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三月里,娘的病又犯了,素芬回去伺候了两个月。她记得她回去的那天晚上,是老三骑摩托接的她。村里的样儿,零零星星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多是黑压压的一片。学校门前立着一盏大灯,老三家就在学校脚下,她一眼看过去,老三打起了院墙,她想肯定费了不少事儿。老三上前开了门说道:“去我家坐会儿,吃口饭再上去。”她有心思,她能料想见娘上头又是烂摊子,生火做饭都难。她心里莫名生出些气,她想活生生的三个男人,杵在跟前,养不了八十几的老人,养儿防老,都是屁话。想到这里她说了句,先去娘上头吧。
老院黑漆漆的一片,进院时她脚下绊了下,哎呀叫了声,老三忙回身给她把手电筒照过来,她看见脚下是几块烂砖。娘的屋黑灯瞎火,阴森森的,凉气扑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老三上前一步,拉开了院灯,微弱的灯光下,她看见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三间土窑,娘住在靠里面的老大的窑,土院磕磕巴巴,下院的羊圈塌了,乱砖堆了一处,快能把大门给堵住了,只细细的腾出来一条道,勉强走走人,她刚刚就是在那绊了下。她看了一眼老三,老三脸一红,说道:“塌了没几天,我在砖窑忙,也没能顾上收拾一下院子。”
她也没理会,她想,娘的身体好时,院子怎么会乱成这样,就是土院,娘也常常扫得干干净净,扬起了土,就撒上些胰子水,满院都散着泥土的香气。她看着藏在黑暗里的老屋,莫名地害怕。爹死后,娘就一个人黑漆漆地住了这几年。爹死的那年,娘说她在前炕上恍惚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直说得她后背发凉。
老屋黑洞洞的,像埋进了黑夜里。折腾了半天,娘的耳朵不好也听到了动静,窑里传出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问:“是三儿上来了?”是娘的声音,素芬站在院里,她几乎带着哭腔,使劲儿朝着窑洞喊了声:“妈。”
她朝前走,窑里面,娘用颤巍巍的声音叫道:“素芬回来了?”这一叫,素芬的眼泪哗一下就流出来了。她应着声儿,撩开门帘走进老屋。老屋的灯开了,散发着微弱的光,娘和往常一样靠在炕头上,头上戴着她那顶自己缝的白色的圆帽,帽子脏兮兮的。上身穿了件褐色的棉衣,上面也净是污点子。她看见娘瘦得皮包骨头,就像是街上乞讨的老太太一般。她鼻子一酸,大叫了声儿:“妈,你咋瘦成这。”说着她过来握住娘伸出的手,手是冰凉的,像块儿枯了的木头,干巴巴的,皮是僵硬的。她紧紧握着娘的手,泪不自主地流。娘就靠在炕头起坐着,娘和爹一样一直患有气管炎,有几十年了,夜里一躺下呼吸就变得不畅。于是她常常坐在炕头的一侧,背上垫上个枕头,天亮时才合上几眼,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宿,看着真遭罪。
母女两个人就抱在一处边哭边唠话,娘不住地说她好着呢,不用担心。可在素芬眼里,娘这叫什么活法。老三手忙脚乱地抱了堆玉米棒子进来准备生火,素芬这会儿才注意到老屋里没有生火,走了一路发了些汗,现在散了汗,她感到丝丝凉意,她回头黑了一眼老三。
“哥,你们咋不给屋里生火,这才几月里,冷成这,好人也能冻病。”
老三脸一红,接了句:“娘说这开春了天气挺好,就不用我们常上来生火看火了,她还嫌费炭。我在砖窑里忙,也没顾上。”
“断了多久了?”她冷冷地问。
“也没多久,七八天。”接着他又说,“我有时候上来就给生上了。”
七八天了。
她想,三个男人,也就老三心细点,索性她也没再问。她能说什么,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业,养着一大家人,都没命地受,都自顾自地辛苦地活着,她能说什么。
她想,老大老二该来了吧。
果然,九点多,老大老二还是来了。老大先来了,他在一处打工,摸黑才回来。他进了门,他先看到素芬这里,他走上前去,嘘寒问暖了会儿,他背有些驼,脸上满是皱纹,他也六十了。老二后面来的,他是村里的电工,常常也是忙得抽不了身。一进门他就笑着说:“素芬回来了,回来了也不打电话,好去接你。”他一边说一边抽出两支烟给老大老三递过去。他一边递一边说道:“这下娘可有人照应了,不用我们常上来看了。”
素芬坐在炕上还是问了句:“哥,你们咋不给娘屋里生火?”她带着丝抱怨。
老二随即就止了笑,转头看着老三。
“不是,这个月轮到谁照应娘了?”算不得问,他就低声说了句。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轮着伺候娘,按着商量的来,应该是到老大了。他们常常换来换去,常常事情忙得推不开,有时一天只有夜里才能露个面儿。
沉默了一下。
没等素芬再说话,老二上前一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电热器,笑着对素芬说:“你看,你给娘买的这东西,这家伙可热嘞。”说着他忙插上电,放在炕头前的灶台上。他又说,“也不见娘用,炕上还铺着电热毯子嘞,冻不着娘。”他含含糊糊给了个说法。
这就算过去了。
这会儿,老大又抹上了两泼泪。说着娘生病,都怪他们不孝顺,忙得顾不得妈,但总归百忙之中也要看一眼才放心,他说他自来就没些本事,年轻时为了帮爹娘辍学回家干活挣工分,养活兄弟姊妹。
他没本事,还怕他老婆。
他说:“素芬,你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吧,娘可想你嘞。”
说着他看着素芬。
素芬说道:“我尽量多伺候些天,孩子们还上学,现在还是他们大伯给做饭。”她想了想还是说道:“哥,你是家里大的,啥主意是你拿嘞,你们咋连娘也不上心。”
她说出来又有些后悔。
没等着老大接话,娘就在一边替他们圆场了。她说:“他们都经常上来看我,你看这是老二中午端上来的饺子,还有你大哥,隔几天就上来担水倒粪。”
老二应着娘的话,赔着笑脸说道,“有时间就上来照应嘞。”素芬没再说话。
接下来他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话缓和下来,和和睦睦地唠了些家长里短,有说有笑的,娘可高兴了。十一点多,他们才都走了,娘忙着嘱咐他们黑洞洞的路上慢点走,素芬就在炕上开始铺床。
这天晚上,娘儿俩一直聊到凌晨时候,炉子里的热流充满了整个土窑。素芬往娘旁边挪了挪身子,娘还是靠着墙,夜里呼吸变得不顺畅,就像农村灶火台下的风箱拉动的声音,呼哧,呼哧。素芬久久没有睡去,劳顿了一天,她的头有些沉,但迟迟没有睡意,她睁大眼睛看着周围。乡村里的夜晚真纯净,只有黑色漫步,是真正意义上的夜,没有路灯,没有闪烁的霓虹灯,她还没有适应这种夜。透过门窗上仅有的一块儿玻璃,她望向天空。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的月和十几年前一样,格外的明亮,晶莹剔透,没有一丝瑕疵。皎洁的月光打下来,透过窗纸,微微地洒下来,美轮美奂。寂静,她听着寂静的声音,伴随着娘粗糙的呼吸,伴随着风的声音,吹动了门帘,响着砰砰的声音,许久后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素芬早早就起来了,她去村里的小商店买了三箱子牛奶,和三箱子方便面,一家各放了一箱。她先去的老三家,贤玉忙推脱着说不要,她笑着说来就来了,提什么牛奶,白花个钱,她说村里人不爱喝这些个水水。她坐下来和贤玉聊了好一会儿,贤玉开心地抱出来她的孙子,她看着孩子有些麻烦就走了。随后她去了老二家,老二起来了,他媳妇做饭,儿媳妇从里屋出来,亲的一口一个姑姑地叫,她站在外屋,寒暄了几句。最后到的老大家,老大还没走,忙上去接了牛奶方便面,他媳妇一直钻到灶火圪 里生火,头也没露一下,她站了下就走了。
她回过头又去了老二家,昨晚说好了要给娘洗衣服,老二把洗衣机推到外头,老二的儿媳妇勤快,帮着她洗了晾晒,两人足足花了半上午的工夫,才把娘的脏衣服、床单子、被罩子洗了个干净,挂满了院里的铁丝,一会儿就冻得硬邦邦的。瓮里的水换了新鲜的,老大早上担来的。炭也捣碎了,放在老屋的灶台圪 里。清晨时候,老三背了捆柴,齐齐的堆在门口,炉火便旺了一整天。娘的土窑又生出些活意来。院子也重新打扫了一番,乱砖搬在一处,垒成个半圆状,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里面。窗上留了个洞,洞里通出来烟囱,烟囱里重新冒出了青烟,风吹来四散去。素芬一直依着城里的饭点,每天早中晚,做三顿饭,于是娘每天吃三顿饭,这样过了半个月,娘的脸上就现了红光,偶尔还拄着拐杖在院里站站,院子被老大老二的小二层死死遮住,中午工夫,阳光才钻进来。
她踏踏实实地伺候了娘一个多月。
快到四月份时候,她受了点风寒,有点咳嗽,小女儿每天都给她打一通电话,说是想她,丈夫也催她,说是他哥有事儿,他们这些天净在外面买着吃。她着实放心不下三个孩子,她常嘱咐他们夜里记得关好门窗,记得检查煤气、水龙头,出门检查门锁,最让她担心的是女儿上下学没人接送。娘也催她,她看见娘的脸色好了许多,也就打算回家。
走的那天,娘眼里一直噙着泪,她知道娘不舍得她走,她也舍不得走,她一直回了几次头,以往没有这样过,这回她心慌得厉害,她放心不下,她甚至回过头又嘱咐了老三半天,又撩起门帘和娘说了句:“妈,过些日子我再回来。”娘没回头,留给她一个背影,挥了挥手示意她去吧。
这是她们这一世的诀别。
2
娘住的还是土窑,就在兄弟三个崭新的砖房后面,显得格格不入。后来前面陆续起了小二楼,老院被遮得严严实实。
下午,老三的儿子顺顺和往常一样上来坐坐,娘还和他聊了会儿。中间顺顺回家看了会儿儿子,四点多又上去。躺在炕上,玩了会儿手机。娘还像往常一样靠着一侧的墙坐着,发着呼哧呼哧的有节奏的响声。玩累了,顺顺就脑袋枕着双手躺着,还问了娘几句话,娘搭了几句话,后来,他合了会儿眼,也没太睡着。不知什么时候,娘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惊了一下,开始意识到不对。他爬起身看着娘,他问娘没事吧,娘没搭话,呼吸慢慢减弱,他开始意识到死亡,他慌了手脚,他甚至不敢碰他奶奶。他想到赶紧跑下去叫他大伯伯,二伯伯,叫他娘,叫大娘二娘去。他又想奶奶兴许就是难受会儿,他又跑回来。他想该给娘顺顺气,他轻轻揉着娘的胸口,倒了口水,放在娘嘴边,娘也没反应,只是长长出了口气,身体随着一抽,呼吸越来越弱,抽的幅度越来越小。就像燃尽的蜡烛,忽闪忽闪,越来越微弱。他听到娘轻轻的从鼻孔出了口气,没有动静,几秒后又轻轻地出了口气,这前后也就四五分钟,娘就断了气。他把手指放在娘的鼻子上探了探,他心跳得厉害,手抖了抖,他开始害怕,他不敢再站在老窑里,他跑出去,站在院里,阳光里他冷静些,他确信他奶奶是死了的模样。他想起爷爷死时,爹们记了时辰,他看了看表,表上指着五点十四。他迅速跑下去,屋子门开着关着,院子门开着关着,他一时也忘了。
于是,家里就开始忙了起来。
老三从话里知道娘没太难活,走的还安详些。安详些好,儿女没在跟前就没在吧,在又能如何?
兄弟三人是后半夜才忙完的。忙完后,他们坐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下,最后统一了下意见,做白事儿的钱由兄弟三个摊了,收的礼钱自己的亲戚自己拿,一起的就平分开。老大从口袋子里掏出个记账的小本子,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账目,他往指头上蘸些唾沫来回翻看。老二手上也拿了张纸片子,一支圆珠笔。老大扯起了陈年的旧账,来来回回算了半天,钱的事儿上他们都小心翼翼。老三就坐在板凳上,他想,算吧,就是这摊子账,再能花几个钱。娘去年六月里病着不见好时,素芬提议去医院看看,老大沉默了半晌说道:“医院就知道要钱。”老二没表态,那意思他看大伙。老三也同意去看看,该花的还得花。于是他们把娘带到医院里,医院检查了一下子就花了大几百,他看见老大老二不自然地站在病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身上只拿了一千,一天下来他们花了四千五百块钱。老大老二掏了点,剩下的钱都是素芬掏的。车子也是素芬叫的建平的侄子来的,住不起院,当天晚上他们就返回来,在家里输液。
老大说,娘的钱丢了。
“啥钱?”老二忙将手放在嘴上,那意思是小声点。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啥钱了,我咋不知道?”
老大忙搭话:“是给妈看病剩的钱。”
“多少?”
“两千二。”
“放在哪里?”
“我记得我给妈压在炕头了。”
“你再四处翻翻。”
“我把屋都翻了个遍。”他的确翻了个底朝天。
老大忽然他扭过头冒出一句话,“你问问顺顺见没?”
老大提丢钱的事儿,老三有点生气。究竟是外面进来人,还是自家人偷了,那只有鬼才知道。他们商量了一下,终归是桩丑事儿,外扬不得,就算了。老大有些不满挂在脸上,也就挂在脸上,没说话,就各自回去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开始筹备丧礼的各项事宜。基本流程都大抵明白,亲朋好友间相互通告,近处的就亲自跑去告了,远的就打了电话。谈好了阴阳、先生、响工,安排好了食材采购,置办好了纸扎、孝服,搭好了灵棚,一切都准备妥了,等着正日子到来。
灵堂设在老院内,白事儿定了办在了旁边的学校院里。学校是前几年刚盖的,上下二十间的大窑洞,全部用白瓷砖贴出来,亮锃锃的,能映出人影来。门窗换了新式的玻璃窗,阳光可以直直射进来。窑顶子上挂下来灯管,晚上也能亮堂堂的。学校院里用水泥抹了遍,摆了个篮球架子,架子上没有框子,只有光秃秃的一块儿板子,村里人谁会耍个球,倒是人能舒舒服服靠着坐半晌。学校外面的墙刷了绿墙粉,配上八个大红的字眼儿“团结奋进,活泼向上”。学校盖起来没几天,就没了学生。秋季新学期开学时,全校招了两个学生,余下的都奔到了城里头,条件差点的也都去了离城近的村子。村里人骂道,校长老师加起来还不够三个人,干脆学校就关了门。学校的事情成了个笑话,丢大了新上任的村支书的脸。后来村里一商量,学校空着也是空着,凡是村里有红白喜事,就安排在学校的院里,能省不少事儿,大队还能有额外的收入。你别说,学校着实又焕发了活力,有模有样地经营着,隔三差五就能听着吹吹打打。
这两年真能死人。
3
仪式定在娘死后的第六天。
当天清晨,天刚亮,一班响工便开始吹拉敲打,奏起哀乐。就坐在学校的大院里,引的桥头的傻子计生蹲在一旁,直龇着牙笑。第二班响工饭后才到,他们着急忙慌地吃了口饭,也急急忙忙吹打起来,这唤作“开皮”,意为事宴已起,顿时学校的院里又风光热闹起来。
灵堂设在老院的最东侧,搭得像个唱戏的台子。灵棚上面写四个正楷大字:流芳百世,与之对应的是:群山披素玉梅含孝意,诸水悲鸣杨柳动伤情。靠外侧还挂着一副挽联,又写道:悼念不闻亲教诲,情怀仍忆旧音容。棺木前也用三副挽联和一幅驾鹤西归图掩住,挽联依次写道: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香消夜月梅花寂,韵冷苍天鹤构寒。高崖魂逝愁云暗,孝子哭泣苦雨悲。
七月里的天,尸体容易腐烂,棺木放在一个特制的冰柜里,灵棚前冷冷清清,空空摆着娘的遗像。遗像是有一年村里去了个照相的,专门给人照遗像,一个人才十五块钱,还给做个相框子,老二趿拉着鞋跑上来,他跟娘说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全都照,人家挨家上门服务嘞,他把钱也出了。于是忙让娘洗了把脸,穿了件素芬去年买的新衣裳,着急忙慌地就拍了张。遗像里的娘很安详,目光有些呆滞,平视过来,落在大门的门搭上。遗像前面摆着一张小桌,桌上点着两支蜡烛,中间放着一座香炉,香已经燃尽,香炉的后面供着几个苹果,几瓣香蕉,几爪葡萄,上面不时有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
事宴起后,桌子上陆续呈上了供品,摆了各式各样的彩雕。花圈摆在两侧,花花绿绿。他们请来了爹,让爹的魂儿坐在灵前的一把椅子上,他们忙来忙去地跑,素芬早起哭了灵就跪在干草上,他们依着乡俗准备妥当就开始早奠。唢呐的声音传不来,他们就搬了两个大音响。香桌准备得妥当,一桌上供着一颗硕大的猪脑袋,猪耳朵耷拉下来,猪额上抹着红,猪眼睛紧紧眯住,成一条线。
猪是起事宴的前一天杀的。杀猪的时候就在桥头上,引得一众人观看。那猪长得真肥壮,他们给猪脖子上绑了条绳子,几个人生拉硬拽,猪发出刺耳的哀嚎。屠户使着劲儿拽着它的耳朵,它拼命向后退,这畜生也知道它的日子到头了,眼看着按不住连打趔趄,于是又上来两个年轻人小伙子才给拉到案桌上,旁边众人哄笑。他们把猪绑在桌子上,又是按腿,又是按腰,屠户一只胳膊环住猪脑袋,手顺势捏住猪的嘴,噌一刀子就豁进去猪脖子,也就一寸长短的好。顿时鲜血顺着口子往前面放着的盆子里喷涌而出。猪打着战,浑身抽搐,它扭动着身子直晃的案桌前后摆动。一瞬间这畜生突然挣脱了绳子,把屠户甩了个屁股墩子,屠户把嘴上的烟屁股一扔,大骂了句:“狗日的。”却也不敢上前去了。那猪就像喝醉了样摇晃着身子往出奔,猪脑袋直摆,把一众人吓得急忙躲开。它奔出去一米远近,就倒在地上,不时地还长喘口气。素芬的小女儿站在远处,她从屠户磨刀开始一直看到猪倒在地上,血黏乎乎地流了一地,她哇地叫了声往院里跑去。
第二天早饭上,猪肉立马就摆在饭桌上,人们大口咀嚼,直吃得嘴角流油。村里的人大概都请了,就像过去吃大锅饭一样。
老二忙前忙后地跑,招呼着亲戚朋友,他趿着鞋,嗓子也喊哑了,他出了力,众人瞧在眼里,来客有事儿都找他,他安排得妥妥当当。来人说:“老二,就见你忙里忙外了。”他嘿嘿一笑,忙给来人点上支香烟。他的嗓子哑了,小声说:“可不是都找我嘞。”来人说笑道:“咋不见老大和老三了,就你最出力。”他晃了晃手,又掏了支烟给来人別在耳朵上。话来不及说,那边灶上就又喊起老二,他忙指指喊声传来的方向,使足了劲儿向众人喊道:“大伙吃好喝好,不够了就开口,管够。”来人打诨道:“老二,坐下喝两口吧。”他忙挥挥手,指指灶上,沙哑地说道:“叫我过去嘞。”来人摆摆手示意他去忙吧。老大也没闲,他一直在坟上忙活,依着规矩往坟里送了九次饭,坟地远着哩,他骑了辆摩托车,骑一段到了山脚,他就把车停下顺着小路一路爬上去,也不知道出了多少汗。老三坐在灶火台里帮忙,他实诚,来人喊他干啥他就干啥,他给人端茶倒水,清理垃圾,酒不够了他就推起独轮车子往村里的杂货店跑两趟,他自己掏了酒钱,贤玉使劲儿怼了他两下,意思让他别自己贴钱哩,他也没理会。
中间来了许多行走江湖的,背着二胡竹板子,二话不说,拉下家伙事儿就咧开嗓门唱些调调,老二忙掏了几个零钱打发了,有些给钱不够还吃顿饭,也满满地盛了一大碗烩菜,他们就蹲在墙角里稀里哗啦吃,吃完抹抹嘴就走。前后来了几拨,有些就被村里人拦下调侃,他们打着笑腔说道:“唱几句才给嘞。”你别说他们倒不怯场子,给你嚎上半天,二胡拉得生硬刺耳,唱句当地的秧歌。这年头,要饭的也难哪。
午奠是丧葬礼仪中最隆重的祭奠仪式。午奠前先要出祭,出祭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走起,白压压的一片。铭旌撑在木架上,捧在最前面,用红布写着娘的名字及生年卒日;其后是娘和爹的遗像,置在花篮内,四周簇拥着盛开的各色花卉;跟着的是“香桌”,共五支,分别为头桌金银斗,二桌献菜五碗,三桌供大馍馍,四桌麻叶棍头,五桌各色水果;响工于后随行,一路吹打哀乐伴行。娘家,间家,亲朋好友排成了队伍,他们手里拿着方楼、牌楼、串院、摇钱树、金山、银山等油蜜大祭以及一并纸扎。最多的要数花圈,现时又有了小轿车、电视机。顺顺的儿子手里还拿着个手机状的纸扎。再往后就是孝子先小后大,头戴麻冠,手持哭棒,孝媳孝女一路哭泣。
午后的阳光打在送葬的队伍上,走到桥头,只有阴凉处蹲了些人,便唤下响工吹打一气。大热的天,吹打了会儿又动身,走到公路上,直堵得车辆无法通行。老大的女儿穿着一身白,手里打了把遮阳伞,她把白裤子挽了边,洋气极了,便如走秀一般走过去,旁边的人不住地看着她指指点点,发出笑来。
早几年出祭的路线是绕着整个村子走一遍,近两年规矩也散了,人们只绕了一个小圈,捡了些好走的路,稀里糊涂应付罢了。
出祭回来,孝子先依次请了娘家和间家在灵棚一侧落座,再请先生依灵前礼歌司仪,参加葬礼的本家,亲戚朋友都亲临柩前祭祀吊唁,次序按照主丧人、孝子、家族、娘家、老舅家、姑父母、姨父母、大外甥、姨外甥、老亲家、女婿、侄女婿、孙女婿、外孙、小外甥,总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老院不大,一直挤到大门前,门外看热闹的人使劲儿挤进去站在两侧,挤不进去的便趴在下院的矮房上。孝子们头戴白孝帽,由于是娘和爹合葬,孝帽中间还贴了一小块四方的红纸。身上穿着重孝,腰间绑着用麻搓成的细绳,脚上穿着用白布缠了的鞋子,手里持着裹着白纸穗的哭丧棒。孝媳孝女们和孝子装束差不多,她们少了孝帽,直接用白布包头。余下人的肩上用别针挂一块孝布。顺顺小儿子除了穿着孝服,头上还顶着一顶红孝帽。娘没走前,这是典型的四世同堂。请来的“先生”披红挂绿,大声地颂唱着祭文,孝子们披麻戴孝跪在灵前,身下铺着干草。素芬跪在人群的第二排,她的头还有些晕,孝子太多挤得发闷,她的膝盖跪得酸了,她移了移身子将将够盘腿坐下。
仪式开始,磕头烧香,先生阴阳怪气地开始念唱祭文。
祭文开头这样念道:盛夏初秋,季节交换。人有天象,时可掐算。时晴时雨,不可判断。生老病死,轮回周转,后沟齐门,丧礼操办。亲朋相聚,感慨千万。家父先逝,阴阳隔断。家母今别,亲人离散。新悲旧痛,泪流成串。灵前呼唤,一并祭奠,呜呼哀哉!
祭文诵读了一个多小时,腿也跪麻了,大都歪着身子坐在干草上。七月里的天,太阳暴晒,晒得难耐,就扯了一块大布拉在院子上空,即便如此,汗还是不自觉地流,他们头上还裹着头巾,热得不行就有人脱了当扇子使。先生伴着响工的吹奏,念得着实动情,孝子们掩面痛哭。仔细看看哭相,老大老二跪在最前面。老大哭得悲恸,鼻涕子眼泪混杂在一起,怕是动了情,尤其先生念唱到老大帮着爹娘抚养兄弟姊妹,老大不住拿手抹泪。老二扑在地上,脑袋杵着地,他这几天忙前忙后累乏了,趴累了也盘腿坐下,不时起身帮忙。老三和素芬倒是没怎么流泪,就红着眼静静跪着。媳妇们手里都捧着条手巾,掩着面干嚎,旁边便有观礼的人起哄,他们指着看谁哭得最厉害,有人走到老大媳妇跟前,低头仔细看着,老大媳妇挤了半天愣没挤出来一滴眼泪来,便叫道:“这儿有个干哭的啊!”人群哄笑,有人接话:“看你娘死了,看你狗日的咋个哭法。”众人又一阵笑。响工起初在门外面敲打,但后来一想,咋净给活人吹打一气,于是强挤进来,乌七八糟吹打一气。素芬跪在灵前,泪已经干了,这会儿也哭不动了,她的脸色苍白,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她一阵眩晕,她想着能快点完了。她往右边看看,贤玉虚掩着脸,旁边是老二媳妇,还在干嚎,可真难为她了。先生把自己写的祭文念哭了,人群里,偶尔有些亲戚朋友受感染也落了几滴泪。
午奠过后是午饭,人们争相涌到学校里去避热。饭就在教室里头,摆了有二十桌,每一桌都摆了四五盘子菜,每一桌都摆了白酒啤酒饮料。难得聚了一村人,赶来的上礼的,一年到头见不了的人都来了,坐在一处边吃边唠,酒足饭饱,响工吹拉弹唱,人们就围着一圈看。素芬在太阳地里晒久了,她就回了老三家里,她儿子给她从学校端了饭菜,她吃了几口,没有胃口,正干坐着,来了些邻里邻居,还有几个娘生前的伴儿,都安慰素芬,节哀。众人便坐在一起哭一阵,又出去走窜下一家。素芬看见云平娘进了门,她就喊了大娘,老人家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本来擦干的泪又流了出来,她们坐在一处哭诉了半天。老人家偷偷和素芬说:“前几个月里,我听桥上有人说你家大嫂嫂还说你不孝顺,不回来伺候你娘,她说真真切切不是个亲生的。”嫂嫂的话直让素芬听得心寒,去年里她还上来说素芬和娘净讲她坏话,让她上茅坑的时候给听见,她们拌了几句嘴,碍着娘还活着也就算了。老大蹲在灶火圪 里两眼直勾勾地看,一句话也没说,这些她都知道。老人家又说道:“你别在意她们的话,村里人都长着眼嘞。”素芬点点头,她想着都结束了。她们聊了半后晌,老人家走时素芬挑了几件娘穿过像样的衣裳,她连了口袋里掏出的一百块钱一起硬塞给老人家,把老人送到屋外,她一个人又回来坐在炕上抹了半天泪。
晚上出祭孝子们手里拿着油灯,隔上几步便点下一扑明火,引着娘和爹的鬼魂,一会儿工夫就星星点点的亮了一路。到了桥头上,这会儿太阳已经落了山头,坐在桥头的人已经多了,人群拦住送葬的队伍,拦下两班子响工,自来的规矩,不露两手轻易走不了。第一班响工先吹起,唢呐主奏,其余号手,鼓手伴奏,旁边的人大声拍手叫好,孝子们四下里散烟。第二班响工一看风头都让抢了,忙不迭地吹打一起,两边你来我往,吹打得更加卖力了,足足吹了一个钟头。这阵势可让村里人看了个饱,有人便说:“这丧事儿办得气派。”旁边人应道:“舍得花钱。”目的达到了,出祭的队伍便又起身了。中途有走有停,远不及桥头的热闹。
晚奠人就少了许多,亲戚朋友大都离去,只留下一众孝子们做了最后一次仪式告别,他们轮流在遗体前告别,他们轮流走到爹娘的遗像前鞠躬告别,轮了一圈。
告别仪式后是闹灵,还是在学校院里,院里坐满了人,老二招呼着人,招呼了会儿也坐下看上两眼,先前唱了几首歌,人们不爱听,有人起哄道:“唱个段子吧。”于是又唱起了污段段,人们看得开心,听得津津有味,发出一阵阵笑声。灵前静悄悄的,他们开始拆灵棚,过了明天,也就彻底无牵无挂。
第二天清晨一早,送葬的人便动身。天好似换了张脸,一改昨天的晴朗,云聚集起来,阴沉沉的,他们加快了手脚。记得2009年下暴雨的那年,平娃他爹死了,暴雨下了半个月,把骷髅山的路也冲断了,挖好的墓子全让雨水给淹了,便是抬上去黄土也早成了烂泥,掩不住墓子,迷信讲这是破了风水,对后人影响不好。雨水足足把下葬的日子拖了十天,尸体放出了臭气,下不了土,急得兄弟几个骂天骂地,骂完了哭一气。这件事足让村里人议论了长久。
起灵前,孝女们在灵前嚎哭,唤作“哭明路”。凡送葬者皆吃了几口用小米、豌豆煮成的粥,唤作“吃红饭”。早奠后,便是发引迁柩,送葬的队伍准备妥当,孝子们手持哭棒,身着号衣,准备起灵。他们把娘生前的枕头拆开,将里面装的秕谷烧掉,孝女孝妇手拿灵前铺过的干草绕灵走了三回。他们小心翼翼地做着一项项留下的乡俗。做毕,礼生主持礼仪,读迁柩文,文曰:永迁之礼,凌晨不留,谨嘱柩夫,式遵祖道。谨告!扶柩送殡。紧接着他们将娘生前用过的遗饭碗一摔,礼生喊“礼毕迁柩”,土工和抬杆的人迅速起棺,驾灵到大门外,绑灵杆,套棺罩,将铭旌铺在棺材盖上,人们各就各位,孝子用白布拉灵,白布从棺材扯出,孝子按照从幼到长的顺序站成一行。炮响后,队伍正式起身,一路撒着纸钱,路过乡邻大门,大多人家摆出供桌供品,点一扑明火,以祭奠死者,孝子都要下跪叩谢,一路走走停停,直走到山脚下。
这座山被唤作骷髅山,除了庄稼地,最西侧的一个山头全都是坟。送行的队伍一路开道,压坏了不少庄稼,一路种着些苹果树,顺手摘上几个揣在兜里。响工停了吹打,不知是棺材重,还是里面的人重。十几个人轮着抬,迷信说这是棺材里的人不舍得走。他们绕了个“n”字型,从山的这一头直爬到山的那一头,因为抬着棺木,他们走的速度很慢,有人便说笑道:“前年顺平他妈死了,顺平狗的雇了辆三轮车子,一脚油门就把他爹拉上去了,偏省了些气力。”有人便道:“路不平嘞,不怕翻了车,连死人活人全栽下去。”于是他们向下看去,果真,山势陡峭,掉下去也得是个死。老三想起爹走的那年是冬天,骷髅山还积着雪,送行也费了些力气,他们一路走,一路铲雪,一路修路。他想那时候一个不注意把棺木掉下去,他们连死的心也得有,索性难是难了些,总算入土为安。相比较娘的棺木好走得多,他们没费些气力就上来了。下葬的时候他们跪在一处,绳子绑着棺材,棺材一沉一沉,转眼就进了土,阴阳招魂,掩墓,一并纸扎烧得干干净净,泥土很快就拢成一个小山包。他们烧纸,上香,磕头,哭。他们聚在一处,或是真心实意的,或是虚情假意的,总之就这一次了。天就像掐算好的一样,墓子拍实后,雨滴落下来了,他们躲在果树下。七月的雨来得快去得快,天哭完了,他们又出来重新拾掇了坟堆。素芬跪在坟前,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家侄女子走到她跟前,对她说:“姑姑我奶奶走了也好。”她说快九十的人,活着白遭罪。
回来后他们开始分家产,他们把箱子柜子往门外抬,他们拿出来娘的旧衣裳,各家分了几件。老二媳妇儿撇着嘴说:“这些破衣烂裳,谁还穿,烧了算了。”素芬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把娘的几件衣服卷在怀里,紧紧抱住。她想起过去娘总说,下了阴曹地府她也要在阎王爷前告他们的状。娘走得急,没有人替她准备状纸。她想要人死了真有鬼魂,娘该站在院里狠狠推她一把,让她摔上个跟头。
都拾掇完,他们就坐在老窑里,就剩了他们兄妹四个,老大老三蹲在地上,老二立在灶火台前,他们都抽着烟,一句话没说。素芬坐在炕头上,娘在时候就该在她身旁的位置,她把手伸过去,轻轻地来回抚摸着床单子,她一遍遍环顾着老窑,她大口地呼吸着这里的气息,最后一次。
第二天素芬就走了。出门时,她看见傻计生蹲在学校门前阴凉处的一块儿石头上,头上戴着一个烂脖套,上面开满了洞,破烂不堪,脖套向前耷拉着。身上穿了件军大袄,军大袄脏得不成样儿,污渍形成一个个圈,腰间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红腰带,油乎乎的发亮,红腰带挽了几个死结,说是夏天里计生净给脱了衣服裸着跑,军大袄丢在村里好几回,村里的孩子专门往上撒尿,年纪大点的捡了给他,过不了几天又挂在桥头的树上。计生裸着身子跑实在有失大雅,村里人想尽了办法,他们把计生抓起来教育了几次,没啥用,计生就会龇着牙傻笑。最后村里的会计李天生想了个办法。他给计生穿上衣服,腰间拴了条自家的腰带,这下衣服再也不乱跑了,人们都说这是个好办法,只有他媳妇骂他偏拿了条自家的腰带。
计生皮肤黝黑,脸像一块儿黑炭,头发乱糟糟的顶在头上,像一堆干柴。衣服拖在地上,滚上了黄土,没有个人样。前年计生他爹死了,村里人说计生活不过冬天,他倒又安稳活了两年。她想起老三和她说过,今年正月里一天晚上,计生蹲在他家门口冻得直哭。她看着造孽,就开了寒窑的门让计生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计生倒又来了,来了几回就让贤玉给轰了出去,后来也不知道晚上去了哪里过活,倒也还没死,真耐活。
计生两只手卷在胸膛前,不时地抓抓头,蹭蹭流淌着的汗。他驼着背,身体微微向前倾,两眼愣盯着她看。
太阳照常升起,毒辣辣地晒下来,昨天下的雨散得一干二净。她回头看看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没有一点生机。烈日晒到黄土地上,晒干了,皲裂开来,形成一道道伤口,粗糙。她俯下身,捏起一撮黄土,干裂,苦闷,烦躁,没有一丁点出路。连生长的庄稼,都泛着黄土的色,碰上旱年,庄稼能死一片,偏偏这一片土,偏偏长满了人。落后,让这里愚昧无知,贫穷,让年轻人争相出去闯荡。留下的老人小孩儿撑着一片天,近几年老一辈人也快死尽了,死尽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仔细看看。她看见计生老了,头上生出了白发,计生盯着她,突然使劲儿龇着牙傻笑,她冲他笑了笑,就坐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