯卡尔,这一次说错了。没有中项。人只是无穷小,海洋是无穷大,风暴是无穷大。
没有任何表情的海,自在博大,放任不羁。你从那里领受生命大道若简的意义。作为一个巨大的偶然,我们降生人间。我们所能具有的唯一能量,就是有目的地向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前进。这个方向,在哪里呢?
在航行上,辽阔水面尽收眼底,澎湃海浪不停肆虐,你无可逃遁地得出一个答案。海洋上,人会变得极其单纯,完全丧失了思索的能力。并不是悲哀,海洋以它的无与伦比的壮阔,已经给出了答案,不必我们这些渺小的生灵再来费劲地思考了。
一朵浪花,要是离开了海洋,片刻之间就会萎缩。时间之短,我相信任何一种陆地上的短命花卉,都会比它开的长久。太阳会晒干它,烈风会吹飞它,鱼会把它吞入腹中,云会把它吸走,雾会把它裹挟而去。雨会把它当作自己阵营遗失的一滴,蚌会把它摩挲成珍珠的雏形。人会把它当作坠落的眼泪,咸而且苦……
一朵浪花,让自己永不枯萎的秘诀只有一个,那就是汇入一个丰饶的集体中。很多浪花聚集在一起,成就波峰浪谷,托起巨轮,掀起风暴。可以永不止息地歌唱,可以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地走来走去,可以在1000次毁灭后获得1001次重生。
人的生命也是一样的。就其个体来说,多么惨淡啊!连一朵浪花也比不上。浪花们互相紧密连接着,你无法将一朵浪花和另外一朵浪花相分离,它们从本质上密不可分。它们先天的属性,使它们从不孤独。但是,人却不行。人有皮肤,在皮肤之里,是自我的界限,在皮肤之外,是他人和自然的范围。人必须有意识地走出自己的皮肤之外,和同伴找到精神上的依存关系。这种依存,不单单是互相帮助,而是本质上使自己一生不再渺小不再脆弱的唯一法宝。
这种连接,有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名字,叫作——关系。关系分为很多种,疏离和密切是最基本的分野。密切关系是魔力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果没有学会处理关系,关系处理失当,你就无法享受人生的乐趣,你就时时被各式各样的烦恼所袭扰。你头痛医头脚疼医脚吧,你天天疲于奔命四面楚歌吧,你按倒葫芦浮起瓢吧,你屋漏偏逢连阴雨吧,破船偏遇顶头风吧……总之,如果你不断地倒霉,如果你时不时地在被厄运抽了一个嘴巴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嘴巴,如果你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得罪了何方神圣,为什么诸事不顺,永远是一个超级倒霉蛋,那么,恕我像女巫一样直言——多半是关系上出了问题。
看看大海,看看浪花们。它们是如此的平等,如此的团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东西南北的区别,天下浪花结成一家,遇风则啸,遇雨则飞。风平浪静的时候,就缀成一块硕大无朋的蓝绸,大智若愚微微抖动着,与天公比试着碧蓝和寥寂。大海养育了多少生灵啊,地球上最大的动物——蓝鲸,就生活在海洋中。我在博物馆看到过蓝鲸的标本,它浮游半空,孤悬万千海洋生物之上,如乌云蔽日,体积大到难以想象。仰望蓝鲸巨大而美丽的流线型身体,我不由得想,它活着的时候,每天要吃多少食物啊?需要多大的疆域才能养活它啊!需要多大的区域它才能活动开身体腾挪扭转!需要有多么大的浮力,才能让它保持着优雅游势,不至于一个跟头沉没啊!它是如何长到这么大体量啊?那是怎样一段进化的漫漫长征,需要一个多么丰饶广大无拘无束的舞台啊!
是海洋托举了它。海洋是蓝鲸的摇篮。
海洋中物种的丰富,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特别是深海,更是一个远远没有叩开大门的宝库。
这种荡涤灵魂的经验,可以从大海的涟漪,风暴的吼声,海鸟的奏鸣和海豚的跃动中习得。倾心体会大自然的旋律,待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光明自然体现。
关于海洋,我们知道的太少太少。然而仅仅是已知的这一点点,就已让我们倒头拜叩,肃然起敬。这一生,如有机会到大海的核心部分走一走,请千万不要错失。如果没有机会,就要千方百计地创造一个机会。你一定所获甚丰大呼过瘾。
也许有人会说,我常常到海边去。哦哦,海边和海中央,是不一样的。就像树叶和树根是不同的。树叶当然青翠可爱,但你在看到树根的时候,会感觉到深邃的力量和一种不可预知的神圣。反观树叶,你只会觉得精致和稍纵即逝的脆弱。
也不要满足于在海洋馆水族馆这类的地方浏览。国外的超豪华饭店,已经把鲸鱼圈养起来了,真是悲哀!我在迪拜的亚特兰蒂斯酒店,看到玻璃幕后假装自由自在的鱼,升腾悲哀。充其量这只能算海洋的藏书票,海洋干涸的微缩版。如果你膜拜过真正的海洋,你会在那里有哭泣的冲动。这还不是最悲惨的,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亲近过大海,首先是在海洋馆里看到了海水,由那里的印象去想象海洋,你就陷入了一个猥琐的幻觉,一个人为的陷阱。
听我一句劝,哪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深入真正的海洋,并不遗憾。因为你还可以想象。人的想象力,是世界上最汹涌澎湃扶摇万里的海洋,可以掀起飓风,可以托举起几十万吨的巨轮。千万不要让别人出于营利的设计,在你的脑海里信马由缰,荼毒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景致。
海洋是一所大学,教会我们生命的感悟。浪花就是教授了,无数位,虽无职称,但日夜授课,永不言倦。
海洋带着一种永恒的苍凉,把你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表浅认识,都颠簸着飞扬起来,发生碰撞和杂糅。举目四望,你是如此的孤独,天空和水永远在目光的尽头缝缀在一起,包围着你,呈现出博大的哀伤。你知道自己是一定要灭亡的,而大海则永远存在。
在这颗蓝色星球上如跳蚤一样生活的我们,能看到多远?美国环境学家罗德瑞克?纳什有一个科学理论,认为从过去到现在以至未来,人们遵循着如下范围,逐步扩大着自己的视野和爱心疆域。首先是自我,然后波及到家庭。这当然不难理解,原始人就是这样走过的。再之后是部落,然后是国家。国家是扩大了的部落,是很多部落的联结。在国家的更远处,就是人类。当我们有了更多的余力之时,就会更多地关注动物,之后的顺序便是“植物——生命——岩石(无机物)——生态系统——星球”。
在大海上,充沛爱意会像卓越的三级跳远,快步腾挪而去。从“一己”跨越到“星球”。我们只有这一个地球,千真万确。
绕地一圈走过来,深刻感觉到,地球人,都是住在一套单元房里的亲戚。有些人富一点,有些人穷一点,但大家从骨子里来说,大同小异。平等不是一个谁赐予谁的施舍和空话,而是一种生物进化的必然。
你祸害了中南美的森林,你就是糟蹋了自家的后院。你掠夺了亚洲的财富,就是亲手把船凿下一块版。你喷出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是在自家放火,屋顶已经烧出了一个洞……
大自然大智若愚,它什么也不说,只是把你们紧紧地连续在了一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它公正并且——冷酷,如果不觉醒,等待的就是灭绝。地球上的人类,只有自己救自己。那种以为靠着掠夺他国人民,以维持自家超级繁荣的美梦,有些人已经酣然不觉地做了好多个世纪。如今,21世纪刺眼的光照,不客气地把他们唤醒。
世界绝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广大,在某种意义上讲,它脆弱到不堪一击。
所有的海水都是相连的,在广阔的洋面上,我们无法区分这一滴水是来自大西洋还是印度洋。海鸟是没有国界的,海豚是没有国界的,海草是没有国界的,污染也是没有国界的。最后买单的是全地球的生灵,无论你是发展中国家还是发达国家,在污染面前,人人平等。
喜欢海上的风,将云彩搅散的声音,还有海豚跳起的扑扑声。温暖远在乌云之上,你感受不到,但你要坚信。亲身体验能使人确立世界观并因此改变行为。人类已融合在一起,悍然难分,像海在海中,风在风中,基因在基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