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叔这病是什么时候得的呢?”我问两个弟弟。
“你二叔你还不知道?有病不吃药,干活不要命。现在啥啥都发展得飞快,就连咱老家那边的盐碱地也被开发利用上了!老多低产旱田都被改造成水田了。以前父老乡亲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大米干饭,现在可好了,家家户户都种起了水稻。你二叔就整天可劲儿地带着大伙儿开垦那大片大片的盐碱地,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承包上二十垧地的水稻田。对了,二哥你们也听说过那件事吧?为了抢时间,你二叔还创造过三天三夜不下推土机,连续作战七十二小时的劳动模范纪录呢。”
“听说过,我二叔也太要强了,是不是给累的呀?”我说。
“你二叔半年前突然咳血,大伙儿就劝他上县里瞧瞧,可他还坚持呢,说啥也不去,还说一把老骨头了,没那么金贵,还不如省点儿钱给我就要出世的大孙子换糖球吃呢。”小弟又快言快语地说。
“那最后是什么时候,我二叔又同意上医院了呢?”我问。
“这才几天儿的事儿呀,也就是两个礼拜以前吧。”小弟答。
“才半个月?”我又问。
“可不是咋的?两个礼拜前那天半夜,你二叔疼得直砸炕沿,实在挺不住了才同意我们套车拉他上乡医院。乡医院说是肺结核,可是吃药打针一个多礼拜也没见效。没招儿了,我们才坐汽车上县医院看,县医院拍了片子后初步诊断是癌!当时我们哥儿俩都傻眼啦!这可咋整啊!啊?咋整啊……后来我们就想起了大哥二哥在省城里,到省里的大医院再看看吧。”又是说话爽快的小弟抢先说。
又过了好半天,大弟说:“我爸原本不同意到省城来看病,他怕麻烦你和大哥。我也不想来,只是……”大弟有些语塞。
“别着急,我们会尽最大力量的。”见大弟欲言又止,我说。话说完了,我又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底气不是很足。
静了一会儿,大弟声音很低地说:“其实,县里确诊后我对我爸的病就已经绝望了。我们是农民,我们怎么有能力来治疗癌症这种病呢?那时我就想:爸,您只能等着慢慢死去了,您一辈子再要强再倔强也没有用了,谁让您是个花光了积蓄的农民啊?谁让您不争气的儿子同样又是没有钱的农民啊?后来我又想,我爸没来过省城,就带我爸去省城走一趟吧。我压根就没敢想是来治病,只敢想是走一趟,顺路再看看,万一不是癌呢。可是,可是省城的医院再一次宣布我爸得的是癌症……这一点儿也没出我的预料,一点儿也不意外。可是,可是在那一刻以后,我渐渐地不敢再正视我爸那孤独无助的眼神儿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有这样的眼神儿,二哥你也知道,我爸从来不愿求助别人的……但是他现在真的在求他的儿子呀!我爸瞅我的眼神儿和瞅别人的眼神儿不一样,这一点我时刻都感觉得到,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是他的长子,他一定认为他的命就掌握在他的长子手里,可他可怜的长子什么也无法为他做呀!二哥,真的,如果我死能换来我爸活我都干。二哥,咱们说他得的是肺结核,你以为他相信了吗?他只是没有勇气相信他是肺癌,他最了解他的大儿子,他的大儿子拿什么给他治癌症呀?我爸的眼神儿只有我能看懂……”大弟声音越来越低,可句句让我撕心裂肺一般。大弟一向老实厚道,我知道他说的话毫无水分。说话时,憨厚的大弟和会说话的小弟对我二叔的提法都是不一样的:小弟总是“你二叔”,大弟则是“我爸”。
大弟没有直接说他要我们帮他一把,但我似乎有这样一种感觉:一双颤抖的手一直在向我和大哥伸举着,就像我常在上班的路上见到的那种无能为力的乞讨人的手。我不知道心中是一种什么滋味,我真的能如我初见他们时说得那样尽力去帮助他们吗?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尽最大力量”呢?我好像正在回避着什么,虽然口头上仍很真诚地说着:“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
“二哥,这几天可把你和大哥折腾够呛,都是当弟弟的无能。走,咱去食堂吃饭吧。”小弟一向机智,这时他却尽量表现出了一种轻松。
中午,我们把饭打到二叔的病房里。二叔说他不饿,没吃几口就放下了。一遍遍跟我说:“二侄子,你和你大哥都有一大摊子工作呢,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也是最扛劲儿的时候,赶快忙去吧,千万别把你们的正事儿给耽搁喽。我这不是已经住上院了嘛,已经把你们折腾够呛了,下午快回单位去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