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第三届著名作家看山西已四个月了,一直没写出只言片语。当然首先是自己延宕、磨蹭的性格,但更深层次的,却是想不定该写什么。不知从哪里看到一段说西藏的话,在西藏待一个星期,可能会感受良多,滔滔不绝;待一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待一辈子,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与大同,大约也如此。
和一起来采风考察的其他作家不同,我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虽然大同和我的老家长治分别在山西这个平行四边形的上下两边,相距500公里,但同处三晋大地,人不亲土亲。而且,我和大同,不仅土亲,更加人亲。
我生在农村,却成长在山西五大煤业集团之一的潞安矿务局。作为全国第一个机械化样板矿务局,著名的“石圪节精神”起源地,潞安人的自豪和骄傲,自不待言。可潞安人,包括我们这些子弟们,提起大同,当然指大同矿务局,都有点底气不足。因为大同矿务局不仅是山西,也是全国煤炭行业龙头老大,全国第一个千万吨级煤炭集团。虽然我们暗暗“腹诽”大同建矿时间长,技术比潞安落后,职工家属数量多、企业负担重,可“块头”和产量,包括行业影响力是硬道理,小资情调拗造型,无论如何只是“小确幸”。
到山西大学读书,是我第一次到省会太原,也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到那么多来自全省各地的同学。我成长的煤矿,河南人很多。从小听着河南话长大,不用学,一开口,味就浓得化不开。可本省其他地市的人却少,山西表里山河,各地文化方言差别不小,我格外关注的,依然是大同人。大同属于雁北,我们长治人称作“北路”。我想象中,大同人应该比较土,塞外朔风,大漠寒潮,把他们吹冻成红脸蛋黑皮肤。一见,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大同来的同学,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清爽、干净,而且穿着很洋气,有气质。尤其听着顺耳的,是大同话,清脆、爽利,还带了一丝尾音。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来自大同属县,他女朋友,则是正宗大同市里人。听他俩说话,不管是情话还是吵架,都很有韵味。后来看冯骥才先生的《三寸金莲》,才知道大同自古就是中国三大美女出产地之一。比赛妇女小脚的“亮脚会”,蔚为一时之胜。妇女缠足,当然违背天性,但依然体现了对美的无畏追求,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在大街通衢,坐一排小凳子,把脚亮出来供人品评,不啻于一次狂欢节。人性的压抑和释放,在这座千年古都,既错位又和谐地对接了起来。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在山西时,大同是我遥望、想象、向往,但又不可及的地方。然而离开生我养我的三晋故地,却正式和大同亲密相连了。到兰州西北师大读研究生的第二年,认识了心理学专业的老乡师妹,她是大同雁北师范学院毕业的。当时西北师大山西人非常少,大约只有个位数。大同,包括她的故乡,原属大同的山阴县,令我感觉格外亲切。
和她恋爱后,我的上学路线发生了变化。以前从长治南下郑州,经陇海线西去兰州。此后,走了北线,乘北京经大同到兰州的火车。于是,1998年,我第一次踏上大同的土地。女朋友的姐姐和大哥两家人都在大同,工作生活都不错。女友很是自豪,给我喋喋不休地说了大同许多好话。可涉足伊始,大同就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教训。从大同到兰州,需一天一夜,车上饭贵,就买些面包充饥。我掏出100元,买了几个面包。价格便宜,找回九十几元。上车坐定,一摸口袋,剩余的钱不翼而飞。我难过极了,想骂这地方几句,碍于她的面子,终究没有说出口。女友却沉默了,小声说,火车站外来人多,哪里的火车站都乱,大同其他地方都很好……
此后,大同就来得多了,到底多少次,真没记住,不仅再没丢过钱,还真切感觉这座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和普通市民由衷的幸福。
爱人姐姐的两个儿子,从初见时的幼儿园小朋友,已经长成比我还高的帅哥了。他们兴致勃勃地领我去参观城墙车展。城墙新建,却修旧如旧,复原了明初大将徐达镇守大同时的规模气象。巨砖筑就,城门巍峨,如西安古城门、北京正阳门。城墙宽厚,可数车并行,箭楼高峻,古貌俨俨,登临送目,真有“塞上秋来风景异”之感慨。往城墙下一看,却见彩旗招展,靓车靓女,各大品牌云集。穿行其间的,有城里模样的人,也有衣着朴素的乡下买主。曾经有句话“长治常不治,大同大不同”,意指长治社会治安差,大同城乡差别大。多年发展,乡下人和城里人,是大大地同了。
两个年轻人陪我在城墙上绕行一周,一会指指城内,一会望望城外。一墙分两界,不仅分隔空间,而且跨越时间。城墙外,大厦林立,30层以上高楼举目皆是,现代化程度和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几无差异。城墙内,一刹那,仿佛回到百千年前,古屋鳞鳞,庙宇巍巍,九龙翔舞,晨钟暮鼓。我说,这么大规模建设,花费巨大,大同承受不起吧。不料他们说,家里买房子还贷款呢,以后慢慢还。许多专家一提起政府负债率就谈虎色变,仿佛中国马上就因为发展把自己穷死了,倒不如两个大同小伙想得明白。
云冈石窟,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去过一次,两三年前又去,简直大吃一惊。描述文物保护和相关景区建设,似乎怎么说都不大合适。“旧貌换新颜”,肯定不行;“脱胎换骨”更加不敢;“修旧如旧”,同样味道不对……但含义非常明确,那就是,云冈石窟的保护和景区开发建设,成效非常显著。不仅山体加固,道路通畅,设施完善,大佛慈祥依然。更让人欣喜的是,建立了规模宏大,文物丰富的北魏历史博物馆。门前一碑,著名学者余秋雨手书“中国从这里走向大唐”。
北魏曾在平城,就是大同建都,一直到著名的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共95年,历八帝,先后灭胡夏、北燕、北凉,击柔然,统一北方,国力达于强盛。云冈石窟依山而凿,气势恢弘,身可齐山的大佛,正是北魏国家实力和气魄的象征。而南迁后,优越的自然环境和洛阳遗存的士族文化,使北魏皇族、官僚很快奢侈堕落,国家最终分裂。魏孝文帝迁都后,即开建龙门石窟,龙门应为云冈之延续,然风格迥然。质朴雄健化入洛河的静水流深,取而代之的,是丰腴柔美,雍容华贵。马上民族的血性,一点点消逝了。作为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大变革,孝文帝迁都,已被热情歌颂了一千多年,还将继续赞扬下去。但一个强大民族的彻底消失,无论如何是件令人遗憾的事。可欣慰者,唐朝建立者李渊家族,即有鲜卑血统。唐之所以盛,与民族大融合后开阔、雄浑的精神内涵,以及北方少数民族天然的亲近认同密不可分。所以,余秋雨才作出这样隔代的论断。
与许多因企而兴的城市不同,大同自古即为名城重镇,为中国九大古都之一。但近代大同,的确和煤炭血脉相依地连在一起。此次著名作家大同行,专程祭拜了大同煤矿万人坑。数万具累累白骨,让本来就敏感细腻的作家心灵震撼。
近年来,煤炭,曾经的“工业的粮食”“太阳石”“乌金”大有成为人民公敌之危险,仿佛北京和各地的雾霾,都是煤炭这黑魔鬼放出来的。还记得2008年抗雨雪冰冻灾害时,时任总书记胡锦涛亲自到大同,深入井下慰问。不到十年,似乎大家都忘了那场“北方已是鲜花盛开,南方还在雪花飞舞”无数人回不了家的灾害,纷纷小清新地“告别煤炭时代,进入油气时代”,不料圣洁的天然气天然地不给力,居然断气了。天还没蓝,人却快冻坏了,只好又求助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煤炭。经常说,作家要深入实际、深入生活、深入群众,此次看大同,大家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和矿灯,下了一次矿井。虽然和我从小熟悉的,父亲下了30年1万多次的矿井外形相似而实质不同,属于工业体验项目,但下到400米深处,依然让大多数作家感触颇多,有两位,还感冒了。
我感觉,大同,其实是三个大同。一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现代时尚的大同;一个典雅厚重,龙腾佛笑,古都千年的大同;一个幽深地下,乌金滚滚,默默奉献的大同。城墙隔时空,地表分上下,历史与现实,工业和文化,浑然天成地统一融汇在一起。
前段时间,微信里投票选“山西副中心”,我投了大同一票。作为土生土长的长治人,很有些纠结,但理智胜了情感。大同属于京津冀协同发展的范围,不仅是“北京的后花园”,产业转移,功能疏解,甚至机场备降,都得天独厚。高铁通了,北京到大同仅一小时,2022年张家口冬奥会一天天近了,大同和张家口地理相近,文化相同,民心相通,冬奥效应,是大同发展的又一大时机。
在大同买套房子,一直是我爱人的情结,最近,终于完成了这件事。她很兴奋,说“从小就想当大同人,总算实现了!”在上海、北京买房子,她都没这么高兴过。我笑笑,梦萦大同三十年,似乎修成正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