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弄的,下班的时候发现工作服的扣子掉了一个,而且居然没有发现是什么时间掉的,掉在什么地方了。便把衣服拿回“家”让爱人给补,爱人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小盒子都找遍了,居然没有找到扣子,我纳闷:怎么会连个扣子也没有呢?
爱人不以为然地说,这些年都是套头的衣裳,要不就是拉链服,基本上都不用扣子了,谁还会放那些东西呢?
这才突然醒悟,也真是,是有几年没穿过带扣子的衣服了。
不由自主的一句话让我突然陷入沉思,不是这,不是那,母亲不在了,如果母亲在,她一定会有很多扣子,有各种各样的扣子,如果看到我工作服扣子掉了,她一定会给我选一个颜色和大小一模一样的,还会缝得永远也不会掉。我的思绪跟着回到童年的时候。
那时候似乎还没有人卖扣子,我们坟院里种了一片桃树,每年都是硕果累累,吃桃是很随便的事,只是在母亲似乎桃胡比桃子还要金贵,每次吃了桃母亲总是说桃胡不要扔,给我。当我把桃胡漱干净交给母亲,她总是接过去把它们按顺序一字排开,整整齐齐的放到窗台上,看放满了,就拿个秤砣,找块大青砖,一边挑拣,一边把桃胡子砸开,把桃仁放到一个驴头川子里腌起来,挑出来的不砸不腌,顺手放到随她陪嫁过来的六棱的水积柳编制的漆了红颜色的鞋笸箩子里,我问她为什么不砸时,她说这些吃了可惜了,留着给你们做扣子。
桃胡怎么能做扣子呢?母亲真的给我来了个现场演示,她拿起凿(zuo),先小心翼翼地把桃胡多余的部分剔去,然后用凿和锉咔哧咔哧的一下下的不厌其烦的又剔又刮又锉,又放到磨镰石上轻轻的磨成了樱桃大小的扣子,而且下面还带着一个尖尖的把,再用上鞋的鞋锥子钻上一个能穿针的小洞眼,不到一顿饭功夫,偌大的桃胡居然果真在母亲手里变成了一个玲珑小巧工艺品般的桃扣,非常可爱,特别是后来用过的(浸过脑油的),像打了蜡一样明光发亮,可以和玉石一般的佛珠像媲美。
我恨不得立马就让母亲给我缝到衣服上,母亲说等到过年的时候这机子布了了机,我给你用机头做个新衣裳再缝,穿上还能辟邪气。
了机布我是知道的,就是一机子布织到最后剩下的半尺过不下溜子(梭子)了,把所剩的线子十来根绾在一起,连同半尺的布剪下来,像一个门帘一样,做出来的衣服就像一个蓑衣,或者少数民族的服装,一跑路穗子就会颤动飞舞。
到后来母亲就不用桃胡了,她把我们的衣服都用上了绾的扣子,先把一块鞋棉布铰成一指宽的布条,一头用针别在裤腿上固定,把布条卷成一根线,把针在自己乌黑的发鬓上比两下,把开口的地方用针线缝住,成一条香火粗细的扣绳子,把扣绳子三四指长折叠成一个鼻子,然后把长的线头环绕一圈压在短线上边,向上环绕一下从短线头下面穿过去,慢慢拉紧成为第二个圆环,再把长线头从两个圆环中间穿过去,压一挑一,再压一挑一,然后一点点的把它们拉紧,留二三指剪掉,一朵像樱桃一样瓷实的花骨朵扣子就绾成了,把它缝到衣服的右边,再在左边缝上一个二三指长的扣鼻子。
有时候母亲还会给大姐的大花袄上盘上盘盘花,扣上扣子像蝴蝶趴在衣服上一样。一个衣服能缝上五对,像是趴着一排蝴蝶。有时候缝上七对,当我们问她为什么缝七个时,母亲就会说,多缝两个结实,别让人给恁拽衩了。
有时候扣鼻子也不分开,把一根扣绳子整个缭到衣服边上,不远留一个扣眼子,母亲说这样为了图省事,不用一个一个的缀扣鼻子了,也不用剜扣眼子锁扣眼子了。
到我十来岁的时候,母亲就很少再绾扣子了,那时候我们村西头出现了一个端拨浪鼓的,他整天擓着大条篮子,拿着拨浪鼓不棱噔不棱噔的悠乡,他的篮子里不但有黑白羊皮筋包着的大小不一的钢针,还有顶针,缩紧带,还有黑色的公家出的扣绳子,和黑的黄的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扣子,有塑料的,有琉璃(玻璃)的,有平的,也有中间洼的,有两个眼儿的,也有四个眼儿,小的只有手指盖那么大,而大的大氅上用的竟有鸡蛋黄那么大。还有没有眼儿,下面带个把的,像铃铛一样,一边有一个细缝,里面有一个黄豆大小的胆珠子,人一跑能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对,还有按扣,是铁的,明光光的,一公一母,两片一组在一张白纸上规规矩矩的排列着,要几个他就用手撕下来几个,同时还有给鞋子用的气眼儿,不过这是给大人用,我们小孩用的还是鞋带子,鞋尾(音yi)巴。
母亲总是把她梳下来的乱头发从墙缝里拉出来交给我,让我拿去他家换,我每一次去,他都是把头发接过去,在手里握了再握,把了又把,紧紧的缠了塞进他的篮子里,然后把扣子给我,再饶给我一个糖豆作为跑路钱。他的糖豆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是他自己先把红薯面炒熟,然后放一些白糖进去,和成面,用手一个个弹得像羊屎蛋——不对,这个比喻不好,——像楝枣子大小,然后放到簸箩里晒干,这就是当时(童年)的我们最珍贵的只有哭了才能吃到的糖果。
而小孩棉裤襻子用的大扣子,因为太贵,一般人都很少买,都是用皮钱(铜钱)代替,大的用一个,小的就同时用两个,有的怕别人看出是铜钱拽跑,就在铜钱外面包一层布,伪装一下。不过我发现有不少女孩,不是铜钱也有包布的。
这时候除了我们小孩,大人都不用扣鼻子了,他们是在缀扣子的对面比齐挖扣眼子,就是把衣服用剪子尖夹出一个扣子大小的缝,然后再把缝边用针线迈一圈穿过去,迈一圈穿过去,一针针的锁住,当扣鼻子用。
也许是因为比较上劲,尽管母亲把扣子缀的死结实,还是挡不住掉扣子,每当扣子掉了或者断掉了,回去报告母亲,她虽然为丢失一个扣子而心疼,可也从不责怪,总是说树枝的不是,和邻居的孩子太皮了,拉起衣服看看,然后说没事,这样的还有。端出她的鞋笸箩子,先把鞋梆子鞋底子剪子锥子拿出来,放到一边,然后哗哗啦啦翻,这些都是母亲节俭的成果,是她从旧衣服上拆下的或者地下拾的她平常收藏的旧扣子,满满一筐都是爱,似乎是在找母亲对我们的爱的种子。常言说“母亲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小小扣子体现了一个母亲对子女的关爱,在母亲,它就相当于一把大锁,锁上这把锁就是锁上了子女安全门,子女就安全了,就百毒不侵了,也不会扇风感冒、就平安无事了。然后终于发现一个同样的,母亲也不让我把衣服脱掉,认上一根大长线,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的穿过来穿过去,只到针实在穿不过去了,才把线贴着衣服像撒鱼一样撒成一个圆,用针穿过去,用指甲紧紧按住拉紧,绾成一个死疙瘩,再撒一次,再绾个死疙瘩。绾两次才低头把线用牙齿咬断,拍拍说,好了,这回再也不会掉了。玩去吧。
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挨过母亲的打,也就是说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们。别说是弄掉个扣子,即便是把衣服挂破也不会打我们,有时候被她抓牢,用腿紧紧的夹住,两只手扒开上衣,看她的手高高扬起,嘴里咬牙切齿地说看我不打死你。吓得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准备挨打,然而巴掌落到屁股上,却像挠痒一样,只发出噗的一声,不但不感到丝毫的疼痛,反而有一种舒服的感觉,不但不马上挣脱跑开,反而想让母亲再打一下。
有时候并不马上放我走,而是顺手拿过一个凳凳板凳,(一个人坐的板凳。两三个人坐的我们叫大板凳)她坐上去,把我夹在她的两个腿中间,把衣服给我掀开来,我看你生虱没有,我给你寻寻。然后在衣缝里仔细寻找,发现一个老母猪,马上捏起来,一边说着让你咬×良,一边用两个大拇指甲盖有些夸张地啪的一声挤死,把她对我的心疼和对虱子的恨全部体现在那一挤上,把指甲盖上殷红的鲜血在鞋底子上磨一磨,用手把布缝里白色的虮子也刮下来,然后一个个的扣好扣子,轻轻的拍一下,好了,不痒了,玩去吧。
如果是夏天,她就一定先让我把衣服脱下来,再为我缝,嘴里还劝说着,脱了脱了,不兴穿着衣裳缭扣子,我说咋不兴穿着衣服缭呢?母亲说,只有寿衣才是穿着缭,穿着衣裳缀扣子人家会把你当成小偷。母亲顺势拾起一根牛草,掐一点用手捋捋给我,噙着,噙个草别人就不把你当小偷了。虽然那时我还不懂那么些潜在的不成文的规矩,还是总感觉挺有意思的。
有一年过年,母亲居然给我解了几尺军装布,给我做了一件军装,不但特意缝上了一个红色的领章,还特意买了五个和解放军一样的上面带五角星的金黄色的铜扣子,那一年不论去谁家拜年没有不羡慕我的军装的,压岁钱比往年多收入了好几毛。
妻子看我一直楞楞的不说话,抬头问我,要不我去超市看看有没有卖的,给你配一个去?
我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拭了一下眼睛,低头一看,居然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