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54年,晋献公荒淫失德,宠爱妃子骊姬,立幼子为嗣。太子申与公子重耳双双受到迫害。年过四十的重耳不得不仓皇逃离晋国,从此开始了他长达十九年的四处流亡、待机复国的艰难征程。
随重耳流亡的贤臣义士共有五人,其中有一位介子推。据说,在流亡者们狼狈奔逃之际,有个随从又盗去了大家的钱粮,重耳一行当即陷入绝境。义士介子推悄悄割下自己大腿上的一片肉,给重耳熬汤来喝。这便是著名的“割股奉君”的故事。
传说中的故事将介子推舍身报主的行为推到某种极至,几乎达到“功高无赏”的程度。这出两个人物之间的历史剧最后终于导向了悲剧结局。悲剧造出了一座文化名山。
山西多山,简直是一个山的世界。
作为华夏文明发祥地之一的山西,这里的许多山几乎都是文化名山。
晨钟暮鼓、游人惊扰,从崖洞中飞出的白鸽,乘着山壁间回旋上升的气流,仿佛进行着自古而然的翱翔。如同这永恒的飞旋,亘古流传的群山的故事,赋予无言的山峦独特的人文内涵。
和“愚公移山”的寓言同样著名,“精卫填海”的神话故事许多人耳熟能详。这个美丽得惊心动魄的故事,最早记载在古老的山川典籍《山海经》中。在这部我国最古老的地理经典里,详细记载介绍了地处山西东南部的一座发鸠山。发鸠山上有一种鸟,叫做精卫鸟。传说,精卫原本是炎帝之女,名叫女娃。女娃在东海里游泳,不幸淹死。为了不让悲剧在别人身上重演,女娃之魂化作一只精卫鸟,每日从发鸠山上衔了树枝石块飞赴东海。孤单而幼弱的精卫,发誓要填平东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古老的神话,千万年来经千万人口口相传,成为不死的传说。比之于倾圮的庙宇、残损的碑碣,人民的口碑、文化的传承才更加显示着群山般的永恒。
位于山西介休、灵石、沁源三县交界的绵山,被人誉为“十里绵山十里画”。这里,不仅山势绵延、峰奇水秀,更因为历史上发生过“晋文公火焚绵山,烧死功臣介子推”的故事,数千年来声名卓著。
公元前636年,流亡十九年的重耳终于复国,登上晋国王座,史称晋文公。当初追随他流亡护驾的臣子俱都得到封赏,偏偏遗漏了那个割股奉君的介子推。介子推背着年迈的母亲,离开国都,隐居在这十里绵山。晋文公率众追寻到此,呼唤呐喊当年的患难臣子下山受封。介子推却坚避不出。重耳便下令纵火烧山,据说是意在逼迫介子推现身。结果,介子推母子竟是被山火活活烧死了。
晋文公追悔莫及,下令将绵山更名介山,把这座山封给介子推,称作“介推田”。从此,本地县治改称“介休”,沿用至今。
晋文公还颁布命令,将他纵火焚山的这一天定为“寒食节”。严令全国的老百姓在这一天,忌烟火,食冷饭。至少在我国广大北方的民间风俗里,寒食节是与端阳节同等重要的节日。
还有,晋文公砍伐了介子推临终时抱着的那颗烧焦的大树,用它做了一双木屐。每当穿上木屐,他便想起了功臣介子推,连声呼唤:“足下,足下。”足下,从此成为中国古人指代对方的尊称。
晋文公一朝复国,竟忘记了曾经“割股奉君”的功臣,而后又用纵火烧山的毒辣手段逼迫介子推出山就范,传说本身对晋国这位最高统治者的批判意味是相当显豁的。况且,重耳烧死介子推,即便心生内疚,关老百姓什么事?为了遮洗他这种不仁不义的羞耻,寒食节期间,不许全国老百姓举火,大家不得烧炕煮饭,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过于霸道了吗?
陋习陈陈相因,发展到“三国”时代,寒食节禁止百姓举火的期限竟高达一个月!倒是魏国丞相那著名的“白脸曹操”念北国苦寒,百姓不堪,才断然发布“戒除寒食令”,将禁止举火的日期减为三天。
绵山谷地鼎立着三块石头的一处草坪,据说就是介子推母子惨烈殉难之所。巨石无言,天地有知。千百年之下,老百姓终于将“寒食节”汇入体现自我意志的民俗风情。既然不许举火,家家户户就预先整治一些凉菜面点,大家去到郊外野餐踏青。寒食节制作面点,成为山西民间普遍的一种饮食文化。而寒食节在农历清明节的前一天,正当阳春三月,春光绮丽,万物萌生。这一天,踏青的民众青春做伴,欢歌笑语;青年男女甚至借机约会,私相定情。原本与“死亡”有关的记忆,被人民转换为对生命的歌赞。至于本地四乡八里的民众,在寒食节游览绵山之际,祭拜介子推,人民纪念的绝不是那在春秋时期成就了一时霸业的晋文公。
在秦始皇完成一统中国的大业之后,介子推的乡人,将其遗骨重新安葬在他的故乡山西夏县。宽厚博大的民众情怀,才是这位悲凉义士的安魂之所。
山西东部,太行山西麓,有座藏山。这座山,本名盂山,因其形似钵盂瓦盆而得名。也是在春秋时代,晋国历史上有过一个著名的“赵氏孤儿”的传奇故事。盂山,是孤儿赵武避难藏身一十五载之所。这座盂盆状的山因而成为一处名胜,号为藏山。
史籍记载,晋景公时代,权臣司寇屠岸贾野心图谋晋国政权。令他感到棘手的政敌是晋国上卿赵朔。赵朔一家是晋国世族,曾祖赵衰是文公时的大臣,曾辅佐晋文公成就霸业。其父赵盾则是襄公、灵公、成公的三朝元老。屠岸贾借口赵盾的族弟赵穿曾刺杀过晋灵公,突然发兵包围了赵朔的住宅,将赵氏一门尽数诛杀。
赵朔的妻子是晋灵公的姑母,当时正身怀有孕,在门客程婴和公孙杵臼的帮助下,躲进王宫才幸免于难。赵朔的妻子在宫中生下一个男孩,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赵氏孤儿赵武。
所谓斩草除根,屠岸贾本心是要将赵氏灭族,当他探听到男孩赵武出生的消息,必欲杀之而后快。为了保存赵氏一脉血胤,以期日后昭雪,程婴和公孙杵臼想出了一个惨烈的救孤计谋。程婴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公孙杵臼,让他抱着孩子逃入首阳山;然后,程婴去向屠岸贾告密。当屠岸贾带人去追杀公孙杵臼和假孤的时候,程婴趁机抱着真正的赵氏孤儿逃离了都城。这便是几乎家喻户晓的“程婴舍子、杵臼舍身”。舍去亲生儿子并且背负了告密者恶名的程婴,带着赵氏孤儿躲藏到这偏僻的盂山之中,一藏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之后,赵氏一族的冤案得以昭雪。孤儿赵武被晋平公封为上卿。这时白发苍苍的义士程婴却拔剑自刎了。
藏山险绝处,有一个传说中的藏孤洞。当地百姓传言说,当年程婴和孤儿藏入洞内之后,洞口就神奇地缩小了。而当屠岸贾率领追兵赶到此处,正要搜索山洞的紧急关头,洞口不仅有蜘蛛织结的完整的蛛网,洞内甚至飞出了两只白鸽。屠岸贾因而被瞒了过去,孤儿于是安然脱险。
与其说,野史传言,子虚乌有,莫如说它反映出的是人民面对忠奸善恶时的伦理精神价值取向。
作为古代的著名义士,“程婴舍子,杵臼舍生”的壮烈行为,足可当得起藏山峭壁上摩崖石刻的四个大字:忠义千秋!
程婴杵臼为保存赵氏一脉血胤的义烈举动中,牺牲了一个当时还完全不懂事的婴孩“假孤”。尽管程婴是他的父亲,尽管父亲的行为堪称伟大高尚,父亲就有权利剥夺这婴孩的生命吗?在藏山宏大的庙宇群落里,有一间“假孤祠”。为一个婴儿建祠,配享香火,这在我国古庙宇建筑格局中属于特例。面对这个天真儿童的塑像,后人而复后人,该作何感想呢?
我们甚至可以说,假如不是两位义士包括这个天真婴孩的壮烈牺牲,“三家分晋”将没有赵家,“战国七雄”将没有赵国,中国历史将完全是另一种格局。
在山西首府太原西郊,悬瓮山下,著名的历史文物风景区晋祠,有一条古老的水渠。据说是由晋国的四卿之一智伯所开,这条渠至今叫做智伯渠。
智伯,亦名智襄子。当春秋晚期,晋国王权衰落,智氏想要对赵、韩、魏三家各个击破,取晋国而代之。结果,骄横的智伯却是被赵襄子联络了韩、魏两家打败,智氏灭族。从而才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三家分晋”。
赵襄子诛杀了智伯,将他的头颅做成漆器以供便溺。士卿之间争斗攻伐的残酷性可见一斑。
当智氏灭族,智伯的家臣豫让发誓要为主人报仇。《史记·刺客列传》中详细描述过刺客豫让的故事。
一次,豫让潜入赵襄子府中行刺,赵襄子入厕更衣,忽然“心有所动”,发现了刺客。赵襄子念其忠于旧主,把他放了。
豫让不改初衷,“漆面吞炭”,自毁容貌声带,以致妻子都认他不出。所谓漆面,是用生漆来腐蚀面孔,而吞炭竟然是吞服烧红的炭块来破坏自己的声带。为了隐藏身份,待机刺杀仇敌,豫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面目全非的豫让侦察到赵襄子的行踪,埋伏在敌人经过的一座桥下,要伺机再一次实施刺杀。这一次,却是赵襄子的坐骑突然受惊,刺客又被发现。
赵襄子问豫让:你在别人家里也曾做过门客,为何单单是三番五次要替智伯报仇?豫让回答说:别人待我,不过像待普通人,而智伯待我却如同“国士”,我当然要像国士一般来报答他了。
未能完成报仇心愿的豫让请求赵襄子脱下衣衫,挺剑向那衣衫狂呼刺击,一剑洞穿,然后刎颈自杀。
豫让最后这奋力一剑,难道仅仅是一种徒具形式的“行为艺术”吗?
后人曾经评论说,豫让以国士自居,就应该在智伯走向昏庸跋扈的时候,以性命谏争。智伯败亡之后,一味寻仇,只不过是个短见识的匹夫莽汉罢了。更有一种理论,叫做“良禽择木而栖,智士择主而事”,在这样的理论之下,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叛国背主,卖身投靠。从这一意义上讲,倒是义士豫让的精神更可宝贵。
豫让桥至今犹在。桥旁的古槐村前,刻有“古豫让桥”字迹的石碑还存留在一座残破的古庙里。古槐与桥柱,或许目睹了两千余年前那个漆面吞炭的刺客最后挺剑狂击的场面。
而智伯渠中的清冽泉水千载流淌。只要渠水灌溉着田禾,这片得益于水利之便的土地上的老百姓,就都知道“智伯渠”,知道豫让为主人报仇的故事。智伯与他的家臣豫让,在这样的意义上获得了永生。尽管他们是历史进程中的失败者。
雁门山,因为高峻的双峰夹峙,春去秋来的大雁从双峰间穿飞而过,得名“雁门”。这儿雄踞着内长城三关中最负盛名的雁门关。
在中国,满门忠烈的杨家将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七郎八虎血战金沙滩;杨老令公碰死在李陵碑;佘太君百岁挂帅;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杨六郎镇守三关口;杨门十二寡妇征西……
历史、传说、演义,在这里已经很难梳理清晰。山西,自古以来作为长城之内农耕社会抵御北方游牧部族南侵的最主要的前沿省份,这里的人民付出过最为壮烈的牺牲,这里也诞生过无数的抗敌英烈以及英烈们的传奇故事。
千百年来,英烈们的后人传颂着这些故事,缅怀义士先贤,传承着民族不屈的精神。
杨家祠堂成为史实里和传说中的杨家将英烈义士们的安魂之所。
杨家的后代们,在祠堂里虔诚叩拜,焚香祭祷。青烟袅袅,钟磬悠悠。
祖先嘱托着他们什么、他们又向先烈默许着什么呢?
建造在关羽家乡的全国最大的关帝庙,以它恢弘浩大的皇宫式建筑格局享誉海内外。
与文圣孔子比肩齐名,祖籍山西的这位赤面长髯的大汉关羽被国人尊为武圣。
在历史上,作为三国时期蜀汉政权的一员战将,关羽最后是战败被杀的。一个战败者,被视作战神、被尊为武圣,不能不说是华夏人文史上的一桩奇迹。
除了历代帝王的册封尊崇,没有千百年来广大人民的认可认同,这样的奇迹不会产生。可以说,是我们整个民族对“忠贞不贰、义气千秋”的人格精神的极大认同,塑造出了代表我们民族魂魄的武圣关公。
是山西这片土地上推崇义烈的传统与雄悍古朴的民风,滋养了关公。关公以他一生忠义将我们民族的宝贵传统发扬光大,他的名字、他的精神汇入到民族的文明长河里,极大地回报了养育他的文明。
关公,早已超越了历史,升华为一种强大的文化存在,化入了华夏民众生生不已的种族血脉之中。
当年,建造过中华商业史上空前伟业的晋商,如今,艰苦创业的足迹踏遍环球的华侨华商,都极其虔诚地供奉着武圣关羽。诚信、仁义,成为商家最终立于不败之地的精神基石。在足可称之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全球商战之中,关公仍将是我们不败的战神。
三百多年前,清朝康熙元年,在明季士大夫中颇负盛名的反清义士顾炎武,应傅山先生之邀,秘密前来山西,一道会商反清复明大计。顾炎武先生胸怀大志,游历过中华大地许多名山大川,结识许多志士仁人。而山西之行,令顾先生不由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饮此一杯酒,浩然思古人,三晋自古多义士!
太原北端,有一座烈石山。这座山上秋天的红叶,叫做“崛围红叶”;山下的清流池沼,名为“烈石寒泉”。当历史演进到明清之交,著名的反清义士山西一代大儒傅山诞生在这个山环水抱的地方。
傅山先生博学多才,擅长诗画,书法高超,医道精纯。而人们对他的评价是“诗不如画,画不如字,字不如医,医不如人”。面对他的书法丹青,面对他的诗文与医学著述,可以想见先生的人格和气节。
明朝灭亡后,傅山先生不甘忍受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屠刀下的屈辱,出家做了道人。出家之后,该是“四大皆空”,傅山却与顾炎武等抗清义士秘密联络,共同图谋反清复明。
当满清入主中原已成定局,华夏各民族在更加宏阔的版图上伴着血泪进行历史的民族大融合,傅山先生仍然拒绝与满清朝廷合作。
康熙17年,清廷下诏纳贤,开博学鸿词科。不论满汉,如果真有学问,一概破格录用。朝中有人把傅山推荐给康熙,傅山称病不出。当时的阳曲知县只好硬将傅山抬到北京。到京后,在性命攸关的巨大压力面前,傅山仍然称病拒不应试。
出于怀柔收买的动机,康熙破例对傅山实行免试,敕授“中书舍人”。这时,又有人将傅山抬到皇宫午门,强迫他给康熙磕头谢恩。傅山坚决不向异族统治者下跪,直挺挺躺倒在地。
就在方砖铺漫的广场,就在巍峨的端午门前,当不知有多少双膝盖自愿或被迫弯曲的时候,一个汉族人,一名读书人,以他独特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刚直不阿与宁死不屈。
又是数百年时光流逝。
崛围红叶红遍山野,一年复一年。
当今天的人们已经可以平静客观地叙说谈论“民族大融合”的时候,我们无权挑剔责备古人的“历史短视”。傅山先生在历史的瞬间以生命与人格所放射出的精神光彩,正像这瑰丽夺目的红叶,一年复一年,红遍山野。
“三晋自古多义士”。义士们的传奇故事与精神风范有如巍巍群山,将万古长存。
看,山海苍茫;
听,山风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