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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红

时间:2024-04-17    来源:馨文居    作者:维维安  阅读:

  秋红离开人世间整整三十年了。她孤伶伶地躺在大山深处。从她哥哥病死,嫂子改嫁后,即使清明冬至,再也无人来过这里。

  二OO七年四月,我因事去长沙。适逢凊明时节,沿途墓地,祭扫纷然。听到爆竹声声,看见纸灰飞扬,我胸中倏然震动了一下。心潮腾涌,彻夜难眠。次日便乘车去了湘西的桑植。多方询问,几经周折,才找到了秋红的墓地。

  我拨开半人深的蒿草,发现周围用石头叠起的坟塚,中间的土层已经塌陷。于是在山坳里一户人家借来砍刀畚箕,清除了坟塚周边的蒿草,将塌陷处填土筑实。在摆放好随身带来的祭品之后,我便静静地坐在秋红坟前,直到夕阳西下。

  暮春的晚风吹得山间草木沙沙作响,仿佛是午夜里女子悲悲戚戚的呜咽。我心中无限惆怅,面朝孤坟,往事历历,不禁潸然泪下。

  我是那年秋天与她相识的。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朋友委托我为他的公司翻译了一份技术资料。我已得到优厚的报酬,本不该再接受他的宴请。无奈慷慨大方的朋友反复邀请,再三催接,盛情之下,只得前往。

  那天酒足饭饱之后,我竟然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朋友去某个娱乐会所的邀请。原因是朋友坚持己见,非要我这个榆木疙瘩也去享受一下现代生活不可。

  我生性内向,不善言辞。无论怎样推辞,拗不过他。就这样,我在缩手缩脚还带有几分腼腆的状态下被带进那种场所的。

  我的行为举止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很不自然。那种不自然使我说话都结巴起来,我的两只手都不知道如何去摆放。

  知道那会儿我是啥样的感觉吗?简直像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裸体行走一样。

  当时场子里的人,包括一个个花枝招展的按摩女,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个十足的、可怜兮兮的乡巴佬。

  女排钟员遵照我朋友的旨意,口吐莲花,边说边将三0二室的号牌连同我这个木头人一道推了进去。我不知所措,像个傻子似的呆立在那里。

  房间狭小,只有一张按摩床,一个挂衣架,别无它物。当然,按摩床边,还有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

  “上钟了,把衣服脱掉!”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要干嘛?” 我的双腿突然颤抖起来。

  “你说干嘛?来这里还装什么君子!你们有钱人来这里不就是享受女人按摩的吗?”

  有钱人?我算哪门子有钱人!

  我母亲长年卧床,药罐为伴。我可怜的父亲,勤劳忠厚。每日起早摸黑,面朝黄士背朝天,在那贫瘠的土地上为家人刨食,为子女供学。

  仅靠有限的几块土地显然是无法做到的。无奈,目不识丁的父亲在忙完农活后,不得不去几十里外的小城,干那种非技术性的、工资低廉的苦力活,来支撑我读完大学。

  为我求学,为家庭生计,父亲的背驼了;头发白了;皮肤粗糙干裂。他那严重缺乏营养的脸上,显得腊黄。在这摇摇欲墜的家庭环境下,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拼命地读书。

  四年后,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熬到了毕业,顺利地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圆了我那可怜父亲的”望子成龙”梦。

  我最大限度地节约,除了留点生活费外,我把工资全部寄回去,为母亲买药;为家庭还债。至于卡拉OK厅呀,洗脚房呀,按摩院呀……,我长这么大全然不知道是个啥样子。

  可以说,现代人浪曼谛克的生活方式几乎和我是脱节的。我仿佛是一个现代的古代人!

  我告诉这女孩:我不是有钱人,我家里很穷;我不是来按摩的,我是来吃饭的。

  “我这里又不是饭馆,吃啥子饭?这里是供有权有钱的人来享乐的场所。是按摩院,懂吗?”

  “哦,对不起!我……我说错了。我是和朋友们吃完饭过来的。我是陪他们来的一一哦不!是他们非要我陪他们来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快点!你一进来我就计钟了。到时别说不够钟哟!”

  听口气,这女孩生气了。

  “对不起!我可不想按什么摩,我走了。” 我便说便去开门。

  “不准走!”

  我顿时吓得僵在那里了。那瞬间僵住的造型,肯定会使人想起那停止转动的木偶;想起静立在蜡人馆里的蜡人像;想起挂在研究所里的木乃伊标本……

  稍停,我惊慌地转过身来。害怕至极,什么自尊也不顾了,” 叭”的一下跪在地上。

  “姑娘,您看到了,我站在那里动都没动。求求您,放我走吧!”

  这位表情冰冷的女孩脸上蓦然间闪过一丝笑容,语气也和缓了些:你快起来!谁不让你走了?我是说下钟时间还早着呢!你这样走了,老板要扣我钱的!

  哦,是这么回事呀!那我就站在这里等下钟再走吧。

  听女孩这样说,我才放下了一颗惊恐的心。我突然感觉到她应该不是坏女孩。竟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您是湖南人?

  “嗯。你去过湖南?”

  “没有。上大学之前,去过最大最远的地方就是我老家的县城。”

  “那你怎么猜到……”

  “哦,我们大学里的湖南同学多着呢!他们的口音和你一样的。”

  说来真怪!那天我俩竟然聊了很多,聊得很开心,很投缘,仿佛是久别重逢的好友。

  她是湘西人,兄弟姐妹很多。一场飞来横祸,姐弟死了。悲痛欲绝的父亲,在一次大山砍柴时又摔下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从此瘫痪卧床,家庭的重担压得瘦小的母亲喘不过气来。

  为给父亲治病,为家庭生计,她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哥外出打苦工,她在家帮助母亲做农活。白天山上劳动;晚上灯下编筐,还是无法支撑这支离破碎的家庭。

  虽然家境贫寒,但十五岁的她却出落成这大山里最标致靓丽的女孩。

  初秋里,三叔来了。他告诉母亲,帮她在外找了一份工作。活儿不重,不用日晒雨淋,挺干净的,经济待遇很可观。那天,三叔出手可真大方,给她从头到脚买了一套时装,还给母亲丢下五百块钱。第二天,就把她带走了。

  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两天一夜的远行,她并不感觉累。她兴奋激动,觉得大山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美好。她对未来充满着希冀,尤其想到日后挣钱能为家庭减轻负担,为母亲排忧解难,她心里仿佛灌了蜜儿似的。这些都得亏于三叔,以后可要多孝敬他。母亲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嘛!

  三叔把她安排好之后,准备离开。她急着问三叔,什么时候去上班?干什么事?她初来乍到会做吗?三叔笑着说,会做,会做,小女孩都会做的。上班的具体事宜,老板会告诉她。

  三叔叫她别着急,莫想家。要听老板的话,叫干啥就干啥。他呢,也会时常来看她的 。

  三叔走了,从此不见踪影。

  那天傍晚,老板娘拿来了服装和化妆品:黑色雷丝超短裙;花格式长筒袜:意大利红色玻璃鞋;还有香奈儿唇膏与法国香水。

  “把这套衣服换上,待会有姑娘来给你化妆。今晚就要上了。”

  “今晚上班?上夜班吗?”

  老板娘笑道:对,这里都是夜班。

  “老板娘,谢谢您!我有衣服。我还带了一套旧衣当工作服哩。” 她边说边从包裹里拿了出来。

  “那咋行呢?上班时姑娘家要穿得俏些,那些客人才喜欢你 呀 !”

  “老板娘,我没懂你的意思。不过您放心,我保证不耍懒,老老实实干活 。”

  “哎!你叔没对你讲来这里做什么工作吗?这里姑娘都是专为男人服务的,知道吗?”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沓票子。

  “这一万块钱全是给你的。因为你是新茶,有个老板已预订了。把衣服换上,八点派车送你过去。”

  “去那里干啥?”

  “怎么这样问?当然是陪夜哟!就是陪那个大老板睡觉呗!你是十六岁大姑娘了,难道这还不懂吗?”

  她一听吓哭了。

  “我不要这钱。我不干!”

  “你自愿来了,咋说不干就不干?那是不可能的!”

  “老板娘,三叔只说来这里上班,我不知道做这种事。行行好,放我走吧!”

  “ 放你走?这里可不是你家随进随出的菜园门!而且,你叔在我这里拿走了八千块钱介绍费,先还了再说!”

  “要是逼我,我不活了!” 她发疯似的哭喊着,绝望地朝墙壁上撞去。

  老板娘担心闹出人命,终于改变了面目,缓和了语气,好生相劝着。并承诺她还清八千元债务就可离开。

  “那就给普通客人捶捶背,捏捏腿,这该行吧?等哪天想通了,你就吱一声。”

  从那以后,她做起了按摩女,但也受尽了白眼和侮辱。

  她告诉我,这工作也是提心吊胆的。客人常常提出过分的要求,还有出格的动作,不时地骚扰。这里打着按摩的幌子,实际是肮脏的场所。姑娘们白天睡觉,下午三点就开始化妆,为客人晚上点钟作准备。姑娘们基本工作就是做台,援交,陪夜……这样做,钱确实挣得多。可我宁可死,也不愿意。”

  她不同那些自觉自愿的按摩女,别人可以外出,她是不可以的。老板娘怕她逃跑,专人看管,她没有人身自由。

  这种场所的术语真多!什么上钟呀,点钟呀,坐台呀,援交呀,……受过高等教育的我懵圈了,我顿然感到这人世间竟然是如此的陌生,梦幻迷离。

  真怪!从那次和秋红聊天后,心里就滋生出某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每天除上班外,一闲下来,头脑里全是秋红的影子,就想和她聊天,想和她会面,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看她。

  为了见她,我竟然一改过去的我,主动地去了按摩院两次,直接点钟秋红。然而家庭贫穷,经济拮据。每月我把工资寄回家后,身上所剩无几。想频繁地去见她是做不到的。

  我第三次见到秋红时 ,她情绪极其低落,叹气连连。她对人生充满了绝望。她似乎撑不下去了。为了病危的父亲,她担心自己将不得不走上那条不归路。

  她吿诉我,为了父亲,她要挣钱。她叫我别来找她了,待她还清三叔拿走的这笔债,挣够父亲所需的一万多元手术费,她就永远离开这肮脏地。她说我是好人,以后决不要再来这种场所。莫被环境污染了自己!

  听罢秋红一番话,我心中难过、害怕、自责。我为秋红的遭遇而难过;我为她将要前行的路而害怕;我为无能为力的我而自责。面对困境中的秋红,我一筹莫展。

  俗话说,无钱逼倒英雄汉,更何况秋红是一弱女子。怎么办?我内心在矛盾着,在斗争着。不!我要设法借钱来帮助她。哪怕所借的债务要偿还一辈子,我也在所不惜!

  我决不能让她走上那条绝路!

  我先劝她莫急,然后问她父亲的手术时间。

  “医生说,最迟不能超过两个月。否则……” 秋红说时,泪水顺着面颊汩汩流下。

  “秋红,你别急,两个月内我一定将钱凑齐 。”

  “两万块钱是个天文数字,在哪里去弄?你知道,现在万元户还上报纸呢!”秋红深知筹这笔巨款的难度。

  那段时间,我跑遍了大街小巷,问遍了亲朋好友,吃尽了无数次闭门羹。有钱的不愿借,愿借的却无钱。一个半月过去,东借西凑才近三千;我也跑了多家银行,不仅手续繁琐,而且非实物担保不可借贷。我家土墙茅屋,风儿扫地,月儿点灯,岂能抵押贷款!

  我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万般无奈下,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助我的大款朋友,他对我这种做法感到无比惊讶。

  “那种女子的话也信?你也太投情了!你听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了吗?”

  “不借没关系,请你不要侮辱她!” 我很气愤,转身就走。

  朋友拉住了我,打开了保险柜,拿出了两沓票子,同时从办公桌屉子里抽出了一本社会生活类刊物。

  “这是 两万块钱。你看完这类报道后自己作决定吧 !我是关心你,怕你为一红尘女子毁掉自己一生,不值得!到那时,你对得起父母吗?再说,你平时涉入社交圈子小,不了解那种场所的女子,演技特高,受骗者众多。”

  我看完了刊物上的许多这类报道,细想着朋友的”金玉良言”,头脑中竟然浮现出了另一种类型的秋红。我终于放弃了初衷。

  三个月后,秋红死了。是她场子里的好友刘妹儿专程来告诉我的。

  为救父亲,秋红答应了老板娘,条件是陪夜费两万。当她还凊老板娘的债,拿着救命钱返回家时,父亲早已命归黄泉。秋红万念俱灰,当夜就跳进了高山下的深水潭。

  刘妹儿还带来一个包裹,里面是秋红给我织的一件毛衣;毛衣里有一块绣着鸳鸯蝴蝶图案的手帕;手帕里包着五千块钱。刘妹儿告诉我:这是秋红这三年来的积攒,是留给我为母亲治病的。她叫我心里别介意,她说人越穷时钱越难借,她理解。她叫我认真工作,好好活着……

  听着刘妹儿讲述,我泪水频流,心在滴血。我的五脏六腑仿佛无数把钢刀在里面搅动。我自私,我薄情,我无主见。我竟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一不!我算不上一个男人!我多想在无人的地方,像伤心欲绝的女人去大哭一场。天地知道:秋红的死,留在我心中的悔恨,定会很久很久,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

  “秋红,我对不起你!” 我深知:青春湮灭,逝者已矣,一声“对不起”岂可忏悔!

  我站在秋红坟前,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要是有钱,她母亲就不会发愁,父亲就不会早死;

  要是有钱,她就不会辍学,不会走上那条绝路;

  要是有钱,我也就……

  钱!钱!就是这钱!秋红才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钱,我恨你!

  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对金钱的诅咒:你使黑的变白;丑的变美;错的变对;谬误变成真理;懦夫变成勇士;……金钱一一你这个人类共同的娼妇!

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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