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苑小区有九幢高楼,近千户人家。小区内绿树成荫,池水流淌。健身设置、儿童游乐场、小超市一应俱全。但由于是回迁房,所有业主皆由老小区拆迁而来。于是,儿女另有住宅的退休老人,与外地来此租房子的小青年成了小区的主要住户。老人们对小青年夜半回家仍熙熙攘攘,颇有怨言;年轻人礼拜天想睡到自然醒的愿望,屡屡被广场舞的旋律扼死腹中,懊恼不已。尤其,实施垃圾分类后,老少间的矛盾更是变本加厉。
垃圾分类操作员责怪小年轻,不该将垃圾扔得到处都是。小青年据理力争,说早上出门垃圾分类员还没上班,下班到家早过了指定时间,将垃圾放在垃圾桶边上是不得已而为。虽然没扔进垃圾桶,但垃圾是好端端放着的,认定是老人们为了在垃圾袋里翻捡瓶瓶罐罐卖钱,才弄得一塌糊涂的。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弄得社区分管文卫的社工小姜,一个头两个大。小姜杵在那里好一会,若有所思地走进了物业管理办公室。
眨眼又是周日。想睡到自然醒的年轻人,又被楼下的喧哗吵醒了。不同的是今天把他们从周游列国的美梦中拽回来的,不是广场舞的大音箱,而是叽叽喳喳的“大合唱”。2号302室的住户小林忍无可忍,带着同样睡眼蒙眬的室友冲下楼去。
“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过分、太过分了!……”只见垃圾桶侧翻,鸡骨头、鸭屁股,鱼肚肠、烂菜叶遍地开花。小林捂住鼻子,忍无可忍。原本在清晨跳广场舞的银发一族,正忙得手脚并用,竟无暇应对小林的责问。
“哎,你喉咙乓乓响做啥?我们又不是吃得空瞎折腾,今天在这里是有偿……”一个腿脚略有点不利索的大伯,瞟了眼神色不善的年轻人,嘟嘟囔囔。不待大伯细说,一旁的同龄人不约而同出声遏制。小林暗暗思忖,难道这诡异的举动里,还会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们,你们这是在找东西?一定是、是在找贵重物品……”小林的室友虽长得人高马大,倒是心细如发。环顾众人,恍然大悟。
“是的,大伯大妈们是在寻找贵重东西!哦,小伙子你来一下……”不待老人矢口否认,社工小姜已将小林唤了过去。
老人们没料到“官方”竟会泄密,面面相觑,十分尴尬。尾随小姜跨进物业办公室的小林与室友,更是疑窦丛生。
“那些老人到底在找什么?整个小区臭哄哄、乱糟糟,物业不作为,我们……”小林与龚经理的交涉,引来了其他业主的围观,纷纷抱怨小区垃圾分类管理不到位,以至小区环境脏乱不堪。
“……垃圾分类到位比较难,改变传统的生活习惯更难。所以今天……”小姜与物业龚经理对视一眼,并肩上前为今日的不作为向众人鞠躬致歉。
龚经理与小姜耳语一番,招手请众人入座,小声托出了全盘计划……闻言,众人傻了,呆了。愣在那里好一会,猛然省悟,频频点头。租客小林与室友更是热烈响应,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会各尽所能,配合社区与物业管理的安排。
“好了,好了,终于弄完了。经理这报酬……”正午时分,社工小姜和物业经理刚把盒饭咽下肚,三五成群的白发老人涌了进来。小姜与龚经理自然知道众人的来意,忙安顿众人喝茶歇力。
“什么?时机未到?你们、你们想懒账?不行,今天非得……”小姜与龚经理答非所问,左顾右盼的神情让众人很是不满。昨天晚上明明是这两个小区的领导,亲临跳广场舞的场地,向他们下达的任务。说小区有位业主不慎将一包贵重物品误扔进了垃圾桶,虽然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扔哪个桶了,唯一记得是从家里拎出来的是厨房垃圾。那包贵重物品的唯一特征,就是外面套着个塑料袋。当时社工小姜请他们帮助寻找时,还反复叮嘱一定要在垃圾桶运出小区前找到。
当然,最让众人怦然心动的是物业龚经理有尝寻物的承诺。当时小姜也曾明确表示,只要搜寻后把现场清理干净,就是没找到东西也会发劳务费!
年已65的周阿姨首当其冲,据理力争。说自己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过来的,但身上还是有股难闻的垃圾味,表示又脏又累忙了大半天不能白忙。
周阿姨的声讨,立马臝得了同龄人的共鸣。众人下意识嗅嗅自己身上残留的怪味,将说话不算数把他们当猴耍的两个人,堵在屋里要讨说法。
“让一让,让一让。嗨,差点赶不上!你们、你们这是……”正在难解难分之际,一群捧着纸盒的年轻人蜂拥而至。显然,眼前白发老人与小区管理者之间一触即发的状况,让人猝不及防。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2号302室的租户小林。只见他环顾四周,欲言又止。愣怔片刻,果断地向身后的小伙伴们打了个响指。
小林与室友等人的加入,明显缓解了剑拔弩张的局面。周阿姨悄悄瞥了眼龚经理,心照不宣地将老伙伴们招到了身边,意欲审时度势,再作应对。
“叔叔、阿姨,这是送给你们的。请接受我们的敬意!……”不待老人们商量出妙计良策,小年轻们已热情地围了上来。
老人们瞧瞧被年轻人硬塞进手里的纸袋,莫名奇妙。更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2号302室的小林与室友们击掌为号,飞快地转身奔向门外的大纸箱,变戏法似的一人掏出一束鲜花,恭恭敬敬地捧到老人面前,学着颁奖仪式,献花致敬!
“给我们献花,为什么?”周阿姨迷茫地喃喃自语。接受鲜花,被人礼遇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她早已跨进了“坐车林黛玉,抢物方世玉”的行列。
“周阿姨您是三号纺机上,连续两年无瑕疵的技术标兵!您是劳模、是亲历了改革开放阵痛期的下岗女工。我的小姨也是……”6号801室的田甜忍不住挤了上去。小姑娘是在自媒体搞直播的,声情并茂地列数了周阿姨闪光的以往。不经意间,田甜想起了幼年时曾亲眼目睹,下了岗的小姨拖着感冒发烧的病体,坚持摆地摊的情景,不禁红了眼圈。
也许,是为了缓解沉重的气氛,那个腿脚不利索的大伯,踱到了周阿姨的面前,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赞同了年轻人的观点,说当年周阿姨确实很厉害,自己单位里也组织过向技术标兵学习的活动。还自嘲自己才是真正的一无是处,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不是老人变坏了,就是坏人变老了”合并了同类项。
“不,您成不了坏人。因为您是耿志强,是英雄!您这条腿就是当年为了保护工厂的财物被歹徒打断的……”不等白发老人说完,小林和室友异口同声。耿大伯怎么也没想到,素昧平生的小年轻竟然会知道他的过去。提起这条留下后遗症的伤腿,更是让他猝不及防,百味杂陈。
物业龚经理环顾众人,笑吟吟表示,纸袋里装的是特为老人们准备的礼物,恳请阿姨、叔叔们收下。老人们下意识打开了纸袋。
“这、这是……”当一张盖着社区和物业公章,写着自己名字的荣誉证书,呈现在面前时,那些原本曾拥有不少红证书,又在数次生活变迁中,将其混在废纸里处理殆尽的老人们 ,傻了、呆了。
周阿姨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荣誉证书,上面“周建红”的名字闪电般直扑心窝。这也难怪,写着自己名字的荣誉证书,早已成了尘封的记忆。
此刻,当年站在颁奖台上,溢满身心的激动、振奋,自尊、自信,连同纺织女工们如雷的掌声,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经久不息,挥之不去。
当年机械厂那个把一箱黄铜护在身下,打断腿也不撒手的硬汉耿志强,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荣誉证书,竟然哭了,哭得涕泪齐下,哭得百感交集!
“这证书虽然不正规,虽然没级别,但请你们一定要收下。因为这是晚辈对你们的尊敬和心意,因为你们曾经的付出不该被遗忘,因为……”社工小姜上前一步紧紧地握紧了耿大伯的手。
“遗忘、遗忘?不,不怪你们。是我们、是我们自己也……”周阿姨若有所思地扫了眼老伙伴们。刹那间,迷茫的眼神清朗了起来。面对社工小姜、物业龚经理关切、期待的目光,周阿姨回归了当年的自信、要强和果断。
小林和他的室友会心一笑。田甜,凑准时机挤了上来,说拿到社工小姜准备的资料,不到十分钟就已熟记于心,显然对“直播”的效果很是满意。
耿大伯与周阿姨对视一眼,恍然大悟。怪不得比孙女、外孙大不了几岁的小邻居们,竟然会知道自己三四十年前的先进事迹、英雄壮举。看来,小年轻手里有一份“历史档案”。小姜和龚经理会心一笑,娓娓道出了策划已久的安排。
其实,居住在一个小区,两代人相处间的纠结、矛盾历来存在,也一直没有妥当的处置方法。实施垃圾分类后,习惯将拎菜回家的血淋淋、湿答答的塑料袋,顺手丢弃在厨余垃圾桶里,成了众多小区的通病。社工小姜和物业龚主任搜肠刮肚,想出了这个从厨余垃圾桶里“寻找财富”的办法,将混在其间的塑料袋分拣出来。当然,主要的目的是巧妙地让与老人敌对阵营的年轻人,发挥特长,参与其中……
得知来龙去脉,老人们目瞪口呆。但不知咋的,明明知道被算计了,却第一次没有懊恼、委屈和怨愤。老人们的大度,让小姜和龚主任很是内疚。两人正欲上前为自己的“戏弄”致歉,然不待开口,周阿姨与耿大伯肩并肩拦在了面前。
“财富、寻找财富?……找、找到了,老伙计们找到我们丢失的财富了!”周阿姨掷地有声,双目发光。她果断地发号施令,扬言有“重要决策”将在广场舞场地公布。
三天后,春苑小区的银发志愿者团队宣告成立。对高空抛物、摘花折树、乱扔垃圾的不文明行为,志愿者们同仇敌忾,严加指责。甚至婆媳纠纷、邻里口角,落在为首的周阿姨眼里,也会忍不住劝上一劝,管上一管。
社区与春苑小区联手搞的巡夜活动也如期展开。据说,在巡逻队伍前挥着小红旗,拿着大喇叭的老爷子,腿脚似乎略不便利,但喊的“关好门窗,防火防盗”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颇有疾恶似仇的英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