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门是我和大余之间共同的秘密。
小时候,家里的门有两道闩,而真正起防盗作用的是下面那道门闩,因为有暗扣,在外面是打不开的。若仅仅栓上面那道门闩,在外面用手指头或者树枝轻轻拨一下就能打开。
大余是个电工,由于技术好,十里八乡盖新房了都喊他去走线安装,大余又是爱酒之人,只要有酒喝有饭吃,工钱就减半收,在外吃饭就免不了回家很晚。母亲经常跟他抱怨赌气,他也不听,后来母亲索性把门上两道闩都栓上。
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大余把主意打到我身上。私下他跟我商量,让我给他留门,获得的奖励要么是一个苹果,要么是新出的作文选,我欣然答应。于是,每天晚上天一黑,我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我有重要任务。
一开始,我是抢着去关门,在栓第二道门闩的时候我刻意不将门闩塞进门档中,让它随意地放在闩口,这样一到晚上大余轻轻地用瓦片或树枝拨开门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母亲质问起来,大余也很够意思,他说他是翻墙进来的,然后背着母亲我们相视一笑,上学的路上我就会感觉到我的书包变沉了,大余果然没有食言,大苹果真甜,作文选真好看。
几次之后,母亲也开始怀疑了,她时不时地在我关门之后再去检查一遍。为了坚守我的承诺,每次在她检查之后,我趁她去给弟弟洗脸洗脚、铺床的间隙故技重施。后来,当我坐在大余的加重自行车前杠上,把这些小把戏讲给他听的时候,我们的笑声洒遍了那弯弯曲曲的小路。
有一次为了给他留门我吃了苦头。那天晚上我关门之后母亲照例检查了一遍,当我偷偷去将门闩松开时,被母亲发现了,我急中生智说我感觉自己的数学作业漏写了,但我记不起来是哪道题了,我必须去邻居同学家问问,暂且蒙混过关,回来时故意将下面的门闩不关上,母亲彻底发现了,然后被母亲一顿“毛竹炒肉丝”。但是,那晚等母亲睡着了,我还是给大余留了门,而且后来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
留门就这样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即便在大余离开我们很多年之后,我依旧保持着这份习惯。记得他走后那年的一个冬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仿佛听到大余的自行车飞奔在石子路上蹦蹦哒哒撞出的叮当声,我迅速掀开被子,光着脚飞奔到大门,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门闩,一阵冷风迎面袭来,我一个趔趄,母亲迅速打开灯,我猛然看见大余平时骑的那辆加重自行车孤零零地靠在墙角,我扬起头,愤恨地看着天空,内心在狂啸——“还我大余!”
大余葬在离家不远的后山脚下,他的面前竖起了一面碑,每每我并排坐在旁边,我就拍打着那扇“碑门”,撅起嘴角,我想对他说:“我还想为你留门,而你却食言了,而且是永远。”
前年老家的房子因为长期没人住,倒塌了,奇怪的是大门所在的那扇墙没有倒,墙体斑驳,门上也因雨的浸渍出现了青苔......
乌桕
“乌桕,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本草纲目》中如是说。
相比较而言,在老家叫它“白籽树”就容易理解得多,只因一到冬天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枝头只剩下亮灿灿的白籽。老家门前池塘埂上就有一棵很粗壮的乌桕树。
那棵乌桕树是横卧池塘之上,根部向上两尺多长出平整的座凳状,然后分出三瓣枝桠,长成伞状。由于便于攀爬,我经常坐在那个天然的座凳之上,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母亲每次看到,都会生气地大声喊:“你这个害人坑,赶快下来,掉水里我可不拉你。”......当然,我敢爬上那棵乌桕树的季节仅限于春冬季节,夏秋季节我是坚决不上去的。乌桕树本身汁液含有毒性,很少有病虫害,但是它特别招一种叫“洋辣子”的害虫。一到夏季,那棵乌桕树叶的背面居住着无数的洋辣子,一不小心碰到胳膊和腿上,马上红肿起包,不抓很痒,一抓就疼,那酸爽,迄今想来依旧是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小时候,母亲跟我说:“女孩子有时候就该像个‘洋辣子’。”当时我不懂,直到父亲过世。那一年,母亲才刚刚三十六岁,对于女性来说可是最美的年纪,更何况母亲本身就皮肤白皙、面容清秀、身材纤细。农村有句非常不好听但是却很真实的俗语:“寡妇门前是非多。”就在父亲过世两个月后的一个冬夜,有人潜入我家,那人异常嚣张,时而敲门,时而吹口哨,时而发出奇怪的声音,吓得我、母亲、弟弟三个人躲在卧室里,用桌子、床头柜抵住房门,我们三坐在床上熬过了一晚,那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天蒙蒙亮,那人离开之后,母亲走进厨房,摸上一把砍柴刀,抱上几根木柴,来到家门口,一边剁柴一边哭着大声喊骂,第一次听见母亲诅咒别人的祖宗十八代,第一次听见母亲用极其污秽的词语去咒骂别人。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此生作为一名女子,要坚毅而不容侵犯。
乌桕树最美的季节是秋天。一入秋,乌桕树的叶子便泛出黄色,然后等秋逐渐深到冬里时,红黄相间,一仰头仿佛有无数只彩色的蝴蝶在澄蓝色的天空翩翩起舞。一场夜雨过后叶子落满池塘,扎着两个大辫子,着红夹袄的母亲开始一天的浣洗。她用棒槌拨开水面的树叶,将衣服放在塘边的石头上轻轻捶打,池塘对面传来丁丁的回声,一阵风吹过,顽皮的乌桕树叶落在她的头上,她的肩上,还有洗衣盆中......多年以后还会被时光里的那情那景,深深感动。
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我独独爱那冬天的乌桕树。它抛却了所有的繁文缛节,树干裸露出大地的颜色,哪怕再细小的枝干也丝丝分明,最讨人喜欢还是那明晃晃亮灿灿的白籽,那可以换蜡烛的白籽。我们那里八十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已经开始有意识用劳动来抵抗贫穷,有几个谁没有捡过桃核?有几个没有上山爬柴卖?有几个没有摘白籽换蜡烛?那时候的农村虽然通电,但是经常停电,大人们又舍不得用电,所以煤油灯和蜡烛成为我们晚间的主要照明。也就在那时我读完了《红楼梦》《隋唐演义》,还有那影响我人生走向的一本书——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时母亲一边纳着鞋底或者打着毛衣,弟弟在拆卸着父亲留下的各种电机,看书的恍惚间,我看到烛影下的我们三的影子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我不禁潸然泪下,也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漫漫求学路坚持下去。
岁序更迭,山水无恙。虽然我们都远离了门前有棵乌桕树的老屋,来到这个城市,但是我们围在一起常把这份艰辛与温暖遥望,依旧懂得,依旧灵犀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