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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弯弯(8)

时间:2024-08-19    来源:馨文居    作者:陈波  阅读:

  双燕茅舍结泥窝,鸳鸯滩边戏浅水。

  意似鸳鸯飞比翼,情如鸾凤宿同林。

  玉芬与好友隔水相望,同哭同喊……好友渐渐消失, 故乡慢慢模糊……

  东方红5号客轮逆水而进,江风一路呼啸,少华和玉芬站在船边甲板上,并肩而立……玉芬脸上顿时浮现出盈盈浅笑,晚霞在她白净的脸上抹了一层可人的红润,那深深的酒窝格外动人……

  鸡窝里飞来了金凤凰,能留得住吗?好心人为李家担忧。新婚夜,少华嘴唇贴近玉芬的耳朵问:“跟着我,日子不好过,后悔吗?”“不悔,只要你对我好,日子再难过也心甘情愿!”少华双手捧着玉芬的脸蛋,玉芬紧紧地搂着少华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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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秀端着一碗油炒饭,饭上卧着黄灿灿的荷包蛋,放在桌上。玉芬刚端起碗准备享受婆婆的特供佳肴,几个小弟弟小妹妹淌着口水,热乎乎的喊嫂嫂。玉芬用筷子将荷包蛋夹碎与饭拌在一起,分别喂给弟妹们吃,自己一口也没尝……

  玉芬不顾公婆反对,成了女劳力。在寒潮肆虐的季节里,她坐在秧马上,双脚泡在冷水糊泥中,北风呼啸,仿佛赤身裸体掉进了冰窖……

  孩子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响亮的向玉芬宣布,她的少女时代正式结束了。玉芬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亲骨肉,傻愣愣地看,傻乎乎地笑……油灯的火苗轻摇微晃,将玉芬的身影影射在凹凸不平的土砖墙上……

  玉芬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靠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味沁入心脾。犹豫片刻,她拿起剪刀剪断了乌黑发亮的秀发……

  /// 泪别故乡

  濛濛细雨纷纷飘洒,玉芬与少华并肩打伞,沿着丰义老街走向码头。泪水模糊了双眼,雨雾笼罩着街景,玉芬的步子缓慢而滞重,三步一回头,始终不见亲人的影子。像个不明世事的孩童, 玉芬哽咽着呼喊妈妈……可是没有回应。

  妈妈,妈妈……妈妈的身影在玉芬脑海里盘旋——妈妈在油灯下为玉芬纳鞋底、织毛线,妈妈张开双臂迎接放学回来的玉芬, 妈妈为玉芬梳头扎辫子,炎热的夏夜妈妈和玉芬同睡一头不停地摇蒲扇……玉芬是一只从没离开过妈妈怀抱的雏鸟,眼下就要告别故土,远走他乡,往后的路不知该怎么走?往后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

  雨渐渐大了,同离别江西与少华并肩而行一样,雨点叩击着伞发出不停的吵闹声。玉芬泪如串珠,频繁地回首观望,仍然不见亲人的身影。少华担心玉芬突然改变主意。不到两里路的丰义老街,少华竟觉得非常漫长。直到站在码头上,少华紧张的心情才有所平静。少华急切地盼望客船尽快到来,站在码头上朝常州方向极目远眺。孟津河如一条悠长的白带,系着两岸百姓的喜怒哀乐,也牵挂着外乡客李少华此时此刻的急切盼望。

  “玉芬……玉芬……”有人沿着街道呼喊着奔来。

  英芳、红春、珊珊、惠琴、建良、五河……十几个玉芬儿时的同学奔过来。

  玉芬泪如涌泉,语不成句。同学们生离死别般围着玉芬,有的拉手,有的拥抱,有的面孔紧贴面孔……含混不清地说些词不达意的话,有的热泪盈眶甚至伴随玉芬哭出声来。

  少华心烦意乱,暗暗叫苦,心想糟了,友情潮水般涌来,如果玉芬突然变卦如何是好?

  直到玉芬上了船,少华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淌,船离岸,沿着孟津河嘟嘟嘟向前驶去。玉芬站在船头上面朝丰义,与好友隔水对望,频频招手,同哭同喊。视线中,好友渐渐消失,故乡慢慢模糊,玉芬的抽泣声逐渐停止。

  此时的少华,紧张情绪消失了,另一种担忧袭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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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了去常州的船票,身上剩下不到两角钱,从常州到南塘镇近千里路,盘缠从何而来?少华的心情同船外翻滚的浪花一样紊乱。离常州越来越近,少华越来越忧虑不安。

  /// 返程路上

  少华愣愣地坐在常州火车站候车室内,这几天的狼狈经历在他脑海里盘旋。春松说孟津流域是平原,木材稀少,樟木尤其金贵,少华特意买了两只樟木箱作为初进储门的见面礼,物以稀为贵,这箱子应该是江苏人心目中贵重之物。大前门是当时的名烟,少华买了三条。千里求婚,可不能小里小气,到时见人敬支烟,剩下的就孝敬岳父大人。短大衣在农村还没见过,尤其是毛领大衣,少华心目中与洋气富贵城里人等词组密切相联。少华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衣服并亲自买了一件,心里激动不己。还有, 少华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穷到跨省迎亲连光棍皮也拿不出, 不得不向好友一和借了一身深蓝色凡尼丁制服。那是一和的新婚服,一和结婚时与后来做客总共没穿过几次,珍藏在箱子里,这回借给少华出远门装脸面。少华出门前理过发,穿上好友的婚服对镜子一照,发现自己除了个头不及格,还算长得有模有样。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带上名贵木箱、毛领短大衣和名烟进门,满以为储家人会刮目相看。谁知道,少华连储门都进不了。玉芬绝食斗争,以少胜多,储家人极不情愿默认了这门亲事。接下来, 一连串令少华十分狼狈的事情发生了:樟木箱是火灾中幸存的樟树梁锯板做的,箱内壁可见两块黑似木炭的伤疤。准岳母接过毛领短大衣眉头一皱说:“旧佬,旧佬。”衣服明显褪色,在自然光线下一看就是多次洗过的旧衣服,少华这才知道所谓委托社原来是专卖旧货的商店。大前门出手,在场人每人敬一支,有人接过烟看看咧嘴冷笑道:“郑州大前门……”过后少华才知道大前门香烟有多个产地,郑州大前门是其中较差的一种。正在少华非常尴尬时,他下意识地看着身上自以为很体面的服装,却发现衣服上不知被哪个烟鬼弹烟灰烧了个洞,回去拿什么做钱买新衣服赔好友倒是后事,眼下穿着有破洞的衣服怎么见人?糟了,这一切让玉芬知道了,岂不坏了大事,少华暗暗叫苦。

  储家人把上述种种笑柄作为最后劝阻玉芬远嫁江西的理由。玉芬态度依然明朗,对父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情愿的,是好是歹决不后悔!”

  女儿铁了心,父母气伤心。伤心归伤心,储父不得不按当地风俗带着少华走亲戚,认新亲。女儿是自己生的,要出嫁了,毕竟是人生大事,得让亲戚知情。

  储家人丁繁盛,血缘关系密切相连的亲戚有十几家,新女婿第一次上门,进门要买点东西,十几家加起来要花300多块钱,少华身上所带的钱总共只有200多块,快要花光了,拿什么做钱买礼品?思来想去,毫无办法,少华跟在准岳母身后想出绝招——一出二三里,各地各乡风。两省相隔这么远,装聋卖傻,只当不知本地规矩,干脆一毛不拔。

  没想到,每家几元钱饼干加白糖进门,家家会回礼,多则一两百少则好几十,全是到手可用的现钞。准岳父买礼物,少华当然不好意思接过门钱,两天跑下来,准岳父赚了1000多。少华真悔动身前没多借些钱来起本,否则回去还用为路费发愁吗。

  “少华,趁热吃,你饿了。”玉芬将一碗肉丝面送到正在发呆的少华手上。

  接过热腾腾的面碗,少华看着玉芬,深情地点点头,问:“你吃了?”

  “你先吃,我再去买。”玉芬转身欲离去。

  “钱……”少华将右手伸进内衣口袋里,可是只摸出了十几枚硬币,这是他身上仅剩的现金。

  玉芬速去速回,端着面坐在少华身边,两人一同进餐。 “我知道你在愁什么?”玉芬突然冒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愁什么?”少华惊异地望着玉芬。

  “钱。”玉芬肯定地回答。

  “钱?”少华的回音拖得老长。

  “来。”玉芬从内衣口袋里摸出六张“大团结”塞到少华手上,“妈妈瞒着爸爸给了我80块,我用20,60给你。”

  少华颤抖着手接过钱,含泪注视着玉芬。若不是大庭广众中, 他真想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玉芬。

  终生难忘的回归之路从此开始起步。从丰义到芦花湖,数百公里旅途中发生的故事,可拍几集令人唏嘘不已的电影。

  为了节约开支,少华和玉芬沿途吃一毛钱五块榨过油的豆渣干充饥,喝自来水解渴。从常州到南京,两人的伙食费没超过两块钱。风雨同舟刚起程,就尝到了这种从没尝过的苦头,玉芬后悔吗?少华心里不免担心。

  东方红5号客轮离开南京码头,逆水而进。江上急浪翻滚,江风一路呼啸,两岸景观徐徐后退。少华和玉芬站在船边甲板上, 手牵手并肩而立。

  少华忍不住发问:“玉芬,我写了20多封信,你怎么一个字也不回?”

  玉芬瞪大了眼睛,反问:“你什么时候写过信?” 少华惊呼:“唔,我的信被你家人扣留了?”

  误解被扑面而来的江风迅速吹散了。玉芬脸上浮现出盈盈浅笑。

  /// 柴门新人

  1976年农历正月十八这一天,风大雨急,亲朋好友顶风冒雨纷纷赶往垅口队送恭喜。少华娶了个外省的漂亮老婆,人们正好借吃喜酒的机会一睹芳容。

  玉芬娘家远,省去了敲锣打鼓娶新娘这个环节。婚礼这天,新娘坐在新房里不露面。所谓新房,只是在低矮的茅棚里,泥砖做墙报纸糊壁,木板拼凑的门上贴上红纸双喜字,两边配有“两省联姻千里缘,夫妻同心万代福”这种过于夸张不成对联的对联。横批“白头偕老”。不用说,这是土秀才罗会计的作品。房内嫁妆只有一张铺架改装的婚床,正面看很像老式花床,床面上是少华涂的油漆绘的花鸟画。玉芬心中的痴郎中居然还会画画,客人啧啧称赞,玉芬暗暗高兴。除了床,还有一只脱漆裂缝的旧木箱,一个双节木叠柜,两把竹椅。叠柜上也是少华的作品——一只活灵活现的猫,身子贴紧悬崖石块边上,目不转睛朝下俯视, 不知这只可爱的花猫在关注什么?玉芬穿着娘家带来的花棉袄坐在床边上,开过面化过淡妆的玉芬,真像出水芙蓉,美若仙女。见了亲友,玉芬只会抿嘴含笑,偶尔开口,当地人一句也听不懂。有的人说玉芬像外国人说话,其实说这种话的人连外国人的屁股也没见过。方言障碍,玉芬只能点头微笑,默不作声,她怕一开口就出洋相。

  少华的弟弟妹妹,年龄大些的忙着招待客人,不懂事的时不时窜进新房,左一声嫂嫂右一声嫂嫂喊得热火朝天。

  鸡窝里飞来了金凤凰。从富裕的江苏娶来的金枝玉叶,能留得住吗?好心人为李家担忧。

  婚礼当天,得道把700多块客人送的礼金全部交给玉芬。大儿媳进门,开明的公公要让她当家作主。玉芬连忙起身说:“爸爸,家里的情况少华对我说了,先把欠款还掉。”随即,玉芬把刚过手的钱放进公公口袋里。

  得道听不懂江苏话,但从玉芬的行动上知道她不肯要钱,怕儿媳生了气,得道把钱再次送到玉芬手上。公媳两礼让几番难有结果,直到少华做翻译,得道才收下钱激动地说:“好儿媳,起家的好儿媳!”

  新婚夜,少华嘴巴贴近玉芬的耳边发问:“跟着我日子不好过,后悔吗?”

  “不悔,只要你待我好,日子再难过也心甘情愿!”玉芬紧紧地搂着少华的腰身。

  少华捧着玉芬的脸亲了亲。

  新郎新娘一阵亲吻后,便是狂风骤雨……

  诺亚方舟已经拔锚起航,进入漫长的生活苦海,不知彼岸是何景象?

  /// 初为人嫂

  三年新媳妇两年客。玉芬娘家这么远,得道夫妻更是把玉芬当客待。

  桂秀总想弄点好吃好喝的让玉芬开开胃口,补补身体。可是, 捉襟见肘缺衣少食,桂秀再有心意也只能干着急。油炒饭,荷包蛋,那是家人极少品尝的美食。大大小小十二口之家,每月不到两斤油,天天一碗油炒饭,烧菜只能白水煮萝卜不见油星星。鸡蛋,除了来客家人极少品尝。油盐钱全靠十几只母鸡屁股争气, 几分钱一个蛋是李家重要的经济来源,每天一碗油炒饭加上一个荷包蛋款待儿媳,足见桂秀把玉芬看得多么重。

  第一次享受这种特殊待遇,一种从未见过的情景突然发生。这天早上,桂秀端着油炒饭,饭上卧着黄灿灿的荷包蛋,摆在桌上,呼喊玉芬。玉芬来到桌边刚端碗,几个小弟妹围过来望着玉芬手上的碗,淌着口水,热呼呼地抢着喊嫂嫂。

  在娘家天天吃零食吃夜宵的玉芬,来到江西成为一窝穷孩子的长嫂,连素食斋饭也吃不饱。昨晚断夜喝过两碗稀粥,空肚子十几个小时熬到现在,饿得心里发慌,见了香喷喷的荷包蛋油炒饭馋得直吞口水。面对同样饥肠辘辘正在发育期的弟妹们,玉芬用筷子将荷包蛋夹碎与饭拌匀,分别喂给弟妹们吃,自己一口也没尝。

  连续十几天上演孩子们分享特供美食闹剧,桂秀才知情。她把这帮好吃鬼叫到面前,叫骂声开场,接着扬起软软鞭正要教训。

  玉芬闻声赶来,用身体挡住婆婆的鞭子说:“妈妈,我不爱吃蛋,也吃不惯油炒饭,才给弟弟妹妹吃了,不能怪他们。”随即接过鞭子,安慰正在担惊受怕的弟妹们。

  桂秀愣愣地望着儿媳,眼睛湿润了。

  从此,长嫂玉芬成了弟妹们的保护伞,他们做错了事,不管父亲还是母亲要骂要打,只要玉芬出面,雷风暴雨即会迅速烟消云散。

  玉芬吩咐做事,孩子们争先恐后,屁颠颠地抢着干。对于孩子们来说,嫂嫂的话比父亲的“圣旨”还灵。

  少华很忙,有时病人多回不来,5岁的三弟少松3岁的四弟少青就会从禾秆垫底的破旧被窝中钻出来,单衣单裤跑到大哥的婚床上,抱着嫂嫂入睡。两个孩子两炉火,冷丝丝的被窝里很快变得暖烘烘。

  亲情融融,其乐融融,玉芬感到做一帮穷孩子的长嫂很幸福。这一年,唐山大地震;这一年,周总理、朱总司令、毛主席先后逝世;这一年,“四人帮”倒台,“文化大革命”正式结束;这一年,中国农民仍在贫困线上挣扎。储玉芬正是这一年来到江西,开始品尝苦多甜少的贫困滋味。

  一家大小十几口,靠父母挣工分和少华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 日子难熬可想而知。

  多少次,玉芬梦回娘家,重温父母宠爱有加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梦醒后,她暗暗流泪,思念娘家。可是,父母决意不认她这个女儿,几次去信不见回音,日子在玉芬看不见岸边的苦海中向前延伸。痴情二字害得她好苦,但是再苦玉芬决不后悔。玉芬日渐憔悴,公婆心里焦急。

  一天晚上,桂秀忧心忡忡地对得道说:“唉,这样下去,我怕玉芬过不惯。”

  白天累得腰酸背痛的得道,刚躺在铺上又翻身坐起,愣愣地望着桂秀。是啊,得道不是同样为这事担忧吗?贫穷难倒英雄汉, 何况得道是个普通农民,哪有能力改变眼前的困境?他抓起刚脱掉的上衣,从口袋里摸出烟具和装黄烟的铁盒,就着油灯火苗一口接一口抽烟。劳累难受,心中烦闷,遇事发愁,抽烟是得道自我麻醉的唯一方式。

  见丈夫只顾抽烟,一声不吭,桂秀发急:“当家的,你要想想法子哟。”

  得道突然抬起头,果断地说:“分家!” “分家?”桂秀吃惊不小,呆呆地望着得道。

  “让玉芬到卫生所去住,少华的工资管他夫妻俩,日子会过得好些。”小半铁盒黄烟算是没有白烧,得道终于想出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

  次日,吃过早饭,得道去卫生所把少华叫了回来,当着全家人宣布自己的决定。

  “分家,嘿嘿嘿……”不明事理的少青望着父亲傻笑。他笑, 少松也笑。

  “还笑!”已懂事的荷花瞪着眼睛凶两个弟弟,“分家就是哥哥嫂嫂离开我们。”

  少松哇地一声哭起来,抱住玉芬的腿哭喊着:“嫂嫂不走,嫂嫂不走……”少青抱住玉芬另一只腿,鹦鹉学舌,跟着哭喊。

  玉芬蹲下身子伸开双手,搂住两个小叔子:“莫哭莫哭,嫂嫂不走……”玉芬将两个小叔子的面孔贴紧着自己的面孔亲了亲,随即站起来对公婆说:“爸爸妈妈,不能分家,我要参加劳动。”

  “参加劳动?”得道深感意外。

  “是。我顶个女劳力,挣些工分,为家里增点收入。”玉芬语气平静,态度坚决。

  ///半个劳力

  玉芬刚来时,冰肌雪肤,十指纤纤,手如柔荑,人见人爱。桂秀爱媳胜女,不让玉芬干重活,甚至生怕玉芬沾冷水。

  下田干活的滋味,桂秀深有体会,她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玉芬去吃这种劳役般的苦。她怕玉芬吃不消,担心好不容易飞来的金凤凰又从鸡窝里飞走了。当玉芬提出参加劳动时,桂秀连连摇头。

  事后,桂秀对得道说:“让玉芬做家务,我种田,再怎么地也不能让她干苦活。”

  得道点头赞同。

  玉芬提出顶半个劳力时,正是闲时,谷种尚未发芽,田里工夫还没上手,即使让玉芬上了劳力也没什么活干。因此,玉芬的迫切要求被搁置了一段时间。

  转眼间,到了百草发芽布谷鸟高歌欢唱的春耕时节。玉芬再也闲不住了,想当农民过不了公公婆婆这关,她在罗会计面前报了名,谎说公公同意了。当天下午,玉芬的名字被送到二分场,再一级级往上报。终于,玉芬成了县里有名有案的女劳力。

  老天似乎有意考验玉芬,开秧门不久,气温骤然下降。

  北风横扫大地,倒春寒直逼鄱阳湖畔,人们龟缩在家中仍瑟瑟发抖。

  面对这种令人生畏的天气,食不果腹衣不暖身的作田人不得不冒着刺骨的寒风在无遮无挡的田野里劳作。在娘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玉芬,近些日子,每天天不亮起床,跟着婆婆学洗衣烧饭,吃过早饭奔出户外来到田畈里。挑担腿软乏力,插秧动作缓慢,玉芬只好学拔秧。人坐在秧马上,双脚泡在冷水糊泥中,北风阵阵,玉芬仿佛赤身裸体掉进了冰窖,口唇发紫浑身哆嗦,鼻涕淌眼泪滚,手发抖指发麻。好在大家都在边抖边劳动,谁也没心思看谁的狼狈相。过了一阵,玉芬挺直身子伸伸腰,天空暗乎乎,视野昏糊糊,东方露出一线淡淡的曙光。玉芬想起娘家,想起在娘家此时正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作美梦,直到娘将热腾腾香喷喷的早点端到床边催起床,玉芬才懒洋洋地翻身坐起。此时新一天的旭日即将升起,朝霞映红了窗玻璃。温馨的回忆与严峻的现实产生强烈的反差,玉芬情不自禁地呼喊着妈妈。她仿佛听见妈妈在含泪骂道:“死丫头,鬼迷心窍,自讨苦吃,活该!”

  天亮了,太阳从东方山顶上冒出了半边面孔,表情冷漠,面无血色,有了太阳让人反而更觉得冷。一小时前喝了两碗稀粥,早就饿了,饥寒两并,玉芬支持不住。

  “天太冷,玉芬你先回去。”田埂上传来公公的喊声。

  “爸爸……”玉芬回应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她真想立即回家,可是公公是排长,别人都不走,自己怎么好先走呢?

  “荷花少山来了,你累了这么多天,该歇歇。”得道清楚,荷花和少山虽年纪小,但拔秧比玉芬在行。

  话音刚落,荷花和少山燕子般飞来,他们高喊着:“嫂嫂,你回家,我们来!”

  望着被风吹得脸色发青的小姑姑小叔子,玉芬激动地回应着:“好。”她起身站立,从糊泥中拔出双脚,艰难地迈动麻木的腿走上田埂,身子突然向前倾,得道急忙扶住,荷花和少山惊叫着抱住玉芬的腰和腿,玉芬才没摔倒。

  还没进家门,刚到背风处就感到突然暖和了。进了门,本来寒气逼人的茅棚内竟如同温室。

  “嫂嫂,洗脚。”少松端来一盆热水。

  “嫂嫂,穿鞋。”菊花将一双布鞋放在玉芬面前。望着鼻涕直淌的少松和菊花,温暖幸福感顿时弥漫在玉芬心间。

  ///明月清风

  寒潮过后,天气迅速回暖。野外阳光明媚,村前房后桃红柳绿,生机盎然的春天好像突然降临人间。

  学龄儿童都去读书了,大人在外干活,只剩下年老体弱者在家关照摇篮中的婴幼儿。村子里除了老人咳嗽、婴儿啼哭、鸡鸣狗吠、猫哭猪叫,少有别的动静。

  此时,玉芬躺在床上不停地恶心呕吐,闻到异味想吐,没有异味也吐,吃什么吐什么,吃一样嫌一样,滴水难入,粒米不进,已有十几天了。

  经过六七天的风吹日晒,玉芬美丽的容颜明显褪色,加上近期不能进食,人显得又瘦又黑,像是霜打的叶子——蔫了。

  这些天,少华天天晚上赶回来陪伴玉芬。

  桂秀并不着慌,她怀孕同玉芬一样吐,吐了两三个月就好了。她说女人命贱,呕得再凶也不致命。她设法弄些可口的食物,每次端到玉芬手上都会重复一句话:“呕就呕,再呕也要吃,东西进了肚就有营养。”

  得道从没把女人妊娠反应当过一回事,桂秀怀过十胎,孕期反应个个严重,他没问过一句话没端过一杯水。玉芬才几天没进食得道就慌了神,决定把玉芬送到卫生所少华身边。

  这是变相分家,玉芬知道公公的心意,她舍不得离开日夜操劳的公公婆婆,更舍不得可亲可爱的小叔子小姑姑。

  少华无法脱身,不能天天赶回来,对玉芬放心不下,很想玉芬到他身边去。

  白天一人在家好孤单,身体不适需要丈夫陪伴。客观原因与心理需求使玉芬接受了公公的安排。

  临走前,玉芬要求在分场读小学的小姑菊花、小叔子少山同住卫生所,免得天天跑来跑去。得道想了想,表示同意。

  卫生所只有半间卧室,一间半诊所。少华在非常有限的空间里腾出摆弟弟妹妹床铺的位子和烧饭的地方,这种变化,使狭窄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玉芬跟着少华,将在菊花和少山陪伴下度过四年艰苦时光。少华工资低本不够用,玉芬却提出每月至少留9块钱给父母。

  父母那里是她心目中的大家,连祖母共有八口靠父母的工分活命,生活难以为继。

  家底薄如纸,玉芬不敢乱花一分钱。她想吃苹果桔子,只是想想而已,从没向少华开过口。少华真是个痴郎中,居然不知道孕妇的食物嗜好。玉芬实在馋得受不了,一天对少华说:“我想吃黄瓜,你向邻居去要两条黄瓜,好吗?”

  苹果桔子降为黄瓜,玉芬满以为少华会满足她的要求。

  谁知少华却说:“黄瓜有什么好吃的,向人要难为情。”少华轻描淡写吐出两句话就没有了下文。这件事成为玉芬后来数落少华的话柄。

  玉芬怀孕9个月呕了9个月,1976年11月10日被公公接回了垅口队,12月1日生下第一胎。这个被姑姑菊花取名李亮的男婴,出生时哭如病猫,骨瘦如柴,面上皮打皱,活像个小老头。

  亮出生那天,少华参加全县抗疟工作大检查,与十几个全县各地调来的同行正在石龙公社走村串户,调查“两根治一预防”工作在当地落实情况。

  少华正是这项工作的践行者。对疟疾患者现症根治休止期根治及疟疾发病区所有人员全部预防给药——简称两根治一预防。少华记得曾经与玉芬同下生产队,一个发药一个拎着热水瓶,将乙胺嘧啶、伯氨喹啉送到患者手上,看服下肚,一一登记。疟疾能够消灭,少华这批赤脚医生乃至家属也有一份功劳。抗疟检查不但要看登记表,还要上户见人,当面询问,很费时。少华从石龙公社回来时亮已出生好几天了。

  长孙出世,得道满心欢喜,逢人就笑。

  玉芬奶水不足,得道每天晚上下河捕鱼。鲫鱼煮面天天吃,没几天工夫,玉芬的乳汁泉水般涌出,亮像皮球灌气似的十几天就变得又白又胖。亲腮帮,拍屁股,队里时不时有女人来到李家凑热闹。酣睡的亮常被这些婆婆妈妈弄醒弄哭,引起阵阵参差不齐的嘻笑声与赞叹声。

  孩子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响亮地向玉芬宣布,她的少女时代正式结束了。结婚时贴在房门上的红纸双喜字已明显褪色,茅屋新房更加破旧不堪。此时,玉芬却感到格外温馨幸福。一天晚上, 玉芬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亲骨肉傻愣愣地看,傻乎乎地笑,笑得如醉如痴。油灯的火苗轻摇微晃,将玉芬的身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土砖墙上。

  少华心里像灌了蜜,伴随难以言表的喜悦感步出户外。明月当空,清风拂面。

  ///民间异事

  命运之神有眼无珠,可怜人雪上加霜。

  员秋儿时患骨髓炎,无钱医治,九死一生,落下右腿终身残疾。父母暴病去世,员秋从小拐拐跌跌,带着弟弟员冬走村串户,兄弟俩要饭为生。弟弟肢体健全,却生性木讷,脑子简单, 事事离不开哥哥。兄弟俩相依为命,在苦难中渐渐长大,员秋员冬年过不惑依然单身一双。

  员秋46岁那年,带着员冬来到芦花湖农场找活干。一个拐子,一个木瓜,没人收留。兄弟俩在芦花湖转来转去,一天傍晚来到二分场垅口队。善心的得道知情后收下了两兄弟,安排员秋放牛,让员冬干农活。员冬虽不灵活,但农田活样样会,忠厚老实,埋头苦干。员秋放牛非常负责,把集体的牛养得膘肥体壮。得道人尽其才,充分展现出员秋兄弟的人生价值。

  自食其力,生活无忧,员秋感到很满足。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交上桃花运。

  一天,得道牵着一个盲女走进村,带到员秋兄弟的住处。

  盲女安徽人,父母双亡,无亲无靠,与同村的老单身结合,在老家苦不下去,前不久夫妻俩来到江西寻找活路。到了芦花湖, 老单身抛弃盲女逃之夭夭。盲女坐在路边嚎啕大哭,被得道发现,带回垅口队。得道做媒,盲女嫁给了员秋。

  盲女叫初枝,婚后生下儿子贵生。

  初枝体弱多病,奶水稀薄量少,贵生吃米糊活命,营养不良, 经常患病,年纪小小成了少华的“老”病号。少华常为贵生免费治病,忠厚的员秋不想老欠人情,可是手头紧拿不出钱,心里不安。有时贵生病了,员秋不让他就医,却去拜菩萨。菩萨木头一截,七窍不通,哄哄百姓,毫无作用。可有几次贵生喝了香灰水(所谓仙丹),病情却也慢慢好了。这种人体奇妙的自愈本能是迷信活动生生不息的重要因素。

  亮出生时,快一岁的贵生患痢疾,开始病情不严重,员秋又去拜菩萨。仙丹喝了好几次,病情越来严重。员秋慌忙送贵生去二分场卫生所,少华不在,身无分文的员秋抱着生命垂危的贵生往回走。到家不久,贵生连病猫般的哭声也消失了,员秋用手摸摸贵生的面孔,贵生没有反应。员秋突然捶胸顿脚,在地上打滚。

  贵生死了,初枝厉声哭喊着“宝宝,宝宝”扑向摇篮,可是,摇篮移开了,初枝跌倒在地,昏死过去。

  员冬将贵生用破衣服卷了卷放在簸箕内,拿起锄头扛着簸箕走向坟地。员冬把簸箕放在地上,挖了个坑,坐在土墩上抽黄烟。这个慢性子,烟瘾很重,抽起烟来老半天不歇嘴。

  夕阳如血,晚风阵阵,置身凄凉氛围中的员冬活像一座悲哀的雕像。

  苦菜花在满地野花中默默哀叹,夏枯草在荒坡上频频摇头。这时,得道从总场开会回来,发现员冬走了过去。

  员冬停止抽烟,站起来哭着说:“李排长,我哥哥命苦,年近半百得子,却是个短命鬼。”随即,员冬抓起锄头准备给贵生碎尸。这是员冬老家流传已久的荒唐习俗,愚味者认为打短命的婴儿都是阎王派来的骗子,埋葬时将其粉身碎骨,免得他再去投胎骗人。

  得道抓住锄头制止道:“员冬,不要乱来,大人小人都是人, 死了都应入土为安。”得道走近簸箕,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触了触贵生的睫毛,竟然有反应。

  得道惊叫道:“还没死!快抱回去让少华看看。”

  少华连夜赶来,检查发现贵生呼吸心跳还存在,只是十分微弱,立即给贵生输液,当晚,贵生恢复了病猫般的哭声。第二天,少华亲自送贵生去卫生院化验大便,确诊为阿米巴痢疾。此后几天,连续输液,同时肌肉注射依米丁,贵生腹泻迅速好转。但是营养跟不上,贵生体质仍然很差,不管染上什么病,随时有生命危险。

  在此期间,亮出生了。玉芬的乳汁又浓又多,亮吃不完,少华每天喝一杯,玉芬乳房还是胀鼓鼓的,多余的奶正好养贵生。就这样,玉芬的乳汁喂养着亮和贵生两个“小老头”。

  员秋拿不出医药费,原本生活拮据的少华垫了这笔钱。

  员秋一家对李家感激不尽。贵生懂事后,见了少华和玉芬就喊叔叔婶婶,亲亲热热,如同家人。

  每到过年过节,员秋拎着自己开荒种的芝麻花生,带上贵生去李家,往往不说什么,也不坐,见面朝李家人笑笑就走。这种质朴的感情胜过千言万语。礼尚往来,得道只要下河捕鱼,或多或少总会送些给贵生吃,贵生开荤的次数几乎同李家差不多。

  分田到户后,少华承包二分场卫生所,利润可以自主使用。员秋家里依然穷,从小体虚的贵生仍然病不离身药不离嘴,少华常常免费为他治疗。多少次贵生患重病,少华想到余大妈说的“救人要紧”,心里就会出现角色交换,他把自己当成余大妈, 把贵生视为当年的自己,就地抢救分文不收,转院少华主动凑钱。

  贵生这孩子,从小被宠坏了,在父母面前横蛮无理,任性胡来。娇儿不孝娇狗钻灶,贵生正是这种令父母头疼的孩子。

  有一次,员秋叫贵生不要戏水。贵生竟说:“员秋同志,少管闲事好不好?”

  员秋气得发抖,嘴里却说:“宝宝喂,员秋就员秋啰,莫叫同志啰。”闻者捧腹大笑。

  这对父子多少次拗气,往往要少华出面,贵生才会收敛。

  ///忍痛割爱

  果然不错,母乳是人间的上等补品,鲫鱼是催乳的最佳良药。玉芬鲫鱼吃得多,亮到了八个月,玉芬乳房依然是胀鼓鼓的,用手一按,乳汁喷泉般涌出。这么多乳汁,依然由亮、贵生和少华三人共享。有时,少华含住玉芬的乳头使劲吮吸,痒得玉芬咯咯地笑。少华像个天真的孩子跟着笑,夫妻俩其乐融融。亮皮球充气般,一天一个样,而贵生也在玉芬乳汁滋养下,身体比原来好多了。玉芬乳汁不但养肥了亮和贵生,也使少华身体明显好起来。

  正在疯长的亮近些日子却夜夜哭闹。

  亮闹起来,奶不吃,水不沾,闭着眼睛没命地哭,哭得全身颤抖,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像要与人拼命似的。玉芬抱起亮, 嘴里哼着:“啊啊哎,宝宝乖……”同时轻轻地拍打亮的背部, 亮依然尖声啼哭,彻夜不休。

  到了白天,亮却像头小猪,埋头埋脑睡,弄也弄不醒,如此这般,连续多日。少华束手无策,玉芬发急,得道心疼,只有桂秀不急不慌。桂秀记得少华小时候也一样,昼眠夜啼,据她说是老家的花外公(菩萨名)治好的。芦花湖没有菩萨,桂秀又去找到那棵樟树菩萨,跪拜瞌头后,开始请教菩萨,每问一句,便把两块合拢像陀螺似的木头朝地上一丢,一仰一卧便是“胜筶”。通过这种人神交流方式,桂秀得知亮是惊吓失魂,引起昼夜颠倒。

  仙丹喝了,亮照样哭闹不休。

  一招失灵,又来二招,桂秀按当地一种古怪的传说——偷别人菜园的篱桩放在孩子的摇篮边可以止啼。可是依法做了,毫无作用。

  桂秀最后求助算命先生,按先生指教,买了一张大红纸,裁成八小张,请罗会计在每张纸上写上同样的内容: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八张“天皇皇”分别贴在不同地点的大路边。三天过去了, 应该有不少“过路君子”念过,可是亮不但不好转,反而闹得更凶,那声声啼哭,如支支锐箭,令大人心慌心疼。

  近两天亮开始发烧,像是患了什么病。

  少华想,发烧是不是哪里有炎症?他为亮听诊肺部,查看扁桃体,未见异常。烧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少华摸不清头脑,准备送亮到芦花湖卫生院去看看。

  正要动身,少华从摇篮里抱起亮,动作太快,亮突然呕吐,呕出的乳汁弄脏了衣服。

  玉芬急忙为亮脱衣洗澡,当扯脱右手衣袖时,亮突然厉声啼哭起来。

  衣服脱光了发现,亮右手拇指和食指显著红肿,一根头发缠在两个手指上,差点勒靠骨头。

  玉芬这才想起自己头发齐腰,亮的小手常常乱抓,不知哪一天头发扭住指头,引起发炎导致夜啼。解除头发当天晚上,亮又变成了小猪,一觉睡到大天光。

  初为人母的玉芬哪里想到,自己的头发竟然害了自己的心肝宝贝。她拿起镜子,认真看了看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一把抓住,

  靠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味沁入心脾。犹豫片刻,玉芬拿起剪子剪断了长发。

  忍痛割爱,玉芬泪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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