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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 · 长篇连载 (28)

时间:2024-09-03    来源:馨文居    作者:胡天喜  阅读:

  伍柒

  第57章

  肖振山匆匆忙忙地往公社的方向赶。

  昨天,他从李耀宗那里听说林永祥官复原职了,这使他喜出望外。林永祥当朝阳公社党委书记的时候,肖振山一直是他的下级。林永祥亲民,爱民,踏实能干的工作作风,深得肖振山的尊重。林永祥也非常喜欢肖振山这个“实干家”,虽然俩人是上下级关系,但相处得像哥俩一样,无话不说,无话不谈。文化大革命中,林永祥被打倒,下放到郑湖农场劳动,肖振山也被剥夺了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从此俩人再没有见过面。

  肖振山走得很急,恨不得马上见到林永祥,把文殊村最近发生的情况向他汇报。但他又走得很慢,因为走快了,他就喘得厉害,他不得不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半下午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公社。

  他走进公社的院子,绕过迎门墙,向挂着党委办公室牌子的一楼外间看去,发现门被锁着,心里一沉,心想,林书记不会不在家吧,但当他来到阁楼里面,侧身又一看,心里又一喜,党委书记那屋的门开着。

  林书记在家,肖振山一阵激动,似乎他找到了党,找到了主心骨,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他怀着兴奋的心情走进了林永祥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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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里,一个穿着黑色棉袄,戴着“火车头”帽子,嘴里叼着短杆烟袋的中年男人,正伏在桌子上阅读文件。他仔细地看着,不时地用铅笔在上面划道道,或是加上几句批语。肖振山走进来把他惊动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是肖振山,惊喜地叫道:“老肖?”说着,站起身离开座位,向肖振山走来。

  肖振山跨上一步,一下子握住中年男人的手,激动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半晌,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林书记,我想你好苦啊!”林永祥也紧紧地握住肖振山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老肖,近来还好吧?”

  “好,好,你呢?这几年你受苦了。”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你坐!”林永祥松开肖振山的手,重新坐到椅子上,“我算计着你该来啦!”

  “听说你回来了,恨不得马上来见你。”肖振山说。

  “我也是,本来想下去走走,看看老伙计,但是刚上任,要处理的事太多。”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红梅牌纸烟,扔给肖振山。

  肖振山接过纸烟,摆弄着看看,问:“林书记,你不是不抽烟吗?怎么也抽起烟来了?”

  “这都是在农场养成的功夫,整天干活,写检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拿烟解闷。”林永祥说。

  “还是你自己抽吧,我戒了。”肖振山把烟放到桌子上。

  “戒了?”林永祥抬起头,露出怀疑的神情,“你的烟瘾很大的嘛!”

  “哮喘病。”肖振山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去年就不吸了。”肖振山在林永祥旁边的一张板凳上坐下来说。

  “你大队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一些,等一会儿你再详细谈谈。”林永祥不等肖振山说明来意,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肖振山感到奇怪,问。

  “你以为我这几天是吃干饭的呀,就你村那点芝麻大的事,我回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说罢,林永祥嘿嘿地笑了。

  “林书记,你还是老作风没变。”肖振山夸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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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喝口水,我还有半页,看完了,咱们再聊。”说罢,林永祥又伏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文件来。

  肖振山嘴里喝着水,一边打量着林书记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不到十五平方米间小屋子,屋子里的设施很朴素,又是卧室,又是办公室。一张用木板拼起来的床铺,一只三斗桌,两把椅子,一条板凳,一个小书架。床头上摆着几本书,几乎全部是农业方面的。肖振山走过来,拿起一本《水稻栽培技术》,只见里面有几页折叠着,还划了一些红道。

  窗户支着,窗外边有一棵腊梅,在寒风中开放着几朵黄花,还有几丛繁茂的月季花也已开了,红色的,粉嘟嘟的,十分鲜艳。

  林永祥看完了文件,把文件放在抽屉里,见肖振山拿着一本书在发呆,笑了笑,问:“哎,看什么呢?”

  肖振山把书重新放到床上,回过头来说:“林书记,你还看《水稻栽培技术》?”

  林永祥看了肖振山一眼,示意肖振山坐下,说:“振山,有一件事正想跟你说,县里的王一忠副县长几天前主持召开了一个全县农业工作会议,分析了这次水灾的教训,决定今冬明春要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再进行一次治理沙颖河的大会战。回来后,公社的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借风发船,一鼓作气,在咱们公社实现农田水利网络化。初步打算,在全公社境内,开挖两横两竖排水干渠,并把干渠与沙颖河联通,再在干渠上建几座水闸,把沙颖河的水引过来,达到旱能浇,涝能排,到那时,就不用发愁旱天找水,下雨排涝的问题了。另外,一旦把沙颖河水引到干渠里,水源不成问题,咱们何不改变一下种植方式,种点水稻试试?也让咱公社的社员尝尝大米的味道。”

  肖振山认真地听着,他被林书记的一席话打动了,忍不住激动地说:“林书记,你这可是一个大手笔,如果真的能够实现,不但旱涝保收,还能让大家吃上大米,全公社的社员还不高呼你万岁呀!”

  “看你振山说哪里去了,我不求那个,共产党干革命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让人民吃饱,穿暖,勒着裤腰带干活,那还叫社会主义?你看!”林永祥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一张图纸,放到办公桌上,打开。

  这是一张全公社农田水利规划图,图中,两纵,两横,四条干渠穿过所有大队。上面还设计有不少的水闸。

  肖振山忘记了自己的哮喘,从桌子上拿起那盒红梅烟,从中抽了一只,点着,放到了嘴上,连声说:“好,好!太好了。”

  “你不是戒烟了吗?”林永祥看肖振山点上了烟,提醒道。

  “对,对,你看我,一高兴又忘了。”肖振山赶紧把烟掐灭。

  “我的想法不知道是否会得到下面的支持,准备最近开一次大队革委会主任会议,征求大家的意见。”林永祥接着说。

  “还征求啥意见,利国利民的好事谁不愿意?啥时候开始干?”肖振山已经迫不及待,摩拳擦掌了。

  “如果大家都没意见,年前就开始干。对了,说说吧,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林永祥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肖振山。

  “你不是说已经知道了吗?”肖振山打趣地说。

  “那只是一家之言,我还要再听听另外一家说法。”

  “林书记,公社兴修水利,我和你想到一块去了。”肖振山兴奋地说,“夏天的这场水灾过后,文殊村召开了一次领导班子会议,研究如何救灾的问题,当时我在会上就提出,要想不受水灾,必须兴修水利,解决农田排水和灌溉的问题,如果像你刚才给我看的图纸那样,每个村都能有一两条既能排水,又能灌溉的干渠,就不会出现今年这样令人痛心的局面。

  “想法很好呀,以后咱就拧成一股绳,争取早日实现这个目标。”林永祥高兴地说。

  “恐怕咱俩搁不成伙计了。”说这话的时候,肖振山的情绪低落下来。

  “咋啦?”林永祥问。

  “我的大队革委委员被撤销了。”

  “就因为你那个兴修水利的建议?”

  “也不是。”

  “那是因为啥?”

  “好吧,既然老书记你问起这事来了,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是因为借地救灾的事。”接着肖振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林永祥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即说话,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放在桌子上的红梅牌香烟,掏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走到门口,两眼看着天空,把刚才吸进去的烟雾慢慢地吐了出去。

  肖振山紧张地看着林永祥,不知道林永祥此刻在想什么,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了底气。他从板凳上站起来,走到林永祥身后,小声说道:“林书记,我知道借地种菜,是上级不允许的,但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从这几个月的实践来看,效果还是不错的。”

  林永祥没有说话,一支烟吸完了,又从兜里掏出一支接着吸,半天,才回过头来对肖振山语重心长地说:“振山啊,你的胆子太大了,刚才罗聚财来向我汇报,说你不听他的劝阻,执意要把水淹地借给社员种菜,我还不信,谁知道这事是真的,你的做法真的太冒险了。”

  肖振山不说话了,刚才被林永祥宏伟蓝图点燃的激情一落到底。

  “害怕了?”看肖振山不说话,林永祥问。

  “……”肖振山不知如何回答。说不害怕吗?毕竟自己违反了党的政策,说害怕吧,自己的出发点是好的,况且实际效果还不错。

  “哈哈,哈哈!”林永祥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过一阵以后接着说:“看把你吓的,实话告诉你吧,我临来的时候,王县长找我谈了话,特别交代了文殊村的问题,指示我上任后必须给予罗聚财撤销职务、开除党籍的处分。他还特别提到了你,说你是个务实的老实人,是真的在为老百姓着想,振山,你还是老脾气,为了群众的利益不怕掉乌纱帽,如果全国的基层干部都像你一样,老百姓的利益就有保证了。”

  “林书记,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只是尽了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而已。”听说王县长不但没有责怪他,还表扬了他,肖振山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好意思地说。

  “咋样?咱们继续搁伙计吧?”林永祥用征询的口吻问。

  “你是说……”

  “还干你的党支部书记。”林永祥把自己的打算说了。

  “不,不,不!”肖振山连连摆手。“年纪大了,身体又有毛病,我不能占着茅房不拉屎呀,还是让年轻人干。”

  看肖振山推辞,知道他不是为了恢复自己的职务而来,林永祥很高兴,也就放心了,笑着问:“你看让谁干合适呢?”

  肖振山没有立即回答,他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挂在墙壁上的朝阳公社地图,思考了半天才说:“论资排辈,应该是李耀宗,他是副主任,但这个人遇事不果断,缺乏朝气蓬勃的精神,不适宜当一把手,剩下的只有罗生财、马嘶鸣、方维新和妇女主任杨素兰了。罗生财你是知道的,他是罗聚财的堂弟,也是罗聚财的跟屁虫,麻子脸,心狠手辣,社员既怕他又恨他,也不行。马嘶鸣胆小怕事,老好人,不愿意得罪人,显然也不符合一把手要求,唯一可考虑的是方维新。

  “是那个方强的堂侄子吗?”林永祥问。

  “对,他是方强的侄子,但他们并不是一路人,方鹏你知道吧?就是死在抗日战场上的那个将军。方维新的脾气、性格仿他。私心少,办事公道,人品正直。”肖振山说。

  “呵呵!老肖不愧是老支书,对人分析入木三分。”林永祥笑着夸奖道。

  “林书记!开会的人都到齐了,等你讲话!”通讯员小韩来到门口说道。看见肖振山也在,急忙打招呼:“肖支书也在呀?”

  肖振山朝小韩挥挥手,算是回应,同时站起身说道:“林书记,那你忙,我走了。”

  “那就不留你了,振山,我还有个会,你多保重身体,有空咱再好好地聊。”林永祥说罢,和肖振山紧紧地握了握手,转身走出门去。

  太阳已经落山,天慢慢地暗了下来,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天出奇地冷,但肖振山却一身轻松,走起路来也觉得格外有劲,哮喘病也好了许多,他没有走来时的田间小路,而是选择了一条通往文殊村的大路。

  第58章

  伍捌

  王一忠就是王一忠,定下的事就一定要办成,在他的强力推动下,治理沙颍河的会战如期打响。这是解放以来第二次对沙颍河进行治理,治理的目标是把沙颍河通过县城的S型河床取直。因为沙颍河在到达沙颖县城时,来了个急转弯,每逢汛期,从西面奔腾汹涌的洪水遇到拐弯的阻力,直冲堤岸,极易溃坝,解放后就出现了两次溃坝,不但县城受淹,而且河堤两岸的农田也都水漫金山。河床取直以后,河水就可以不受任何阻力,一直向东。

  这次会战全县集中了一万多名民工,每个公社,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都派出了最强的劳力,并且县里特别强调,各公社必须派一名副主任带队,以表重视。挖河的民工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大队编为一个民兵排,每公社编为一个民兵营,全县编成一个民兵师。大队的领队就是民兵排的排长,公社的领队就是民兵营的营长,全县的总指挥是副县长王一忠,指挥部就设在沙颖河北岸的县水利局院子里。

  别的公社都是由公社副主任带队,朝阳公社带队的却是水利站的站长魏宝营,因为林永祥决定在朝阳公社开挖两横两纵排水干渠,和县沙颖河会战同时开工,任务重,人手少,副主任走不开,经王一忠同意,林永祥委派水利站的站长魏宝营担任领队。

  文殊大队六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四人,派出了二十四个人,由大队革委委员方维新带队,被编为朝阳公社第八民兵排,肖启坤便是其中的一个。不过,这次来沙颖河工地不是因为罗生财的强迫,而是肖启坤自愿报名来的,之所以主动报名,他有他的想法,文殊村是个是非之地,也是他的伤心之处,他不愿意每天看着罗聚财和罗生财的脸色干活,在文殊村,他每天都有一种压抑的感觉。眼不见心不烦,能躲一天是一天,所以,当听到队里要派民工去沙颖河工地的时候,他第一个报了名。为此,罗生财还暗自得意,跟罗聚财说,这个肖启坤终于被我驯服了,你看,像挖河这样重的体力活,不用我说话,他就屁颠屁颠跑去了。罗聚财也认为,去挖河工地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肖启坤这一次又要脱一层皮回来。

  肖启坤和刘云峰拉着架子车,带着铺盖和挖河工具随公社的民工队伍来到了沙颍河南岸不远的地方,公社已经在这里提前搭好了一片帐篷,每个帐篷的门口都挂着一个写有民兵排名字的牌子。他们在帐篷间来回穿梭,终于找到了挂有朝阳公社民兵营第八民兵排的帐篷,这就是文殊大队民工在挖河期间休息和生活的地方。

  大家纷纷涌进帐篷,有的互相说笑,有的大声喊着同伴的名字,还有的把随身带的脸盆和碗筷弄得叮当响,把随身带来的被褥扔到地上,刚才还很空旷的帐篷里顿时热闹起来。

  肖启坤紧随着其他人走进帐篷,用眼扫了一下面前的情景:帐篷内的面积约有五六十平方,里面没有床,地上铺上了麦秸,中间留了一条空地,算是走道。

  “启坤叔,咱们睡挨着?”刘云峰把手中的被子扔到麦秸上,问正在发呆的肖启坤。

  “中。”肖启坤回过神来,他正有这个想法。他对刘云峰印象不错,因为在让不让肖启坤去平顶山拉煤的问题上,刘云峰曾替他求过情,拉煤的时候,又在一起好几天,两人接触颇多,交流也多。

  肖启坤把铺盖打开,紧挨着刘云峰把床铺铺好,对正在收拾床铺的刘云峰说:“云峰,看来咱俩有缘啊,拉煤在一起,这次挖河又在一起,真得感谢你对我的帮助。”

  “看你说的,要感谢也是我感谢你。”刘云峰不以为然地说。

  “启坤,你们的队长够狠的,一队放着那么多的男劳力不派,偏偏让你来挖河?”方维新在帐篷的另一头为肖启坤打抱不平。

  肖启坤知道方维新和罗生财有矛盾,再者,帐篷里哪个生产队的人都有,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不想把对罗生财的不满当众发泄出来,传到罗生财的耳朵里。就说:“这回你可别冤枉了我们队长,是我自己主动要求来的。”

  “哈哈,启坤,你真行,有肚量。”方维新带点讽刺的味道说。

  “启坤,你这话罗生财肯定爱听。”旁边有人插话。

  “你还嫌累得不够啊,还主动要求来挖河,吃饱了撑的。”不知谁又插了一句。

  这时,帐篷外有人吆喝:“大家注意了,明天正式开工,今天休息一下午,有缺碗缺筷缺毛巾脸盆的,抓紧时间到街上去买。

  “谁在外面吆喝呀?”有人问。

  “那不是咱公社的通讯员小韩嘛!”有人认识小韩,主动答道。

  “好家伙,连书记的通讯员也派来了。”

  下午没事可干,大家的心情放松起来,这时候方维新喊起来:“谁上城里去,跟我走!”

  马上有人接上去说:“走,转转去!天天在家干活,有半年没进县城了。”

  有不愿去的人反对道:“县城有啥好转的,除了丢几个,还能拣几个呀?”

  “那说不定,刘半仙早给我算过卦了,说我今年有财进账。”

  “哈哈,哈哈!半仙的卦你也信?十回有八回不准。”

  “那还有两回准的呢!说不定我就在这两回准的里头。”

  “做梦娶媳妇,想得美!”

  帐篷里嘻嘻哈哈地乱了一阵,大家有的去街上买东西,有的到外面转悠,不买不卖又不想转悠的在帐篷里打起了扑克,帐篷里总算安静了一些。

  “启坤叔,你不去县城转转?”刘云峰看别人上街玩,也动了心思,问肖启坤。

  肖启坤没有吭声。

  “走吧!”看肖启坤没反应,刘云峰一下子把肖启坤拉了起来。“你又不打扑克,闲着也是闲着。”

  肖启坤极不情愿地跟着刘云峰坐船来到了沙颍河北岸。

  沙颖县的主要机关和商店都在北岸。县城并不大,只有一纵一横两条主要街道,两条街道相交的十字路口,是最繁华的地方,那里有邮电局,百货大楼,商业局等单位,在商业局的隔壁,是县革委所所在地,大门两边,分别有一个威猛的石狮把门,街道两边,平房和楼房高低错落。

  “启坤叔,你在县城上过学,对这里熟悉,哪里好,你领我转转吧。”刘云峰几年也不来县城一次,走进县城,像走进了大观园,不知道往哪里走,他对肖启坤说。

  听到刘云峰的话,肖启坤心里一阵难受。是的,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在这里他度过了三年的高中生活,他对自己和社会的深入认识,对未来生活的无数梦想,都是在这里开始的。学校、街道、电影院、商店、浴池、体育场,都是他经常去的地方,那时候他戴着沙颍一高的校徽,走在大街上,人们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他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可如今,走在大街上的仍然是他,却成了挖河的民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没有了往日的光环,没有了自豪的资本,没有了高兴的勇气。他有点后悔,后悔不该跟着刘云峰来上街,不该在街上招摇现眼,更害怕见到熟人,害怕见到他的同学,他想拐回去。

  “这不是肖启坤吗?”怕鬼就有鬼,怕见到熟人果然碰见了熟人,正在肖启坤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忽然,前方有人和他打招呼。

  “怎么?不认识了?”来人问。

  “杨东升?”肖启坤大为惊喜,站在他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外号“武大郎”的同班同学。他是班内几个吃商品粮的城市人之一。因为个子特别低,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都叫他“武大郎”。

  “不是我是谁?”随着说话声,杨东升已经紧紧地握住了肖启坤的一只手:“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怎么,办事来了?”

  刘云峰见肖启坤碰见了熟人,很是高兴,从后面赶过来说:“不办事,我让启坤叔领我转转。”

  “这位是?”杨东升问肖启坤。

  “我们一个生产队的,没事到县城转转。”肖启坤说。

  “你们好潇洒呀!还有工夫到城里闲转。”杨东升羡慕地说。

  肖启坤想实话实说,告诉他挖河来了,但他实在说不出口,就转移话题问:“你没下乡?咋有时间在这里转悠?”

  杨东升脸上沉重起来,说:“别提了,咱们毕业的第二个月,我母亲就得病去世了,爸爸身体不好,生活不能自理,和领导好说歹说,才把我从青年农场调回来。”

  肖启坤有点尴尬,没想到一句话问到了杨东升的伤心之处,于是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东升,我不知道这些。”

  “没事,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还可以,我被安排到妈妈原来的单位上班了。”

  肖启坤知道杨东升的母亲在县电影院上班,在高中的时候,他和杨东升等几个要好的同学凭着这层关系,没少看不掏钱的电影。他很高兴,朝杨东升身上打了一拳:“你小子因祸得福,总算不修理地球了。”

  “你呢?你的情况怎样?”杨东升被肖启坤的情绪感染了,脸色不再沉重,问道。

  肖启坤没有回答杨东升的话,他没法回答,怎么说呢?自己现在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农民,满肚子都是委屈,满脑子都是牢骚,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他反问道:“那咱班其他的同学呢?不,我是问县城那几个吃商品粮的同学,现在都在哪里?”

  杨东升眨巴着小眼,像不认识似地看着肖启坤,好大一会儿才意味深长地说:“你小子不老实,想问你的那个同桌吧?”

  “去,去!开什么国际玩笑。”肖启坤赶忙否认。“我是问周振梁他们几个。”

  “他们呀,就没有我这么好的福气了,都还在认真地修理地球呢!不过,你的同桌例外,不久前,她去了邮电局。”

  杨东升所说的那个人叫王雅馨,高中的第一个学期,曾经和肖启坤同过桌,父亲被污蔑成特务那阵子,肖启坤曾给她写过一封信,寻求她的帮助,但信被退了回来。

  对于王雅馨,肖启坤并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无论是长相和性格都不是他所喜欢的。先说长相吧,一米五几的个子,圆胖脸,剪发头,整天穿一身绿色的军装,看不出一点女人的味道,特别是她的脾气,孤傲,任性,很少和同学互动,大家背后都称她“冷玫瑰”,与她同桌半年,他很少和她交流,王雅馨也很少主动和肖启坤说话。上次给她写信,也是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父亲特务的事情已经有了结论,他不需要再求她了,她参加不参加工作与自己毫无关系。

  见肖启坤沉默不语,杨东升继续说道:“前天我还见到她,也聊了几句,听她说咱们没毕业她就回老家去了,她的老家知道吗?黄河以北的安阳。”不知为什么,提起王雅馨杨东升兴致勃勃。

  “杨东升,你在那瞎啪嗒啥,上班时间到了。”远处传来了喊叫声。

  “马上就来。”杨东升朝远处回了一声,又对肖启坤说:“启坤,不能跟你聊了,我现在电影院看场子,这场电影马上要开演了,我要去上班。”说罢,不等肖启坤回答,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看着杨东升远去的背影,肖启坤鼻子有点酸酸的,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吃商品粮和不吃商品粮的差别咋那么大呢?杨东升和王雅馨已经参加了工作,而自己却还在寒风中战天斗地,这太不公平了,社会呀,你为什么要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啊!

  “启坤叔,你咋啦?”刘云峰看肖启坤站在那里愣愣的,不安地问。

  “没……没……没什么。”肖启坤定了定神说。

  “看哪里还有好玩的地方?”刘云峰并不知道此刻肖启坤复杂的心情?催促说。

  “哪也不去了。”肖启坤没心情陪刘云峰转悠了,他没精打采地对刘云峰说:“云峰,我有点不舒服,咱回去吧。”

  刘云峰看肖启坤情绪低落的样子,知道他有心事,也就不再勉强,随和地说:“中,咱回去!”

  伍玖

  第59章

  豫东的冬天虽然没有北方冷,但是,早晨的温度已经在零度以下了。

  与天气形成强烈反差,沙颍河工地上却是热气腾腾,一片繁忙的景象。今天是开工的第一天,工地上红旗飘飘,人头攒动。安在河岸上的几个大喇叭里不断在重复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歌曲,还不时地插播着各民兵营的决心书,挑战书,把每一个民工的劲鼓得满满的,气打得足足的,大家都热血沸腾,铆足了劲,决心为治理沙颍河流汗,出力。看吧,几千把铁锨在飞舞,几百辆架车在飞奔,呐喊声,口号声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就像战场上正在打仗的战士听见了冲锋号,都在奋力地向前冲锋。

  肖启坤被分配的是挖土的工作,因为挖土和拉土相比,挖土轻一点。挖土只是用铁锨把土刨起来,装到架子车上就可以了,而拉土需要拉着装满泥土的架子车,在河底上跑很长的路,再爬上很陡的河堤,把土卸到指定的位置,没有足够的体力是绝对不行的。为了照顾肖启坤,方维新和刘云峰主动承担了拉土的活。昨天从街上回来以后,肖启坤就一直闷闷不乐,所以今天尽管周围的劳动气氛热火朝天,他却一声不吭,不和人说话,一个劲地闷着头挖土。天气冷风刺骨,肖启坤却满头大汗。最后索性把棉衣也脱了,只穿一件单褂。虽然挖土相对轻松一点,但那也是一个要命的活,连常干农活的庄稼人还觉得吃力,何况肖启坤根本就没干过这样重的体力活呢。没到一顿饭的工夫,他的两手就磨出了血泡。但是肖启坤不管这些,仍然拼命地挖。泡拧破了,手上很快流出了血,把铁锨把也染红了,他还是疯狂地干。方维新发现了他锨把上沾上了血,劝他慢一点儿,或者休息一下,他摇摇头,还是拼命地抡铁锨。刘云峰知道肖启坤今天的心情不好,劝他说:“这挖河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最少也要一个多月,你这样干会出问题的。”可肖启坤并不听,一会儿也不休息。

  刘云峰一看他这阵势,赶忙跑过来把铁锨从肖启坤手里夺下,扔到一边,硬把肖启坤拉到一边,生气地说:“你这是干啥?不要命啦?”

  “云峰,你别管我!”肖启坤说罢又去抢铁锨,被刘云峰制止了,他把肖启坤硬摁在地上,从腰里掏出一片脏兮兮的毛巾,抓住肖启坤的手,在上面沾了沾,说:“看,手都磨出血了,还不服气,别再耍二杆子了。虽然庄稼活你也干几个月了,但你要跟我们比还差得远哩!”

  肖启坤此刻才感到他的手像刀割一般疼痛。他把两只手轻轻地在腿上放了一会儿,又抬起胳膊,扭转头用胳膊困难地在脸上揩了揩汗,说:“云峰,我就想把最苦最累的活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你不要管我,就让我这样干吧。再说,我现在思想上乱得很,劳动苦一点儿,皮肉疼一点儿,我就把那些不痛快事都忘了……手烂就叫它烂吧!”

  刘云峰的眼有点湿润了,他拍了拍肖启坤的肩膀,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停了一会儿,说:“明天你不要来上工了,就呆在帐篷里休息,等手好点再来干活,有什么事我给你兜着。”

  肖启坤坚决地摇摇头:“云峰,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我不能在全公社民工的面前丢人,别人能干,我也能干,我要让铁锨把我的手磨烂再磨好!”说完,肖启坤站起来,又开始干起来。

  终于下工了,肖启坤无精打采地回到工棚,一屁股坐下来,浑身骨头似乎全散架了,两只手像抓着两把钢针,疼得钻心的厉害。

  不过,他也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愉悦。因为他让全大队的民工看见了,他肖启坤虽然是个刚下学的高中生,但他没有当狗熊,反而比其他人干得还要卖力。

  吃过晚饭,工棚里又开始热闹起来,大家开始打扑克斗地主,交公粮,个个脸上贴满了纸条,大呼小叫,差点把帐篷给掀起来。肖启坤没有参加其中,躺在一旁闷闷不乐地想心事,刘云峰想劝劝他,他拉了拉肖启坤:“启坤叔,走,出去转转?”

  肖启坤没有说话,从地铺上爬起来跟着刘云峰走出了帐篷。

  黑沉沉的夜幕下,帐篷一个连着一个,每个帐篷里都透出微弱的昏黄的亮光,呐喊声、尖叫声、歌声、嬉笑声不时地从各个帐篷里传出。不远处的沙颖河里,白天喧嚣繁忙的景象已经不再,不管大船或者小船,都抛锚靠岸,静静地停在那里,依稀可见船上晃动的人影。河的北岸,几盏灰暗的路灯在寒冷的夜色中仍然在坚守着它的岗位,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汽笛的鸣叫,在空旷的夜空中显得是那样的刺耳。

  他们沿着工棚之间新修的小路慢慢地走着,刘云峰扭头看了看身旁的肖启坤,看他仍是心事重重,萎靡不振的样子,既心疼又生气,怎样才能使他高兴起来呢?

  “启坤叔,我是个农民,没你上的学多,按说我不该说你,但是,看到你今天的情绪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几句。”刘云峰最终还是没有憋住,开口说话了。但是他说了半截,转脸看了看肖启坤,见他并没有反感的意思,才继续说:“虽然你心情不好的详细原因我不知道,但我也能猜到几分,你是听到有几个同学参加了工作,心里不平衡对吧。我跟你说,人和人不一样,家庭条件不一样,处的环境也不一样,咱不能啥都跟人家比,要是跟城里的人比,俺这当农民的就别活了。就说咱大队吧,在外边工作的有几个?一家还不合一个,还是在家干活的多,但是,一辈又一辈,一代又一代,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再说,吃商品粮有啥好?吃米需要买,吃面需要买,穿衣服需要买,连擦屁股的手纸也得花钱去买,听在外面的人回来说,他们一家几口都挤在一间房子里,连跟老婆亲热都要提心吊胆。他们说城里的洗澡堂子这个洗了那个洗,巴掌大的地方挤了十几个人,屁股挨屁股人挨人的,多恶心!咱农民就不,粮食队里分,蔬菜自己种,想洗澡的时候往村里的大坑里一跳,比城市里的澡堂子干净多了,擦屁股也不用买纸,地里有的是土坷垃,不掏一分钱,想想这些,你就不生气了。人要知足,只有知足,才能常乐。你好赖也是个高中生,能写会算,以后出去的机会多的是,而我呢,连小学都没上完,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出去的希望一点都没有,注定要在农村打一辈子坷垃,吃一辈子苦,要是按你的比法,我不得弄个麻绳往树上一吊死了呀!但是,我不去死,我要活得高高兴兴的,活得痛痛快快的。”

  肖启坤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刘云峰掏自心窝子的“高谈阔论”,他不得不承认,刘云峰说的有点道理。

  “还有,从昨天你的那个同学的说话中,知道你上高中时有一个女同桌对吧。看来那个同学对这个女同桌很感兴趣,不知你是啥想法。如果你对她不感兴趣更好,如果你对她也感兴趣的话,我劝你还是早点收家伙。你想到没有,你现在是个啥情况,啥身份,人家是个啥情况,啥身份?人家一个城市姑娘,能乐意找个农村男人,当个农村媳妇?不可能的事。我早就看透了,城里人看不起咱乡下人,娶过来你也是受气的料……”刘云峰继续说。

  肖启坤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跟在刘云峰旁边。

  “我只是给你提点建议,听不听在你。”看肖启坤不说话,刘云峰说。

  虽然肖启坤不说话,但脑子并没有闲着。刘云峰的这些话他不是没想过,也曾以同样的理由劝慰过自己,但最终都没被说服。他觉得刘云峰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是阿Q精神的表现。人就是这样,当通过自己的努力无法改变现实的时候,往往会想出很多理由替自己辩解,例如“我已经尽力了,虽败犹荣”,“不求结果,只重过程”等等。刘云峰是个农民,文化程度又不高,参加工作吃商品粮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只有拿农村的长处和城市的短处相比,以冲淡他对人生的失落感。

  “云峰,你说的有些我赞成,有些我不赞成。”在回来的路上,肖启坤诚恳地说:“你说得再好听,在现阶段,农村比城市苦是客观现实,不然的话,为啥那么多人去考大学?为啥那么多人想参加工作,吃上商品粮?”

  刘云峰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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