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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的红樱桃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小杜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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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签证,出国,留学,抑郁症,约会,美国办证,教堂婚礼,领David回国,毕业典礼,搬进芝加哥,海投简历,电话面试,当场面试,工作聘书,大麻合法,怀双胞胎,生双胞胎,找代理买房,写辞职邮件,找代理卖房,再找代理买房,折腾母亲过来,再投简历,再找工作,怀老三Kevin,再辞工作,搬出芝加哥……来美国这些年,沈小红总忘不掉省城道里区的曼哈顿。出差去过两次纽约,她压根儿就没逛纽约的Manhattan。

  彼时她刚上大一,不理解四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被圈在一间小屋憋四年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每周回家。学校是86路终点,家在86路另一个终点,来回一个半小时,刚好听完ABCD四面的The Wall——平克弗洛伊德在录音棚里灌的第九张大碟。86路司机戴墨镜,叼烟头,脏字横飞,沈小红坐后面只能看见花白的板儿寸。大巴是长面包形的,飙得够狠,但准时准点,每次听到C面那首Is There Anybody Out There,肯定就到索菲亚大教堂那站了。绿色的圆顶,十字架的塔尖,灰头土脸的鸽子,在沈小红眼前轮番划过。下一站是曼哈顿商业大厦,在这座号称东方小巴黎的城市被称为曼哈顿。这时肯定会挤上一帮大呼小叫的,又大包小包,都是城郊乡镇的二道贩子,来曼哈顿贩卖各种半真不假的小货。所以这站停得既长且乱,省城人不耐烦,86路司机更是恼火:妈了个逼的,关门!

  沈小红在骂声中听完了Nobody Home,摘下耳塞,鸽子撞上了车窗。前面刚坐稳的胖大叔红脖红脸,想站起来开窗,哗啦哗啦掉下几张VCD,衔着紫玫瑰的苏菲玛索,豹纹胸罩里抽出银色手枪。坐下,你妈个逼的!司机扬起墨镜,对着后视镜大骂。

  教堂,鸽子,86路,盗版VCD,苏菲玛索,这大概就是同宿舍女孩们的父辈吧。多年前的沈小红靠着86路车窗,抚摸着CD的液晶线控,Vera,C面第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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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进4号楼,是导员带着沈小红和母亲。导员笑着拧开603寝室的锁,空床四张,随便挑。赤裸裸的便宜,她很窘,满脑子还是家里自己那张床,便如法炮制指了指靠宿舍门那张。导员推推眼镜,还是笑。母亲到底给她挑了靠窗朝阳那张,八月末的秋阳,斜在裹青布的海绵床垫上。母亲在市委上班,导员的白衬衫扎在黑西裤里,三七开的偏分一丝不乱。沈小红伸手抚过床垫,没有多想自己凭什么独占这阳光。

  校园既空且大,背面是主楼,前方是校门,她和母亲走在能过三排车的柏油路上。她个高,随母亲。也许父亲更高,但她记不得了。两个很高的女人走在一起,触目且突兀。幸好路两侧松树高大冷绿,树影又长又密,盖住了人影。她脑子里盘旋起杜甫那句“锦官城外柏森森”。

  一个礼拜后新生报到,柏油路水泄不通,松树影子都被挤没了。沈小红远远站着,哪里能看出半点杜甫。宿舍另外仨都来了,每人一把603的钥匙,拧开门就是她那几件大行李,摆在靠窗朝阳的床上,当天杵地。沈小红从学校街口买了窗帘挂钩,严严实实围了床铺,刀枪不入。她们也学她,很快都各自围了。603本来就小,十几平的水泥盒子,被四个帘布泡泡填得风雨不透。

  她剪下枪花大门的CD封面,贴在帘内的墙上,每晚熄灯前一片花花绿绿。她们也贴,保守点的贴F4,自认新潮的贴周杰伦。你那是歌儿还是电影啊,她们一开始还问她,三个脑袋依次探进她的帘子,像土拨鼠。

  The Doors,同名专辑的封面,她说。

  这卷头发光膀子的是谁?

  Jim Morrison,乐队主唱。

  沈小红从高二开始去工大,奥数物理全是教授给补的。过后想想,那还真是恶补,补一次脱层皮儿。补完就逛工大门口的音像店,盗版卡带,不打口,分类很搞笑,就是中文在左,英文在右。重金属杂七杂八堆一起,挨个儿听一遍,大门枪花这些既不太吵又不那么怪的才慢慢筛出来。还有那些匪夷所思的合集,许巍朴树郑钧串一起卖,后来她都出了国还分不清孰许孰朴孰郑。听上手了就想知道所以然,便订了《HIT轻音乐》,上学放学脱头脱脑看。到大学就突然不看了,好像猛长个儿之前的牛仔裤,一夜间就穿不了了。上了86路,前面的男生穿套头衫,正翻《HIT轻音乐》,她忍不住说上面文章越写越酸。男生颇以为然,发通议论,匆匆下了车。没要手机号,也没留手机号。沈小红英文发音一直好,Jude,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又过目不忘,硬邦邦甩出Jim Morrison的名字,帘子里的三个脑袋就飞快缩回去了。

  她说Jim不到三十就死了,overdose。

  Over啥?她们在帘子外惴惴地问。

  Overdose,OD,吸毒,过量。

  都熄灯了,她们说,你咋还听呢。

  我戴耳塞呢。

  漏音啊!像老鼠,你自己又听不着。

  帘子围成的夜,液晶线控发出电子蓝光,清冷悦目。她把音量调到最小。她们还是嫌磁带转起来跟洒水车似的。她们凑份子买了台录音机,立体混音,摆她床前。她只好交了她那份钱。回民食堂的牛肉包子据说热乎又实惠,她们每天起得很早,立体混音放周杰伦,回民食堂排肉包子。她独自爬起来,边刷牙边翻着录音机上的周杰伦:我听说通常在战争后就会换来和平,为什么看到我的爸爸一直打我妈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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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小就不让人碰她的床,母亲也不让,连自己都是换了睡衣才碰。她还午睡,下午一二节偏偏又总有课,她们吃完饭打过水就躺下了。她只好把窗帘拉上,门反锁,一件件往下脱,再换上睡衣,爬上床,围起帘子,盖上被,躺那么二十分钟,赶在她们起来开门之前,从帘里钻出来脱睡衣,衣服重折腾一遍,晕头晕脑去上课。窗帘拉下,一片昏暗。昏暗里一件件脱,再昏暗里一件件穿,时日久了,竟有一种仪式感。她的衣服也多,又乱,四个帘布泡泡之间全是她的。还有零食,从家拿的,也有母亲捎的。对面女孩的柜里,一升半的可乐瓶灌满了辣椒酱,彤红彤红,每天早上蘸牛肉包子,一学期还蘸不到底儿。她有时会把零食分给她们,有时不会。有时是忘了,有时就是不想。柜子她又不及时清,时臭时不臭的。她们嫌她鞋臭,到处都是。

  注意一下生活作风吧,导员推了推眼镜,刚修剪的头发,还是一丝不乱的三七分。听说你还给自己起了英文名,朱啥来着?

  是Jude,J-U-D-E。她对面是办公室的镜子,里头一小面红旗:2002年十佳先进集体。

  听说你中午门也不关,导员点着一支烟,转身摆弄窗台上那盆君子兰,消失在臀部的裤线。窗帘也不挡,对面就是男寝。

  作风?她小时爱偷翻母亲桌上那摞党刊,最后一页总是官场的小漫画,缀在作风二字前的不是生活就是男女。镜子里她的脸比旗还红。

  回去吧,你家在本市,更应该跟外地同学搞好关系,尤其是同寝的。导员把烟头插进花盆的土里,不知插了多少根,一片乱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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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分四人寝和八人寝。四人每学期一千二,八人六百,横竖学校都要收满三千二的。603是四人寝,沈小红对面那女孩吃不消,搬走了,连带红彤彤的可乐瓶。剩下两个每天周杰伦照放不误,还找沈小红商量,凑份子请搬走的女孩涮锅子。份子钱出了,饭吃一半走了,沈小红学不会她们隔着火锅的热气推心置腹。她对面床铺空着,立体混音的周杰伦又出了新专辑。杀害她睡眠的不是耍双截棍的台湾人,是五点半就刺透窗帘的太阳。你是本市的,你靠窗朝阳,行,没问题,那咱寝窗帘就换个粉的,薄的,还透亮,凑份子吧。早上她们依旧排回民包子,有男朋友的还会跑步,唯有周杰伦声嘶力竭不离不弃。沈小红从帘里钻出来,打开窗,蜘蛛网在对面墙角瑟瑟发抖。一学期四个多月,每月才省一百来块,有人竟会为这个跟七个人挤一屋?这难道也叫十八岁?她蹲下去,寻遍墙角也不见半个蜘蛛。

  603又搬来一个,了不得,导员亲自安排的,姓叶,常在六楼走廊尽头抽烟,女生叫她叶心怡,男生叫她叶子,沈小红叫她Sally,Sally叫沈小红Jude,一百多人的大班,只她俩互道英文名,英语四级提前交卷还都考九十多,了不得。Sally让Jude试试窦唯的《山河水》,还问王菲在北京四合院倒的那究竟是痰盂还是尿盆。Sally是南开中学出来的,能搞到有爆珠的薄荷味儿。Jude掐折了烟屁股,还是爆不掉。Sally就笑,手指玩着新烫的卷发,回天津都说我土了好多,他大爷的,我就是要土回去给他们看。

  爆过珠的薄荷味儿落向楼下的丁香树。不知为何,今年花开得特别怪:三月早春,竟已绽满枝头,烟霞如梦。Sally让Jude带她去市里玩玩儿,拉开86路车窗向鸽子扬薯片。Sally喜欢去太阳岛喝扎啤。Sally说86路司机把头发染黑了倒有点像墨镜王。Jude那时还不看电影,不知道谁是墨镜王,更不知道自己将和这种绰号会发生什么联系。

  Jude在603丢钱了,柜子里的牛皮信封,大红宋体字印着母亲的单位。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回家。路过校门口,保卫处的人坐门口对她笑,稀里糊涂就拐进去了。他们问丢了多少。一千多吧,我也记不清了。瓷砖上全是烟头,长长短短的尸体。一千多?五百就够刑事案件了。她脑子嗡嗡作响,眼前现出导员办公室里那盆君子兰。

  你是什么专业?生物医学。哪楼哪寝?4号楼,603寝。寝室几个人?四个。四人间啊,现在涨多少钱了?贵不贵?每人一千二,不知道算不算贵。别的寝人经常来么?可能来吧,我也不知道。你家是哪儿的?本市的。经常回家么?经常回。怎么个经常法儿,具体一点。每周至少回一次。父母是干什么的?我母亲在市委。父亲呢?父亲不知道。不知道?我很小他们就离了。哦,以前丢过东西么?丢过。丢过什么?吃的,计算器,还有一个手表。什么表?卡西欧电子表。表多少钱?记不得了,我母亲给买的,生日礼物。和寝室里人处得咋样?就是同班同学,有一个还行。行了,我们知道了,填这表儿吧,专业,学生证号,身份证号,具体金额数目,你的姓名,还有同寝人姓名。你们会怎么处理?我们知道怎么处理,反正够判了,你回去正常上课,跟同学正常相处,这种案子忒多,很快就能抓住。

  她逃回家,惊魂未定,倒像自己要被判了。请两天假,周三才回学校。Sally把她叫到主楼阴面,一人一支背风点上。Jude这次倒一下就爆了珠,入口丝丝清凉。Sally说你试试抽一半儿再爆,更他大爷来电。Sally说保卫处那帮小bk的来了,一帮傻逼,大嘴巴子欠抽。Sally说那个人撑不住了,就跟她说了,钱花一半儿,剩一半儿都吐出来了。Jude接过钱,黑暗中看不清,用手点刚好十张。

  保卫处一来,就哭傻了,说男朋友要跟她掰,就拿开房拖着,钱不够了,你那破柜子又大敞实开,能不遭贼么?Sally的烟头或明或暗,知道俩傻逼去哪儿开房么?咱校国交儿,还得带学生证,一百二一晚,可也不便宜,你算算你丢那些钱能开几次吧?真开明白了也挺好,那种垃圾男要着干吗?自慰么?Sally一扬胳膊,烟头撞树影上,烟花四溅。要我说这事儿就拉倒吧,剩下那三二百的肯定能还你。

  真的不报案?保卫处问。沈小红点头。你可想好了,这是能判刑的。她还是点头。我们查出是谁了,想知道么。她摇头,走出保卫处,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方觉得刚才满屋烟味儿刺鼻。她回家没说,母亲却知道了,后来想想肯定还是导员。母亲找了辆警车闯学校。曾让她想起杜甫的那段柏油路不能过车,母亲硬过,还亮警灯了。这是母亲第一次警车闯校,第二次是她不想读研,跑去美国,学校给的补助一直没动过,每月二百,四年下来折子里也好几千块,母亲去退钱,小窗后态度不好,母亲大怒,又亮了警灯。切格瓦拉?孙悟空?到底像什么呢?反正不像一个母亲。

  她高考根本没报这学校,第二志愿才是清华,就是这么年轻气盛。可惜都落了榜,本市的工大说让她等空缺。她不去,看不上,虽然逛了无数次工大门口的音像店。后来医大又说等她,也不去,晕血。她说要重读,跑新疆玩掉整个八月,回来才知道工大医大根本没等过她,那都是母亲找过人的。母亲很累,头发里层是白的,外面是染的,像泾渭分明的奶油蛋糕。母亲对她没什么期待,有期待的是她自己。她心软了,说哪个学校要我,就去哪个吧。母亲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她还以为这学校在沈阳。她是那届新生的最高分,高的像长颈鹿,对着草地上的羊群无所适从。一入学还领了奖,在体育场,新生入学会,校长发的手机卡,中国移动,无孔不入的周杰伦。后来才知就连这狗屁学校也是母亲找过人的。如果没有母亲,如果母亲不在市委,谁也不会要她,只能重读。她还以为是自己放弃了重读。

  校长发的手机卡Jude一直没用过,被Sally要去了,用爆珠的指上功夫掰掉SIM卡,刮开背后的抽奖号码,中国移动被丢进厕所的垃圾桶,卫生巾横七竖八,红得发了紫,像二战的停尸房。Sally翘课如家常便饭,跑了趟天津,拉直了头发,刺两朵大丽花回来,一橙一紫,分居左右大腿内侧。Sally是603唯一不挡帘子的。有她在没人敢放周杰伦。Sally喜欢穿宽大的蝙蝠衫,深色的三角内裤,在窗口抽烟,全校男生莫敢仰视。导员来了,才慢腾腾把牛仔裤套上。你还像个学生么,导员训道。你像个老师么,Sally笑。Sally挂科了,说借我五百,这两天串着用用。Jude说我得回家现取。没事儿,那我就再撑两天。那年春天很怪,很早就刮起又热又闷的风。等Jude从家回到学校,就出不去了,封校。非典来了。Sally从603的窗子跳下去,像倒挂的蝙蝠,两腿张开,一橙一紫两朵大丽花。保卫处又来了,在Sally柜中搜出一绿一蓝两种小盒子。绿的是爆珠薄荷。后来Jude去美国,仗着盗版视频网站和黑咖夜夜赶paper,《志明与春娇》,Lucky Strike,港译叫绿好彩。蓝的是安全套,Durex,国内翻译成杜蕾斯,ring of pleasure,不知道港译是什么。非典期间学校封得像高压锅,她们又开始放周杰伦了。禁酒,禁烟,禁翻墙,禁打架,禁赌博,禁回家,就是禁不住周杰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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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封校,你不能回家!导员办公桌上横着大厚本的星火考研英语,盒饭半开半掩,渍菜粉盖着白饭,桌面是幽深的红棕,手指节敲上去更显质地厚重。封校后沈小红不得不吃起了食堂,居然不知道怎样给饭卡充值,再一次让她们惊诧莫名。保卫处来过了,Sally跳楼了,谁也没说清到底谁偷的钱,弄得她们全成了贼,恨透了沈小红。她也在羞辱中搞清楚这渍菜粉在二餐厅是现火小炒,比大锅饭菜高一档,足够便宜,所以流行。

  你是预备党员,别人谁回家你都不能回,导员边吃边说,嘴唇却不见半点油渍。她看见他后脑勺白发星星点点,有那么一瞬,竟想伸手去拔两根。

  主楼前男生女生里外好几圈,像蜷起的大蜈蚣,当中立着扩音器,声音被蜂窝似的网眼儿割得支离破碎。她们混在里头,和男生们互搭着肩膀。平时都不认识,现在好了,伴着兔子舞,通无顾忌,left,left,right,right,go turn around,go,go,go!大学生们被荷尔蒙和病毒憋成了非洲原始部落,围着深夜的篝火跳舞,脸涂粉,手持茅,呼啸着冲向黎明,冲向草原,猎杀长毛卷牙的大象。

  沈小红不得不承认,她们的兴奋有着结实充盈的质感,那是压线过了四级,是被心仪的男生送到4号楼下,是夜半操场深处的声声热吻,是中午饭口的食堂人声鼎沸,是小炒师傅翻马勺时腕上的青筋。

  沈小红远远看着,继续走她的路。春风乱刮,松叶挂满了杨树花子。她走在柏油路上,想象着母亲在警车里呼啸而过。说到底,真正封不掉的不是病毒,是母亲,后知后觉如她也明白过来了。

  她走到校门口,隔了红肠般粗细的铁栏,看着86路公交又开走了。空车,那个像墨镜王的司机也没谁可骂了。听说系里有个男生,翻这三米高的栅栏,半夜摔折腿,给同寝的打电话,惊动保卫处,狼狈不堪被抬了回去。究其原因,无非是想去师大看一眼女朋友。师大那边据说也封得厉害。好一场瘟疫,瘟出牛郎织女无数。

  逆着夕阳和干燥的晚风,沈小红向西围墙走去,破旧的家属楼蒙上一层霞光,像衰败的女人遮了面纱。一楼是成排小店,有理发的,有修自行车的,还有专卖山东大枣的。但见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杵在蓝色塑料椅上,踮脚,抡锤,门框上咣咣钉着牌子。没抡几下,钉子掉了,胖子忽悠从椅子落下来捡,嘟嘟囔囔,不知骂钉子还是骂铁皮门框。

  用帮忙么?那牌子耷下来,逆光,沈小红看不清上面写什么。

  胖子扭过脖子,塑料椅吃不住,被裹着牛仔裤的肉腿撑开了。他T恤上是Jim Morrison线条硬朗的脸,随着肚皮快速起伏。

  不用,谢了,反正没开业。他伸出胖手,把腿上的椅子扯成碎片。收工,明天再整。手上一排肉乎乎的小坑。

  太阳落下之前,总算看清了牌子,红樱桃,可能卖小食品小礼品之类的吧,她有点失望。胖子搬出一纸壳箱,里面却是卡带和CD,T恤从腋窝汗到后背。好像闻到了狐臭,她不走。

  枪花儿,平克儿,哥儿几个从广州扛来的——她耳熟能详的名字,他省城的口音,从圆而厚的胸腔喷薄而出——广州你知道吧,塑料垃圾堆成山,别怕,听多你就识货了,照样能扒拉出枪花儿平克儿,这一趟就算没白跑。

  她那时对广州没有概念,感觉就是独自去很远的地方闯荡,周围都是广东话,像大海,一句听不懂,孤独地去,孤独地回。

  后来熟了,胖子就笑,孤独个屁啊。他说他们哥儿几个算比较早搞这个的,在师大开过总店,专门卖打口带还有碟儿——用胖子的话讲就是各种洋垃圾——这不闹非典么,师大就把他们给封了,说是怕从广州带回瘟疫。哥儿几个一合计,就他妈散了。散了不是要黄摊儿,而是各自找个地儿开分舵,把洋垃圾洋瘟疫传播到底。有人去道里,有人去南岗,胖子说我姓郝,都管我叫老好人儿,我就来你们这学校了,这不挺好么,都封校了也没见谁来撵我。

  那边就是保卫处,她指了指校门口。

  怕那帮犊子干啥?胖子愣了一下,咱又不卖黄碟儿。

  一开始她觉得红樱桃这名不好,像卖小礼品忽悠小女生的。后来才知是取自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片子她看了好几遍,中英字幕全看过,那个挖坑埋自己的司机,侧脸线条很像古罗马雕塑。挠挠却不这么想。挠挠觉得司机很吓人,鼻梁高,眼袋深,像头失眠的老鹰。司机挖的坑旁边有株樱桃树,cherry,那位在博物馆杀鹌鹑的老人曾把自己吊在桑椹树上,mulberry。Of cherry and mulberry——后来在Camera B玩儿得凶,沈小红写过篇影评,起这么个英文名,发在亚洲版,却被欧美版的鸟叔给加精了。挠挠始终不喜这片,说桑椹树其实很小,根本吊不住人。挠挠家也是省城的,也住四号楼,喜欢半夜三更敷面膜,套着男朋友的篮球衫在走廊乱窜,球衫松松垮垮也挡不住胸的轮廓。多年后沈小红早忘了挠挠男友长什么样,倒记得那球衫是黄色的,后面大写着BRYANT。

  胖子连专科都没读完,因为倒腾毛宁杨钰莹认识几个哥儿们,跑几趟广州,就上了道儿。他说去广州上瘾啊,每次贼老high,硬板火车里咣当三天两夜,枪花儿平克儿阿巴斯黑泽明一股脑塞进编织袋,像老农进城扛化肥,火车上喝啤酒,啃鸡爪子,吹吹牛逼,上车小棉袄,下车大裤衩儿,一个来回转眼就到了。她也想去,被挠挠拦住,说那种绿皮车很乱,经常有女生被拐到村里,给祖孙三代当老婆。

  瘟疫闹到后来,变成另一场瘟疫:课全停,校照封,女生恋爱跳舞穿裙子,男生喝酒打架砸玻璃。半夜三更,宿舍楼之间互相叫骂互摔暖瓶。每次去红樱桃看碟,回来都小半夜,声声闷响,然后是叫骂,她和挠挠胆战心惊走在月光下,像是躲避轰炸。后来学校禁酒,男生不打架也不摔暖壶,改和女寝夜夜拉歌,任贤齐陈小春莫文蔚。她满脑子却是《美国往事》里的Yesterday。推开门,603洒满月光,她们正对窗连唱带跳,那台立体混音像是发了情。

  Sally落地前先砸在丁香树上。解除封校了,挠挠早就说要回家,却还和男朋友扯个没完。沈小红站丁香树下等着。今年花开得早,落得也早。几场雨下过,满地分不出花泥。有一处枝干缺花,枯了死了。她站了会儿,给挠挠发短信,说去浴池门口等着,折根树枝,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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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学校胆小,很怕别人看不出自己是大学,无论什么都前缀“大学生”三个字。比如教工食堂顶楼的厅子,装了投影仪,放最流行的VCD,这就叫“大学生活动中心”,简称“大活”。冬天“大活”有地热供暖,女生们脸红心跳,擦得面巾纸全是油。夏天地上转着风扇,轻易不能穿裙子。“大活”每晚放两个片儿,五点到九点半,坐到屁股麻,得上两次厕所。VCD的封面印在十六开纸上,教工食堂门前一贴,便是海报了。那阵子《无间道》没完没了无间无道,沈小红和挠挠受不了,不再去了。603的她们自然兴高采烈——走啊,大活今晚放无间道。无间道几,有梁朝伟么?二吧,好像有。我先上自习,你占座儿,梁朝伟出来就给我发短信。

  新开的小食堂,专卖小炒和饺子,叫“大学生美食街”,简称“大街”。并不比门外的便宜,但刚开业,又卖啤酒,所以人多热闹。家里条件好的自然常去,条件不好的也去,去“大街”约会,去“大街”请学生会的什么主席部长吃饺子。

  至于大学生洗浴中心,自然就是“大洗”了:三块钱一张票,有间小桑拿,伸不开腿,当中立个小塑料桶,给火石添水。桶底积了湿漉漉的毛发,长短直卷不一,像层黑色苔藓。火石若烧干了再落上毛发,就会发出不算难闻的煳味儿。所以桑拿其实没人蒸,任由桶里的毛发自生自灭。

  搓澡需加两块,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个头很小,没活儿时一身白大褂坐帘外抽烟。来活儿了,烟头一撇,帘子一放,脱下白大褂戴上澡巾。“大洗”的水汽长年累月,师傅便熏出一身白肉,皱皱巴巴里透着灰败。据说她对付得很,澡巾在大腿上比划两下,就叫下一位了。那澡巾不知比划过多少条二十出头紧绷绷的大腿,估计早麻木了。

  沈小红每次回家都会洗澡,只是86路太脏,尘土里去,尘土里来。她们手挽手从“大洗”出来,脸红扑扑的有说有笑,好像洗个澡就能洗成知己。沈小红没法让自己在她们面前袒胸露乳。她有点怕搓澡师傅,想象不出那澡巾如何在自己腿上划过。后来封校,她被春风吹得灰头土脸,只能壮胆和挠挠去了,才知挠挠左腿有两颗痣。她尽量不看挠挠的胸,可莲蓬头一开,水珠肆意地从那胸飞溅到她肩上。挠挠沾水就嘻嘻笑,浴包里花样繁多,有粉色剃刀,单看把子像小牙刷,还有一面小镜,让沈小红帮拿着,她好刮腋毛。

  挠挠说刚刮完感觉很滑,好像腋窝瘦了一圈儿,过几天毛尖出来,又粗又硬,就痒痒了。离那胸太近,好似房间里拱进一头大象。她把脸别过去,发现别人在看她俩,无立锥之地。剃刀刮完用莲蓬头一冲,水珠溅到脸上,乳头上,烟花直下,脑顶颤到脚踝。洗完脸是热的,是胀的,肯定也是红的,搓澡师傅白了她一眼。一楼男浴室,刚出来的眼镜还蒙着水汽,眼珠就往她俩这边溜。原来一个澡真可以洗成知己。

  挠挠节目多,洗完又去门口吃冰糕,盛饭盒里,居然是过秤论斤卖的。号称是马迭尔,可她和挠挠都笑,只有中央大街淡黄色的冰棍儿才叫马迭尔。而真正的马迭尔,只有等到三九天用舌头舔,才能舔出妙处。这等过秤论斤,简直就是《红楼梦》里妙玉骂宝玉,饮驴饮马。

  冰糕挖几下,她们就挖不动了。好在有胖子,盛饭勺子抹几下,那饭盒就空了。胖子的红樱桃只是一间屋,大小跟603寝差不多,当中一道帘,前面摆桌,卖碟卖磁带,后面放床,立着电视和煮面的小电炉。夏天通风差,分不清汗馊还是狐臭。无论冰糕还是方便面,胖子都一个吃法,勺子抹两下见底儿。他有张床,钢丝塌了,很乱,吃的喝的穿的盖的听的读的应有尽有。帘子一拉,就是一个世界。

  电视屏幕不小,可惜磁化了,无论放什么片儿左半边都幽蓝,人脸像浮了层鬼火,她和挠挠硬是把《鬼子来了》看成了鬼片儿。胖子卖碟的方式很古怪,拆开让你先听先看,满意了再买,不满意就送回来,只是千万别划了,不然他会用小眼斜你。不怕借了不还?挠挠问。有啥怕的,三块钱一张进的,谁还能为这个不要脸?胖子满头汗,拆开一次性筷子蹲地上挑面,浑身肉乱颤,像灌满水的气球。

  可他这卖法行不通,Pulp Fiction连进n套,套套有去无回。以前在师大哥儿几个就这么卖的,胖子摇头,狐臭跟着荡了荡,橘在淮北则为啥来着?

  胖子又改成租碟了,两块一天,五块一礼拜,押金二十。果然好不少,但跟那些租任贤齐陈小春的还是没法比。挠挠出主意,又加了项业务:帘子后面放碟,每人收两块,零食随便带,边看边吃边聊,两小时的碟抻成四小时看。最开始就挠挠和沈小红两位顾客,坐在胖子那张吱嘎作响的床上,屏幕幽幽冒着蓝光。后来人多了,床挤不下,胖子就备了一摞塑料椅,帘子一拉,继续做他的生意。若有人挑了杰克尼科尔森的片子,哪怕是89年版的《蝙蝠侠》,他就关业大吉钻回帘子了。

  很快这拨儿看碟的都混熟了。有个大四的男生要毕业,自己配的台式机懒得抬走,就留给红樱桃。显示器是小点儿,但至少人脸不青了。可惜风扇坏了,放一会儿机箱烫手,碟卡得稀里哗啦。帘外有落地扇,胖子捧来吹机箱,当真是顾头不顾腚。后来又有人给装上音箱,七拼八凑的,大伙看得乐此不疲。

  那次Fight Club放到一个小时,沈小红的长腿蜷在塑料椅上麻酥酥的,黑眼圈的爱德华诺顿对着镜头介绍那个迷人的肥皂制造商,保卫处的掀帘进来,你们这大晚上的放啥片儿呢,有男有女的。放艺术片儿,胖子话音刚落,肥皂制造商就把what a nice cock剪进《白雪公主》的电影胶片。你管这叫艺术片儿?保卫处的怒道,给我关了,你们都哪个系的?

  好在红樱桃有后门儿,大家作鸟兽散。沈小红和挠挠手拉手跑的。从家属区到4号楼,平时走路十五分钟,跑起来几步就到了。靠水房门口喘气,挠挠的胸剧烈起伏。第二天再去,心下还有些惴惴,胖子却说没事儿,花钱摆平了,两趟广州白他妈跑了。

  后来又有个大四的女生,和胖子好了,直接搬帘子里头住,红樱桃居然有了老板娘,更挤更闷了,钢丝床上罩着粉色的毛巾被,时不时露出半条胸罩带子。

  胖子丝毫不收敛,时不时搞个酒局,来的就不光是学生了。比如那个长了一脸死狗相的男人,本来是农学院的,因为校里有人,就在新图书馆谋了个职,白天一本正经给大家划卡,没卡死活不让进,晚上就在红樱桃喝成一摊烂泥,显示器里的小武还在汾阳街头闲逛。Bill——挠挠给死狗男起的外号。沈小红不解。挠挠说Kill the fucking Bill。

  胖子做生意很随性,有时关门早,有时关门晚。那次挠挠回家,沈小红独自一个人去,太阳半下不下的居然就关了。胖子和老板娘各穿一双人字拖,背靠背坐红樱桃牌子底下,大捧的啤酒横七竖八。两口子也不叫菜,对瓶干吹。回去吧,今晚黄了,胖子小眼乜斜。他是个傻逼,老板娘戳了胖子脑门一下,又启一瓶,白腻腻的沫子淌了半条腿。

  偶尔沈小红也会坐牌子底下,和胖子他们吃肉串,吃酸辣粉,也喝酒,只是没法对瓶吹。肉块烤得发黑,四五一排串扦子上,撒满孜然,她还是咬出一股烟熏味儿,也不知什么死猫烂狗。她边吃边想母亲要看到了会怎样。可看到她的不是母亲,而是603寝的。她们本来要去门口小摊买四六级听力,特意拐回来,跟手握一把黑肉串的沈小红打招呼。

  6

  期末大考,熬了三天两夜。睁开眼,一片金黄,分不清早晨还是黄昏。帘子里钻出来,沈小红才知603寝空了。她们把行李帘子都撤了,就剩她和她的帘子,像孤零零的帐篷,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她们走得急,也不是回家,是跟男友去日租屋,又嫌脏,便自带行李。至于帘子,想是怕落灰,结蜘蛛网。也有可能是报了什么考研班。就是要找点平时想干又干不了的事干。说不清考研和日租屋哪一件更有出息。

  斜对面床垫上摆着本书,封面扉页目录全扯没了,阳光下狼狈不堪,像人没扒光衣服。信手翻开,咬完一板黑巧克力,才知是大名鼎鼎的王小波,《红拂夜奔》——假如本书有怪诞的地方,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貌——这句被碳素笔圈了出来。

  CD没电了,懒得去充。耳塞不知插了多久,耳朵眼隐隐作痛。立体混音上一摞卡带,挑了版莫文蔚。这种流行歌总让她想起方便面:一两个小调,三五分钟,就要帮你解决掉一个情绪。而所有情绪又单调得可怕,getting or losing boyfriend or girlfriend or something like that。头一首就是《盛夏的果实》,木琴和架子鼓也不是不能搭,只可惜校门口有家新疆大盘鸡,偏偏盖在公厕后面,只好用音箱里的莫文蔚揽客,整个夏天就放这首《盛夏的果实》。开头第一句,沈小红鼻子里便满是肉香粪臭,条件反射了。只好快进到《阴天》,调好音量,矿泉水漱了口,钻进帘子读《红拂夜奔》。

  她从小喜欢躺着读书,小腿挂在床头的栏杆上,让书舒舒服服地靠着大腿。她套上新买的牛仔裤。挠挠说再来件卡腰的小皮夹克,配把东洋刀,就是乌玛瑟曼了。毛边豁口在大腿上,刚好皮肤贴着书页,时不时痒那么一下两下。红拂和李靖逃出洛阳城,找了片沙滩做爱,虬髯公在树林里偷窥,推门进来的竟是导员。

  沈小红从帘子里出来,导员蹲下关录音机,浑身罩了层金光。

  成绩出来了,你母亲还打电话问呢。导员也穿了牛仔裤,T恤扎在腰里,很土,小腹也很平。

  成绩单是十六开的油印纸,大课小课辅修必修加一起十多门,全班三十人,所有的分数像无数蠕动的小黑虫。

  你大一入学全校第一,现在呢?也就英语还能拿出手,你让我跟你母亲咋说?导员痛心疾首,她却极力在想李靖龟头上到底刺了什么。赵飞燕还是一只飞翔的燕子?之前跟那个姓叶的天天混,跳楼了,现在又跟网院的那个张静懿形影不离,聚众看那种录像,你说你到底咋想的?

  导员口音很重,那读成内,当众讲话也这样,嗓门大,中气足,音节从胸腔喷薄而出,像座小火山。网院是网络学院的简称,都是家里有钱的差生,全校臭名昭著。张静懿是挠挠的本名,冷不丁听见,她觉得忒别扭。导员什么都知道。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你看你那裤子,还像个学生么!导员身上的金光迅速消退。当真是夕阳无限好,每天太阳坠落最快的那一刻。

  我报托福了,想出国。她打开603的日光灯,发现导员三七开的偏分剪了,圆寸,就算没有金光护体,也看不出白发。

  出国怎么了?出国专业课就不学了?出国不还要GPA么?他火山喷完了,现在是余波。出国不是小事儿,跟家里商量了么?

  你不也在准备考研么?沈小红拉开身后的帘子。Jim Morrison目露精光,直逼导员,OD,Overdosed。

  你还管得了我?导员好气又好笑,掉头就走——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立体混音全自动倒带,莫文蔚自吟自唱。沈小红站在窗前,等着他从那片丁香树下走过。

  整个暑假603她一个人住,莫文蔚换成了红樱桃的那盘Dire Strait。A面收了Romeo And Juliet,Brothers in Arms。B面有Money for Nothing,还有胖子力荐的Sultans of Swings,四分半时有大段的吉他独奏。牛逼。胖子还觉得英国也贼牛逼,那么点儿小岛,出了那么多牛逼乐队。学校没人,红樱桃也关了,胖子和老板娘出去玩儿,据说是去桂林。

  除了她,4号楼还有门卫和清洁女工。门卫叫贺姨,五十多一小老太太,又圆又白。因为年龄和学生差距足够大,所以慈眉善目,打更室里笑眯眯地踱着步。男生想上楼,板下脸训两句,红着脸叫声贺姨,也就放上去了,只是不准过夜。清洁女工比沈小红大不了几岁。或许根本就是同龄人,只是整天扫厕所拖走廊,没法像学生那般打扮而已。同龄间就不用客气,她们喊女工喂,女工则回以白眼。满是卫生巾的垃圾桶,女工一个人倒扣进垃圾袋,边扣边骂恶心。贺姨问沈小红暑假不回去么。她说学英语。贺姨笑,说有出息。她也知道其实是嫌她有家不回。没人用厕所,女工自然闲了下来,坐楼梯上看书。她鼓起勇气问看什么。《上海宝贝》,女工斜了她一眼。因为楼空,所以关门开门都有回声。沈小红倒不怕。封校时学校曾在北区腾出一栋宿舍楼,专门用来隔离。挠挠说兽医系有个男生实习回来,被隔离进去,住三楼,天天用绳子吊个竹篮,等寝室人往里放盒饭和古龙小说。后来又隔离进一个女生,白衣白裙住四楼。两人在楼里干得昏天暗地。封校结束,男生放了出来,神情恍惚。北区那栋楼盖盖停停的,倒真有个女生白衣白裙,被民工先奸后杀。民工都跑了,学校和女生家私了。挠挠疑心哪有什么女生,怕是梦与鬼交。

  《夏日麽麽茶》,食堂门上还贴着“大活”的放映海报。“大街”还开,人都懒懒的,只供饺子和凉菜。她把各样馅儿饺子都吃过一遍。每天一餐,每餐绝不超过十五块。她背起了红宝书,封底的创始人踌躇满志。还是坐86路去曼哈顿,买了一部颜色花哨的mp3,每天刷牙听,被罗胖子逗得咬了舌尖。母亲去过两趟香港,每趟一个多礼拜,说是单位组织考察。她疑心母亲有了人。因为高的缘故,母亲身材还没走样,手工西服很显腿形。头发自从她上大学就焗了,两个月一焗,很准时。会和什么人去香港?行李箱会装焗油膏么?

  主楼的阶梯教室,她坐后排,对着空荡荡的大黑板背单词,gull,gullible,gullibility。来得晚,去得也晚,熬到教室没人,她便横躺在椅子上伸腿,看日光灯管吸了无数只小飞虫,听打更老头挨个教室熄灯撵人。

  后来她不去阶梯教室了,主楼都不去了,因为看到穿牛仔裤的导员,坐前排,有女伴。导员背李宁的双肩包,侧网挂了透明的塑料水杯。泡的是菊花茶么?太远,沈小红看不清。导员正襟危坐,女伴在课桌上,侧头看着他,沈小红在后面发狠连背三页单词。导员笑着踱步出去,回来时手捧一盒冰糕。从校门口到主楼,没想到他那么快。两人你一勺我一勺挖着,导员不知说了什么,女伴不停地笑,边笑边扭头往后看,沈小红用红宝书挡住脸。再拿开,俩人头挨头说悄悄话,旁边饭盒空了,整整一斤冰糕哇,全吃了?

  她收好红宝书和mp3,从后门出去。步子越迈越大,出了主楼,已经是跑了。

  再开学,又看见导员送那女的。挠挠说那是研究生院系花,很骚,追的人很多。沈小红不信:他们只是吃盒冰糕而已,连房都没开,怎么能算骚呢。她给挠挠听Dire Straits。挠挠颇为不屑,说这不是胖子的品味,肯定是老板娘。那个搬进红樱桃的大四女生,原来是乐队的,就是咱校那个黑鹰乐队。据说那女生想当主唱,被吉他贝斯架子鼓挨个操一遍——没听错,挠挠用的就是操字。沈小红只是沉默。

  这个暑假很短,但每个人好像变了很多。挠挠染了头发,从4号楼搬出去,和男友在家属区租了个屋。那男生打篮球,长腿长手,细眉细眼,漫画书里直接走出来的人物,被挠挠拽到红樱桃,Taxi Driver,没等罗伯特德尼罗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就打起瞌睡。You talking to me?You talking to me?Then who the hell else are you talking to?挠挠说他单手就能抓起篮球。他睡着了,手耷拉在膝盖上,手指长得骇人,挠挠冲沈小红挤挤眼。就是这样一个男孩,把蜘蛛形的大手盖在挠挠胸上,让挠挠吃了半年多的毓婷。

  挠挠的月事很不规律,不来则已,一来就出很多血,裙子都没法穿。沈小红听了愕然,因为她来月事反倒不敢穿裤子。问疼不疼。挠挠说没看起来那么疼,疼不疼跟出多少血没关系。还说其实还有种慢性药,一曼街人民大药房就有卖,吃完一点不疼。

  7

  母亲从香港拎回一台IBM笔记本,水货,让沈小红学英语用。这更加重了她的猜疑:母亲向来对电子产品很驽钝,到底什么人配的这笔记本?难道有一天母亲会把这人带到她面前,宣布,以后咱们是一家人?

  IBM看起来黑墩墩的,不蠢不笨,不怀好意。因为有光驱,比挠挠的东芝大一圈。她刚好用来看碟。那时红樱桃没什么人去了,胖子没钱进货,也去不了广州。现实就这么简单粗暴,像在地上打滚的孩子。其实红樱桃一直惨淡,用胖子的话讲就是伯格曼整不过刘德华。老板娘把红樱桃改成卖小礼品小食品的店了。问哪儿上的货。曼哈顿,胖子眨眨小眼。

  旧碟被胖子扎成一捆一捆,趁天晴摆在门口,三五块一张,成批处决的囚犯。沈小红蹲下去,挑了一百多块的,背靠背双肩包撑满了,再起来时膝盖到脚踝都麻透了。胖子愣了会儿,只收一张百元大票。每晚看一张,沈小红想得倒好,可惜碟划得厉害,IBM光驱也不行,三个多小时的《现代启示录》,连卡三个晚上也卡不完,还连不上,裸体的兔女郎直接切到光头的马龙白兰度。她还是把碟都看完了,几个月连拖带拽,光驱废了。三更半夜,她边看边吃巧克力,像和自己过不去,像和IBM光驱共存亡。

  她们不反对她用笔记本,因为她们也装了台式机,《大长今》《老友记》都是男友们用迅雷下的。她们还装了音箱,迅雷下完后叮的一声清晰入耳。同样是布拉德皮特,她们看《秋日传奇》,沈小红看Fight Club——The first rule of Fight Club is You DO NOT TALK ABOUT FIGHT CLUB——当初在红樱桃第一次看,被保卫处当黄片儿抓个现形,她和挠挠手拉手往4号楼跑,靠在水房门口喘气,挠挠胸口剧烈起伏。沈小红和她们早已相安无事,在603颇有点老夫老妻的意思。如果母亲和父亲没离,估计也这状态吧。

  碟都看完了,像啃完一大部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累,发慌,空落落的不知所措。挠挠请她过去。所谓新家,就是家属区的旧楼,两室一厅,两对恋人合租,厨房共用,卫生间共用。挠挠把头发扎起来,套着那件黄色球衫,BRYANT,隐隐透出一股油烟味儿。客厅里堆满台式机和笔记本,男友们反恐推星际,挠挠和另一个女孩看各自的电影,倒像一间小网吧。那晚挠挠炒了盘肉,孜然下得太多,吃不出是猪还是牛。冰箱里拿出大堆啤酒,学胖子和老板娘的样子对瓶吹。还有冰镇的沙瓤西瓜,入口即化。另一个女孩的男友叫李星,家在县城。挠挠说他很会挑瓜。李星笑,今年这么旱,哪有个不甜的。沈小红上好几趟厕所,门掉了漆,每次坐马桶上都疑心门缝太大。又怕没有隔音,就拧开水龙头,还是听见他们在客厅里说笑。

  李星洗碗,挽起格子衬衫的袖子,小臂的筋肉挤出两道凸凹,沈小红递了白猫洗洁精过去。挠挠男友一瓶啤酒下去就浑身通红,嚷嚷着进屋睡了。挠挠打开她的银色东芝,李星用BT下了Eyes Wide Shut,港译字幕,Stanley Kubrick翻成史丹利寇比力克,Nicole Kidman是妮歌洁曼,倒也好听。Dr. Harvard戴上面具,镂金,阴郁,迈着死神的步子,徜徉于那场令人瞠目的聚会。卡通男友光膀子出来,没戴眼镜,眯眼问你们看什么呢,被挠挠推开,半醉半醒摸进厕所,门没关紧,水龙头也不开,声声入耳。电影里的Harvard夫妇被玩具老虎所环绕,I do love you and you know there is something very important we need to do as soon as possible, she said. He asked what´s that. Fuck, she studied him, without smile. 音乐。字母。结束。

  他们喝光所有啤酒。李星女友问他睡不睡。李星拆开烟,没说睡,也没说不睡。挠挠问什么烟。李星说是骆驼,最便宜的进口烟。挠挠试了,味儿太冲,像4号楼厕所用的消毒硫酸。沈小红一根接一根抽。挠挠打开窗子,对着东芝笔记本敲字。窗帘和夜风嬉耍。我先睡了,李星女友到底回屋了。李星往空酒瓶里吹烟,瓶盖封住,烟雾化成魔鬼成绕指柔。挠挠你见过这个么,李星拱起嘴吐烟圈,一拨紧似一拨。挠挠继续敲字,头也不回。

  听说过汉奸县么?那是我老家,以前被日本人殖过民,我小时候上的幼儿园就是日本人盖的县政府,李星像在自言自语。已是后半夜,烟也抽没了,沈小红从冰箱里翻出最后一块西瓜。

  我爷爷那一辈见过不少日本人,有兵,有民,和中国女人通婚,结果老毛子杀过来,美国又撇原子弹,日本爹都撒腿跑了,撇下一堆日本孩儿,到我爸那一辈全成汉奸了,汉奸县就是这么来的。客厅沙发能坐四个人,李星坐一端,沈小红另一端,双臂抱着双腿。等我上中学,县里招引外资,给鬼子修坟立碑,有中文有日文,纯大理石,比烈士墓牛逼太多,硬是把日本爹从日本招了回来。据说日本老百姓的墓碑都很普通,哪见过大理石?吆西吆西,大大的好,给县里掏钱吧。挠挠在那边忍不住笑。你把腿伸开,我坐地下,瞅着替你难受,李星对沈小红说。

  日本人被忽悠住了,正要掏钱办厂,不知从哪儿杀来一帮青年,说这些墓碑是国耻,泼油漆,用锤子砸。日本人吓坏了,县里趁半夜拆了大理石墓碑,好几十万打水漂儿了,爱国青年班师回朝,日本人再也不敢来了。

  挠挠大笑。你他妈到底睡不睡?李星女友从门里冲出来,窗帘跟着猛然一抖。李星回屋了,吵了两句,又去卫生间冲澡,水声潺潺,小臂上的凹凸。沈小红问挠挠在写什么。挠挠说是影评,写不完了,明天继续。

  永远是fuck——这是挠挠起的题目,开篇即云Eyes Wide Shut导演挂了,主演离了,所以永远就是个fuck。嗯,很挠挠。

  影评贴在一个叫Camera B的论坛上。挠挠还是副版主,ID叫Cowgirl。李星洗完回屋了,挠挠也回屋了。两扇门都不怎么隔音。沈小红在沙发上伸开长腿,捧着挠挠的东芝翻帖子,天亮才迷糊睡去。卡通男友训练回来,买了三斤烧麦。挠挠还在睡。李星已经和女友上自习了。沈小红觉得腿难受,睡觉的样子被看到了,有一种耻感,头也很疼,隐约记得那论坛有个ID叫巴山夜雨,头像是剥落的橘子皮,文笔很好,只评日本电影,从今村到小津,每篇帖子一楼肯定是挠挠。他们管这叫沙发,或一楼。

  后来沈小红自己也注册了ID,在亚洲版发新手帖,台北窒息:《一一》观影感受,被加精了,却是欧美版的版主,叫群鸟,论坛大佬,大家都叫他鸟叔。挠挠说鸟叔很厉害的,在《看电影》上发过文。沈小红在红樱桃见过这杂志,只是从未留心。

  8

  她规定自己每天过五十页红宝书。过到第三遍,每页边角记着密密麻麻的电影译名,比如A One and a Two,竟是杨德昌的《一一》。

  上床下床都换衣的习惯没了,说不清是懒还是随波逐流。帘子还在,她依旧把自己关在里面,手电在Jim Morrison脸上扫来扫去。牛仔裤T恤叠好,和枕头贴一起立在床头,后背靠着很舒服。IBM电是满的,她登上Camera B,ID是Jude不熄灯,密码是父亲离开的那个夏日。

  她们嫌她半夜敲键盘,说像大老鼠在啃东西,让她们做噩梦。又是老鼠。只要是半夜,只要不是她们发出的响动,就是老鼠。603投票了,结果是她熄灯后不能再敲笔记本,也不能敲手机。就这样被审判了?她不知道别的寝室是不是也搞这一套。

  每晚十一点,贺姨拉下4号楼的电闸。大家抱怨太早,贺姨就笑,你们去别楼看看,我熄得够晚了。水房的灯另走一条线,昼夜不熄,有人搬桌椅在里面通宵达旦,潮湿,有蚊子,一边背题一边抓腿。沈小红从帘子里爬出来,也去水房抓腿。她不背单词,她是在Camera B上码帖子。即使是几百个人的小论坛,她也想让文字漂亮贴熨。腿上叮了一排包,像红肿的北斗七星。从胖子那儿拿过几本《看电影》,才知自己码的根本不算影评,郑重其事注明这是观影感受。后来鸟叔笑她迂,指尖摩挲着那个余温未消的部位。

  她在写侯孝贤的《海上花》,李嘉欣的强悍,刘嘉玲的练达,羽田美智子的雾里看花。水房里有个女生背题喜欢出声,又不大,和着哼哼的蚊子。她闭上眼,才听出来是毛概。那女生是大一的,有点怯,说上学期被抓了。毛概在沈小红大一时是选修,现在成必修了,还张牙舞爪地抓科,教务处真是缺钱缺粮。她写得打哈欠,刷牙止困。

  贺姨偷偷卖些小东西,旧书题集,蚊香,花露水,充电宝什么的,便宜,方便,闹得整个4号楼都在熏蚊香,最后不知道熏的是人还是蚊子。大一女生过了毛概,很开心,在水房一页一页撕课本。她觉着有趣,说别撕了,不如两块钱卖给贺姨。

  她跟胖子说Camera B。胖子不屑,姜文咋说来着,影评是太监做爱?她只是笑。胖子也觉得自己太冲,又说你们都去玩BBS,怪不得我要黄摊儿了。胖子喝多了,承认那拨哥儿们里,属他混得最烂,所以才来这学校。结果在这儿也混不下去了。老板娘和他分了。脆脆面旺仔小牛奶都被胖子拆开,一包一包吞进肚子。便笺圆珠笔保温杯就不知如何处置,一股脑儿堆在墙角。挠挠说等新生入学,摆宿舍楼门口卖吧。胖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坐在红樱桃牌子下发呆。明信片还有几十张,沈小红都买了,胖子只收二十块。明信片上收集了全世界的风景。知道鸟叔在哪个学校后,她一张一张给他寄,好像全世界有几十个沈小红。她不问鸟叔的名姓,只在信头上写群鸟收。整个夏天胖子都很颓废,说那帮哥们儿在师大工大混起来了,有人卖碟赚到钱,开了火锅店。还有人在工大搞过现场,现在又搞婚纱摄影和婚礼音响。挠挠说胖子最近眼神有点不对,总在短信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挠挠说不想再去红樱桃了。溺水之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等挠挠不去,红樱桃的牌子已拆下来了。

  红樱桃的牌子被沈小红拍过照,她在Camera B上的头像。CB,挠挠这样称呼那坛子。挠挠在亚洲版很开心,最近还被鸟叔提为副版主。挠挠的头像是真人照片,很多男ID搭讪,不理不睬的,只跟巴山夜雨的原创帖。挠挠叫他夜哥。只要夜哥发帖,挠挠就给加精。夜哥只评日本片,挠挠也只看日本片,顺带看不起韩国片,李沧东宋康昊在挠挠眼里不配给北野武提鞋。

  挠挠还给沈小红加过一次精,再往后就只是优秀帖,浏览量不过两三百。加优秀帖,就等于在说版主已阅,就别再想加精了。鸟叔从欧美版跑过来给沈小红加了两次精,一下好几千的浏览,楼盖到几十层,还有点赞送花的。她明知这是虚妄,感觉依旧很棒。

  除了巴山夜雨,她很少回别人的帖子。她也想给鸟叔回帖,可是他不怎么发原创帖。点开他的发帖记录,最新的原创也是两年前。他对希区柯克情有独钟。她才明白原来《群鸟》是那个美国胖子的惊悚片。至于群鸟的文笔,她只是觉得舒服,没有稀奇,没有废话。

  从一开始群鸟就不怎么回她帖。巴山夜雨倒是对她不吝赞美。被那般漂亮的文笔夸赞,实在让她脸红。巴山夜雨每次回她,挠挠必定紧随其后。后来巴山夜雨再发帖,沈小红就不大回了,只是半夜在水房静静读。横竖也是被蚊子咬,干脆打开窗子,灯光昏惨,夜风习习。

  鸟叔给她发私信,问怎么不在欧美版发帖。她说欧美片太硬,还是更喜欢亚洲片。他说不是吧,Jude难道不是Beatles的Jude?她在水房里笑,倒是喜欢听欧美的音乐,好像感情的光谱更宽更柔。已经过了十二点,没想到鸟叔居然回信了。还没睡?她忍不住问。等蚊子先睡,我再睡,他又回了。她的蚊香一截截短下去。一条接一条,站内私信,聊到两点多。论坛里能看到所有ID的状态,群鸟和Jude的头像是彩色的,那表示只有他们倆在线,或只有他们俩没隐身。

  学校每月查一次寝。她没法像她们那样把棉被扣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100分满,603只打60,因为她软塌塌的被子。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拖累603了,导员很恼,把603全叫过来,让她们检讨扣分原因,不然每人写2000字检查。当着她的面,她们没说什么。因为我叠不好被,还是她自己说了。

  你说你,挂帘子让你挂了,墙上乱七八糟的也让你贴了,你咋连个被还扣不了呢?导员的头发又长了,白头发跟着他喉结的运动发颤。嗓子哑了,乍一听像另一个人。后来她才知道是学校在搞211评估——至于什么叫211,大概类似毛概吧,她猜。

  因为主动认错,所以由她写2000字检查,她们全体幸免。导员办公室出来,她们跟她说其实胡乱写写就好,根本不会看。她把Jude的帖子逐字抄上去,导员果然没看。

  因为211,学校又发了一场瘟疫。比如早上跑操原本可偷懒,但眼下非常时期,早上六点导员捧了点名册,带着东倒西歪的学生们绕操场跑圈。跑道铺了煤灰渣,他们笼罩在灰色的云雾里。解散后,导员坐在水泥看台上,一边喘气,一边用双手捂住脸。她们去操场深处喊疯狂英语。男生们踢球,光膀子满场飞奔的那个是李星。她觉得自己像僵尸,回寝,补觉。她那时不怎么发帖了,但和群鸟聊得很疯。半夜帘子里发短信,手机上罩了一层橡皮膜,消音,总打错字,早安打成燥热。

  群鸟已经工作了,居然也在211 的学校。他说他们刚过,晚上庆功宴,不知道会不会喝多。问他是老师么。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问211到底是什么。他说你想听官方版本,上网查好了。她说我想听你的版本。他说我就给你讲讲我们系的实木牌子吧,又沉又宽,书记觉着上面字体太飞,体现不出院系特色,就让导员拽了几个学生会的拆下牌子,搬到体育馆后面。六月末,大中午的,来回二十分钟,一身汗,学生们照搬了。可新牌子又没备好,再让学生搬回去,也认命了。书记还是不满意,又想拆,学生会的全都跑了,导员只好去寝室抓人。啥叫211,这就叫211。

  那什么是导员呢。

  学生面前装爷,领导面前装孙子。

  那什么是你呢。

  我?我是个想当作家而未遂的家伙。

  她的学校也过211了,有惊无险的瘟疫。导员熬了不少通宵,吃了无数盒饭。她再也没在阶梯教室见过他。他保了研,前提是先参加一年边区支教,院里大书记亲自安排的。回来后他就不当导员了,在职研究生外加最年轻的办公室主任。他还结婚了,对象不是那个很骚的研究生系花,是大书记的侄女,大四刚毕业留校,211评估时还在学生会,跟导员他们熬过夜。这种变故她也听过,总以为是母亲那些饭局的段子,三流官场小说的胚子,离自己很远,没想到就在身边,猝不及防。也许自己就活在一部百十年才能读完的三流官场小说里吧。

  庆功宴后,群鸟第一次给她打电话。他坚持说他没喝多,给她唱老崔的《盒子》《一块红布》,《红旗下的蛋》——what a fucking name!他根本就是吼,调子七扭八歪,歌词却很准。以后她也笑他迂,笑他连副歌都要唱出来,像书记,不像rock &roll。

  9

  和群鸟聊得多了,就摸出规律:短信他九点以后才发,电话则是十一点,4号楼熄灯的那一瞬。所以没熄灯前,她要在水房备好桌椅蚊香——熏香澡牝,旧式小说里最不堪的形容。每次电话至少讲两个小时,她的索尼爱立信买不到一年,电量就掉得很快。挠挠管索尼爱立信叫索爱,总觉得有种淫猥在里面。水房有蚊子就罢了,偏偏信号又不好,打完电话口干舌燥,又不敢半夜喝水,怕第二天脸肿。根本记不住讲了什么,重复最多的竟是你那边听见了么,或是我这边信号太差。

  厕所在水房里面,没什么尿骚味儿。她们起夜,狠狠瞪她。她假装没看见,耳朵紧贴在话筒上,贴得发烫,不知是耳朵烫还是话筒烫。打完了头疼,疑心是辐射。手机原来配有耳麦,86路车上丢了。去曼哈顿买新的,总坏,既是质量差,也是电话打得太多,隔几周就得再买耳麦。至于电池,她也连买两块,每天轮班充,摸起来烫烫的,像刚打完电话的脸,感觉要炸。

  她短信必回,电话必接,但从不主动。看他们通话的时段,她不信他有家。初中时,她常被关在屋里写作业,门反锁上,能听见母亲在客厅讲电话,笑声被压过了,成了压缩饼干,杀伤力更大。现在轮到她自己压着声音笑了。他说自己是根老甘蔗,被失眠和婚姻双重压榨过,所剩无几。她听清了他这譬喻,耳朵边滚烫。她笑,我没见过甘蔗。他也笑,是啊,你还太小。如此古怪的恋爱姿态,她也无师自通。又或许恋爱跟做爱一样,都是无师自通的。

  她不问他的名字。他也不问她的。他问她在Camera B上的头像是怎么回事。她跟他讲了消失的胖子,不由自主的惋惜与夸张。午夜的潮气,冲马桶的声响,她太想impress him了。他在那边沉吟。她心下一沉:他其实对许多事情不满,所以声音虽醇厚,但听着总不大舒服,而他的沉吟,就意味着火山爆发前的寂静。

  所以她也不做声,只剩蚊子们的哼叫。

  他开口了,比火山还凶。同样是听歌看电影,你们几个学生只不过就是叶公好龙闹一闹,再过几年谁也不会在乎狗屁大门乐队还是披头士。可你那位朋友呢?人家把养家糊口拼上了,你们能比么?我问你,如果不让你大学毕业,就开一个那么个破店,扛编织袋去广州进碟,有上顿没下顿的,你干么?你能玩儿下去么?

  那次没吵。她从来不跟他吵。他说他想当作家未遂,只好在学校厮混。论年龄,他也许是教授,也许是什么书记,也许还穿着那种毫无美感的西服,和母亲那样的人喝过酒。所以听他半夜不睡骂这骂那,倒有种别样的乐趣。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这是他用他的方式在impress her, and it works pretty well. 她摸黑回寝,爬进帘子,昏沉沉睡下。

  他还说你把头像换了吧,对你那位朋友有点残忍。她就换了自己的照片,在江心岛照的,和挠挠他们,还有李星,刚和女友分手,赖在家属区那一片不走,孤魂野鬼似的跟他们混。她问为什么分。他们半年没做过了,挠挠吐吐舌头,他女友亲口说的,你信么,同一张床,半年没做,搬一起到底图啥?

  那次去江心岛,他们自己买的牛肉和木炭,李星一块块切开,煨料,再一块块串到扦子上,迎风烤着。挠挠本想在岛上过夜,却拉肚,不知是肉生还是风吹的,只好让男友送她回家。她和李星坐86路回校。李星说他也在玩儿Camera B。她问他ID。他说叫Recoba,他最喜欢的球星。李星还说那坛子也就你和巴山夜雨的文章他能读下去,余下的全是垃圾。她说亚洲版越来越冷清,欧美版倒挺热闹的。那是因为欧美版的版主啊,那个什么鸟叔,很会搞活动,赶上奥斯卡猜奥斯卡,赶上戛纳猜戛纳,还给这个给那个加精,能不热闹么。

  86路末班车。司机摘下墨镜,沉默不语。路灯,街口,站牌,广告牌,在窗外轮流划过,像一部没头没尾的默片。李星一直坐她斜后方,说话时探头过来,下巴压着小臂,身上一股炭火味儿。他要送她回4号楼,她也就默认了。他把烟头弹松树上,烟花四溅。他说烟花要弹得屌,不能全抽完,剩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刚刚好。她笑,知道他在impress her。走到1号楼下,熄灯了。2号楼3号楼一栋一栋往下熄。他突然拽上她,狂奔到4号楼,对打着哈欠的贺姨傻笑。她说你早点回吧,就上了楼。If I can see it, I can be it,三楼楼梯口还能听见李星对着夜空吼,像只发情的大猿。

  那晚群鸟说学校事忙,没打电话。她在帘子里打开IBM,翻Recoba的帖子——所谓革命,所谓往事,居然是莱翁内的片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动——没想到他上来就是这样的句子,难不成真是半年没做?他还在帖子里还提到了这学校,说2001年9月11日他是县里来的新生,第一次走进能坐上百人的大学食堂,排队,刷卡,头顶是高高吊起的大屏幕电视,美国飞机撞上美国大楼,人死得劈里啪啦,开锅下饺子似的,像美国人自己拍的大片,整个食堂鼓掌叫好。Recoba说这是他二次见识革命,第一次是在他老家,汉奸县。

  Recoba给她发私信,问怎么还没睡。她说就要睡了。要她QQ。她说她只有hotmail。他用邮件发他们在江心岛的照片。烧烤架子才到腰,她的身高总是与周围格格不入。她用Photoshop把自己剪下来,上传到Camera B,新头像。Jude是美女啊,许多ID都这么说,有男有女,还有挠挠,还有文笔最好的巴山夜雨。只有两个ID不说这话,一个是Recoba,一个是群鸟。两个人又都发短信过来。Recoba说你其实不上相的。群鸟说我下礼拜出差去你们省城,课不忙的话,出来见个面吧。

  化妆品快没了,她把要换洗的衣服叠好,坐86路回了趟家。母亲的白头发又露出来,一缕一缕的,让人疑心早就全白了。她犹豫半天,问怎么不焗了。母亲说没什么,就是要换工作了,不用再跟那些人吃吃喝喝。声音很黯然,这秋立得未免太早了些。挠挠最擅长找打折的店。她破天荒发主动约挠挠逛街,买了那件卡腰的小皮夹克。说是羊皮,摸着到底不像。钱是跟母亲说换手机要的。挠挠说乌玛瑟曼哦。她笑。挠挠问不会是李星吧。她摇头,对着试衣镜里那个人傻笑。

  挠挠的新宠是镜头能伸缩的数码相机,旧宠还是亚洲版的巴山夜雨。在麦当劳,挠挠说和夜哥通过一段时间电话了,他的声音果然很夜。可惜在北京,离得有点远,不然早去了。挠挠想和卡通男友分手,因为她想出国,去日本。那你们一起去啊,他家条件不挺好么。他家让他毕业当公务员,他居然答应了。

  麦当劳里闯进一个独臂少年,肘部以下没了,浑圆锃亮的肉包。少年挨座鞠躬,挠挠捂住包,埋头翻零钱。他家条件不也挺好么,沈小红没想到这种话一下从自己嘴里漏出来,像时光的沙子,越用力抓,漏得越快。一个戴红帽的撵走了那少年,然后挨座说对不起。红帽上的M呈淡黄色,像几根炸弯的薯条,看不出大写还是小写。

  10

  后来沈小红去了美国一个中西部小镇读书,跟几个白人女孩合租一栋木头房子,算年头上百,算地下四层,五间卧室,两间厨房,三套半洗手间。沈小红住顶层,窗外是肥大的北美松鼠,在树枝缝隙飞来窜去,一道道灰色的烟花。夏末,先黄的叶子寂然而下,落在无人修剪的草坪上。太阳隐没在云端,她打开窗子,会有雨滴被风扫进来。房前是一条小街,红砖铺得古旧紧实,饱吸了雨露,有一股潮湿的丰润。沈小红把自己关在顶层的小屋,打开Mac看《色戒》,微波炉里转着速溶咖啡,学校塔楼隐隐传来钟声。王佳芝比易先生高,站一起却般配。她和群鸟在一起就尴尬,所以他从不会站着吻她。但他嘴上却不认输,说一堆男人凑一起,肯定是最矮的那个最狠。

  他还说你在照片里倒很会骗人,哪里就有那么高。他挑的酒店很古怪,天花板不是天花板,是紫色的镜子。她在镜中看不见他的肩,只能看见自己的膝和小腿,还有他正在努力的后脑勺。她想不明白,如何一个小小的器官,就能塞得下整个宇宙。抽屉里有杜蕾斯,他坚决不用。他给她看了他女儿的照片,正是父亲离开沈小红的年龄。没事儿,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进来了——干燥的软木塞,多年后读张爱玲,九莉和邵之雍的初吻。他一个翻身,时光渐渐凝固,凉意布满她的肚皮。你先去冲个澡吧,他吻了吻她的耳垂,声音比嘴唇还软。洗完出来,她昨晚铺的床单被撤掉了。洗衣部的拿走了,他抽着烟说。

  他们在一起也看电影。多少有点羞愧,毕竟是因为电影认识的。她背包里装着红樱桃的旧碟。她的新皮夹克他视而不见。《美国往事》,IBM光驱转不动了,外八字脚的犹太少女卡在面粉的迷雾里。他不耐烦,像一头闷兽。她带他去曼哈顿,买了半旧的JVC,黑色的小魔匣。她和他一前一后走着,两边是小贩磨刀霍霍,论个头她倒更像骑士。有人拦住他,问大哥买不买碟。他一本正经问都有啥碟。有《本能》。他摇头,比《本能》猛的我看得多了。她在一旁笑得不行。她想带他坐86路。他捧着JVC,又不耐烦。他带了四件衬衫,浅色棉质,总是松到第二个纽扣。他说他多出六百块公款,找个地儿一顿吃掉,应该不难吧?

  他和她坐在出租车的后排,跟驾驶座隔着金属栏杆,他付钱时手指刚好能伸过去。他敲着栏杆,问装这个是什么意思。没看生活报么,后视镜里投来司机厌恶的目光,有人被锤子砸死了,就为了抢一破车。你们这儿有个腐败一条街吧,他的手搭在她牛仔裤上,毫不在乎自己的外地口音。

  小砂锅里的东坡肉,线绳捆得方方正正,让她想起603扣的被子。来吧,肉食者鄙,他戴上一次性薄膜手套,替她解开细细的线绳。他自己要了罐装的麒麟啤酒。他说他是1990年毕业的。他说那时候只要米兰·昆德拉出新书,书店门口就会排长队,像小时候拿粮票领面。埋单时服务员把发票开错了,他耐心解释。其实都是乡下的孩子,挺不容易,他对她笑。这种餐厅她跟母亲他们来过,也是要开发票的,酒酣耳热与开发票的反差让她觉得好玩。

  他把JVC塞进她的双肩包,挎在肩上。对面是KTV和游乐城,他问你想去哪一个。他买了五十块钱的币子,让她抓了一个小时的玩具。她屡抓不中,他瞅准四下无人,狠狠踹一脚那机器。回到酒店,她怀里多了两个毛茸茸的星际宝贝。他冲完澡,要通宵看《美国往事》。他说演得最好的不是罗伯特·德尼罗,也不是詹姆斯·伍兹,而是时间。她说那场车内的强奸戏太过了。他却摇头,说导演要的就是这种绝望,一个混黑道的,被自己爱了十五年的女人甩了,你要是他会怎么办?他说黛博拉从头到尾就他妈一张面具。晚年的黛博拉与晚年的面条重逢,脸上的白粉狼狈不堪,他却已经睡着了。

  他是垂头睡的,没有鼾声,像个低头认错的孩子。她打开台灯,从侧面看去,他整张脸罩在光晕里。他女儿的照片也是侧脸,隐约有他的轮廓。家里没有父亲的照片,母亲更是绝口不提。她关了JVC,去洗手间刷牙,他从后面抱住她,说对不起,喝酒就容易困。脊背上他的气息,一阵激流掠过。

  她问他在《看电影》上发过的文章。他摇头,说那种文字是解剖尸体,没劲儿。他的随身行李箱总是装着十几年前的学生诗刊。他一页一页翻开,指着那首《马》,这才是我想写的。很短,她出声读了:马灯/马刀/马鞍/马刺/你是没人骑的/老马。

  他说Camera B里码字的,唯一能看看的也就是巴山夜雨。她问他为什么不写。他说他失去的不是创造,而是记忆。他的大学四年,只记得排队买昆德拉,剩下的全忘了。他说写作拼的就是记忆。知道啥是记忆么?记忆就是重塑时光。

  那时李星在欧美版很活跃,从《低俗小说》到《索多玛一百二十天》,势如井喷。巴山夜雨很欣赏这位Recoba,群鸟却从不给他加精华,版上ID都看出来了。她问他到底讨厌Recoba什么。他不说话,只是翻着学生时代的诗刊。末了,撇在床头,问,你们几个都在一个学校吧?你怎么知道?她愕然。一看IP就知道了,Recoba和Cowgirl用的是一个IP。

  那学期她逃了很多专业课,到期末没人借她笔记。有个教授姓秦,大家都叫他秦豆豆,喜欢在黑板上画一堆天书般的公式,大讲特讲他在莫斯科留学时邂逅的什么莎或什么娜,下课还爱跟女生讲话,一条腿搭课桌上,学国外教授的一点皮毛。她知道自己逃课太多,也只能跟秦豆豆聊几句,自认这是逢场作戏,心里像吞了块冷透的肥肉。秦豆豆说你这么高个儿,不该坐前排的。她说可能影响后面同学了吧。秦豆豆笑,是影响到我了,我看不见后排的人了。《分子生物学》上中下三册,每册都厚得令人绝望。大家都说秦豆豆会给画题,她壮胆敲了办公室的门。豆豆倒是给她画了,东指西指的,圆珠笔涂了一大堆。回到603,她看她们愁眉苦脸,就拿出给她们看,也没谁看出来有什么不妥,考完,603全部被抓。她们后来和班里人一对,才知秦豆豆给沈小红画的题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把这事在电话里跟群鸟说了。他笑,说秦博导肯定是生气了。生什么气?当然是生你的气,怎么可以什么都不懂。她很怒,第一次挂他电话。再打过来,关机。后来又开了,调成静音,只有两个未接来电,没有短信,胡乱睡去。

  11

  不记得在美国第几年,沈小红开始约学校的心理医师,口服Adapin,中文名叫多虑平,据说能维持情绪稳定,提高睡眠质量。

  在这边她还没正经恋爱过,也没交什么朋友,既没有动力,也不愿花那个工夫。课多,课忙,课紧,写paper,做project,吃穿住行都得自己打理。白人教授刁钻古怪,GPA给的更是苛刻——4以内的个位数,带个小数点,竟能左右你在异国他乡的命运?

  她更没工夫读书,电影也只用Mac囫囵吞枣。眼看到毕业季,能留在这国家的合法时间所剩无几,工作找得石沉大海,两瓶Adapin下去依旧失眠,整夜听松鼠在窗外扑腾。三餐正常,体重却陡然增长,毫无预警。

  母亲从市局调到厦门的办事处,号称钢琴岛的鼓浪屿,抹了番茄酱的海蛎煎,不知是放逐还是被领导照顾。母亲把省城的房子卖了,寒假沈小红只能从芝加哥飞到厦门。母亲租了海景公寓,楼下就是海边,细雨中透着股阴绵潮湿的闽味儿。两个高高的北方女人在沙滩上散步,目力所及灰茫茫一片,分不出海与天。零上4度的平安夜,没有雪,没有冰灯,她们还是想吃火锅。公寓楼下24小时便利超市,笋,藕,蟹棒,虾子,鱼丸,手指状的小火腿。她对海鲜毫无兴趣,想念和牛羊肉一起涮的酸菜。母亲说上哪儿买那些东西。母亲厨房虽小,锅碗瓢盆大小刀具却样样不落,收拾得一尘不染,想是饭烧得勤快。以前在省城,因两人都不在家吃,厨房落了一层灰。流水不腐,原来厨房也是一样。母亲体重也涨了,腰上的肉,站着不觉怎样,坐下就现出来了,像衣服褶。以前在外面吃喝,也不长肉,母亲笑,怎么在家反倒吃出肉了。

  她终于发现自己开始像母亲了。比如她体重的增长也在腰上,幸好个高,印着学校缩写字母的套头衫倒也心安。早上跑步,路上红砖太硬,膝盖吃不住了。学校有gym,电子乐太吵,每个人又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让她想起大学时代起早贪黑上自习的她们。只好在Amazon买了跳绳,带液晶计数器的那种。木头房后面有个小公园,草坪很软,她对着乌鸦出没的那片林子跳了起来。装了蓝牙的speaker,充满电能连放十个小时,接上YouTube,高音低音随意调置。雨后初霁,黄昏尽头现出一道虹,陈百强的粤语老歌。跳到五百,额头后背开始出汗。林子里钻出一男一女,蓝色头巾,花白的马尾辫,乌黑锃亮的皮马甲,六七十年代嬉皮士的leftover。Nice music,女的和她打招呼。Oh yeah,她停了下来,it´s a Cantonese version of Yesterday made by a Hong Kong pop singer back in 80s. Really?Is he still alive?男的问。Nope,dead,她微笑——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两个风烛残年的嬉皮士手挽手往停车场走去,都戴墨镜,又拄着金属棍,她还以为他们是盲人。结果男的掏出哨子,一声呼啸,林子里飞出一只雪白的鹰,落在他手臂上。女的用链子锁住鹰爪和男的手臂,跨上大哈雷,人和鹰一溜烟没了,她才闻到林子里飘来的大麻味儿,好一对嬉皮版的神雕侠侣。

  她住的大学城在中西部,当年越战时跑来不少反战嬉皮,所以每周一次的夏日farm market,在茄子黄瓜土豆中间,还会有几个老嬉皮吹拉弹唱。他们有统一的服饰,大红大绿的头巾,肥大宽松的白袍,上面的图案匪夷所思。在美国第一个万圣节,她还兴致勃勃,搭车参加party,扮成嬉皮,弄了条五色头巾包在头上,可表情却很僵硬,根本发不出嬉皮那种吉普赛式的笑容。Party上还有个亚洲人,很瘦,胡子拉碴,满口纽约腔,《闪灵》里那个疯狂作家的扮相。他说他叫Koichi,耕一,她在震耳欲聋的Lady Gaga中记住了他的日本姓。一直闹到凌晨,她记不清灌下多少血红玛丽。耕一启动车子,Cranberries的CD,Dying in The Sun——当时距离主唱Dolores O´Riordan之死还有十年。日裔美国人耕一推开浴室的门,说你像一个五彩缤纷的修女。

  你有时像鹤,有时像鹿,群鸟最喜欢吻她的脚踝。见面次数一多,通话便少了,不用再买新电池了。他来,他走,每次于她就是一场疲惫不堪的大梦,结结实实睡几天才能缓过来。他精力倒好,午夜航班回去,第二天一早就上班。他说怎么我倒像个二十出头的。他的秘诀在于睡眠规律。第二次见面,他就向她宣称必须十一点半睡,七点醒,醒了就要上厕所,刷牙,早餐,就像完成一套广播体操。一旦这节奏被打乱,他就不耐烦。她觉得下体透出他的味道,一个人去大浴怎么也洗不掉。也不是洗不掉,是洗掉了慢慢又透出来。她一直没告诉他。她去图书馆翻了些杂志,还跟挠挠说了。什么鸟叔,是个屌叔吧!挠挠很怒,带她去了校医院。在那条长椅上,她张开腿,白大褂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阴性,虚惊一场。挠挠说她以后再也不去Camera B了。可她知道,挠挠刚刚新换电话卡,就为了方便和巴山夜雨发短信。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面。

  后半夜,两个半小时的《颐和园》,他那套体操又乱了。片子放完,他还盯着屏幕。他说眼睛挪开就会哭。其实那段窦唯的Don´t Break My Heart他就哭了。余虹周伟们流落四方,像粉身碎骨的钢化玻璃,再也拼凑不回去了。他和她相拥而眠。凌晨拂晓,他突然坐起来,大口喘气说,十年后炸大使馆,烧星条旗,烧麦当劳,也是春天的末尾,却轮到他带着学生上街,分不清孰真孰梦。

  Camera B,Recoba又在耸人听闻,说欧美版应该分成欧版和美版。巴山夜雨回帖问分了谁来当版主。Recoba说竞选啊,他头一个报名参选。没人再回帖了,只有挠挠说支持。群鸟直接封了Recoba的ID,惹得不少ID出走。巴山夜雨和挠挠他们留在亚洲版,不再发帖,半个月后乱冢一片。李星又注册了新ID,鸟叔继续封。她觉着胡闹,又不好劝。他说无所谓,坛子跟人一样,也有诞生兴起成长衰落。可我们不是在这上认识的么?关键不是我们在哪儿认识的,关键是我们已经认识了,他亲吻他肩上她的脚踝。他的腕子在她耳边,她喜欢把脸贴在那腕子上,避开他的视线。

  不在一起时,他总管她要照片。这叫欲壑难填,他在电话里笑。她借挠挠的数码相机,在丁香树下设置好秒数,镜头对着她伸缩,又是性的隐喻。刚开始新鲜,常常照歪,或照不全,还得瞅准周围没人,所以一张相片下来要折腾十多分钟。后来照多了,她就不大想照了。可他还是要,还真是难填。她从不问那些照片的去向。当然希望会像书签那样被他收好,零零散散夹在他的日子中。但更可能是他看一张删一张,到头来了无痕迹。既然了无痕迹,还是不问才好。她越发讨厌镜头里的自己,故意只照手,像是打招呼,也像在告别。他让她好好照,她也不理。她开始上人人网,ID还是Jude,没告诉他。恋爱是袜子,她在日志上写,穿着穿着就露出了脚趾。

  12

  卡通男友去外地实习,挠挠叫沈小红来家属区陪住几天。李星那时还混在这儿,也准备出国,白天主楼背单词,晚上回来写小说,有些神出鬼没。她问他写什么,他给了链接,他年少时在县城的混账往事,又长又乱,许多没来由的暴力,她读不下去。他问写得怎么样,她笑笑,说等读完告诉你吧。李星那链接是Camera B的附带博客,更新很频。她发现群鸟也在看,问觉得怎么样。群鸟没回。以后群鸟就也不再看了。或者隐身看也说不定。她有时觉得李星和群鸟其实是一个家伙。

  挠挠承认她喜欢巴山夜雨,也承认每月最大的开销是短信。李星就坐旁边剥花生。挠挠和李星肯定在一起过,至少试过,沈小红想。

  夜哥说要去日本,读电影专业,挠挠躺在她身边,黑夜中目光炯炯,夜哥有家,但他是认真的。

  巴山夜雨的确有一阵没上Camera B了,挠挠说那是在准备日语,要写论文,要考试,一个破论坛,谁在乎?挠挠搂住沈小红的胳膊,胸口又软又烫。

  挠挠买了本新编的日语小册子,白天李星不在,她就穿内裤在沙发上蹭,册子搁腿上,あいうえお——

  你会和他去日本么?沈小红也翻开红宝书。挠挠点头。他不是有家么?他说他在离,かきくけこ——

  群鸟的电话时断时续,少则停两三天,多则一礼拜。绝不能问,她给自己设了底线。反倒是他自己解释,出差开会之类。有一次连小孩生病都用上了。“五一”长假,他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她订了隔夜的硬座,决心来个了断。

  隔夜的绿皮硬座,上一次坐还是去新疆,高考完的夏天,和一帮同学,去时闹闹哄哄,回来默然无语。半夜一点,脸上油油的,CD耳塞撑得耳眼发胀。她个高,趴下去睡胃难受,又不想靠椅子上,怕睡着了头会搭在邻座中年女人肩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父亲就是坐这种硬座走的。中年女人倒先睡着了,头冲窗歪着。夜空下平原像海,绿皮车乘风破浪。中年女人的丈夫坐对面,棉布休闲裤时不时蹭沈小红的腿。她怒极,直视,他也趴下睡了,和妻子头碰头。给李星发短信,没回,也许睡了,也许跟挠挠在一起。挠挠说五一想去找夜哥,可是没去。沈小红很早就有巴山夜雨的号,忘了是自己要的还是他主动给的。在么,她发短信过去。在。两块电池,她和巴山夜雨聊到天明,从人到中年的役所广司到彼时还是新晋导演的是枝裕和。巴山夜雨喜欢《下一站,天国》,说能在里面看到《好男好女》之后的侯孝贤。她单刀直入,问他是要去日本么。他说是。倒也干脆。

  早上六点,车站西侧的麦当劳,她点了鱼排堡和热奶,越吃越饿。洗手间里有个还没睡醒的女乞丐。她刷好牙,补了妆,忍住不给群鸟发短信。巴山夜雨说他先睡了。跟麦当劳的前台问好公交路线,倒了两路,走进群鸟的学校已是九点。校园里很乱,比她想的要小,随处都是商店饭馆,家属楼和宿舍楼不仔细看分不出来。三三两两的学生倒和她见过的无甚两样。也好,见他之前,她就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学生,“五一”不回家,不出去玩,赖在学校里。她去了唯一开门的食堂,给一个胡子拉碴的男生现金,用他的饭卡点了海带砂锅。吃完困意汹涌袭来。我在棘园,她给群鸟发短信——他在电话里曾开过这食堂的玩笑,说听起来像妓院——没想到她现在就坐在棘园的角落,打着哈欠。

  群鸟很快出现了,问她累不累。她摇头。他用自己的饭卡给她刷瓶装可乐,带着她一前一后往校门口走,急匆匆像逃跑的特务。在出租车里,他问她准备待几天。她从包里掏出返程车票。你至少该说一声嘛,他搂住她的腰,像埋怨更像安慰。酒店前台窗口里坐着个年轻女孩,笑着叫他林老师。他连押金都不缴,就拿到房间钥匙。她努力不让自己多想。他说下午还有课,你先好好睡吧。她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床单,铺在客床上,还是他们刚见面时的习惯。他吻她,嘴里有洋葱味儿,折腾完她连澡都洗不动了,昏沉沉睡过去,他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醒来天已黑透。他坐在台灯前的侧影,默默吃着盐椒排骨。

  她去洗澡。他说饭凉了,带你出去吃吧。她穿戴好,他拉住她的手,说今晚不能跟你在一起。她笑,没事,我来不是给你添麻烦的。他有些生气,开车带她去巴伐利亚烤肉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已经没几个人了,服务员红着眼睛——像鸡尾酒里泡的樱桃,欧亨利大概会这么写——端上蒜香牛排。他自己要黑扎啤,泛着白沫,和他人一般苦涩。餐厅很大,前方搭了台子,一个光头男孩捧着电吉他,Sealed With a Kiss,唱得很懒散,though we gotta say goodbye,for the summer,如呼吸,似梦呓。她第一次坐他的车子,仪表盘是蓝色荧光,像她过去的CD线控。他衬衫袖口露出两截腕子,搭在方向盘上。他说之所以放假没去找你,是院里要赶项目。这回为什么不是女儿呢?她想,把那一截腕子贴在脸上。车在酒店楼下停了半个多小时,他系好裤链,说越来越胡闹。

  她一个人睡不着,打开电视,电影频道在放《胭脂扣》。她给巴山夜雨发短信。回得很快,很勤,像是整夜都在等她。避而不谈挠挠。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打开窗,淅淅沥沥。她把音量调到最低,想仔细听那雨声,梅艳芳演的女鬼嘴巴一张一合。在短信里,她说忽然很想看《重庆森林》。巴山夜雨那边停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听筒里是王菲的《梦中人》。她把手机伸向窗外。什么也听不到,巴山夜雨说。她说那是夜雨呀。

  上午十点多去楼下,问前台窗口里那女孩去学校的公交。街对面坐15路,女孩笑,林老师没告诉你么?

  五月的阳光下,她仔细逛了这学校。其实和她的学校没什么两样,各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窗,镶着大大小小的教职员工照片,按官职和学术头衔排列。她以前在这种窗里曾见过导员,白色衬衫,红色背景,塑料假花的浩然正气。这些窗里倒有几位姓林的教职工,但都不是他的脸。一位处长叫林晋琴,即使在这种照片上也光彩照人。不知他有没有和这位林处长打过交道。一阵醋意涌来。他把饭卡留给她,说还有三百块,他不在时她随便吃点什么。她又去了食堂,点扬州炒饭,翻开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她读不下去。第一次读茨威格还是在红樱桃,胖子乱糟糟的铁床上。挠挠看阿莫多瓦的《对她说》,她读《麦哲伦传》,那个改变了全世界的葡萄牙人,在中学课本是一笔带过,在奥地利人笔下却是个色彩斑斓的疯子。

  家属楼的仓买和冰点屋之间夹着个音像店,她走进去,居然也摆满了塔可夫斯基和库布里克。大概所有学校都有个红樱桃吧。没找到《重庆森林》,她一口气租了《春光乍泄》《落水狗》《我私人的爱荷华》《东京物语》。他留给她二百块,一百块当押金,另外一百买了零食。回到酒店,她掏出JVC,先看《春光乍泄》,何宝荣妖娆,黎耀辉隐忍,其实人在寂寞的时候都差不多,她大口嚼着咸而脆的膨化食物。他总算来了,问她要不要出去吃饭。她摇头。他叫了蒸饺,和她看脏字与血浆横飞的《落水狗》。1992年的片子,昆汀还不到三十,中学没念完,群鸟摇头苦笑,谁能想到这狗娘养的会横扫全世界呢。

  她忽然想念省城,再买票也要回去。很早就听说这里有电影制片厂,搭公交去了,门口是空落落的破败。也许十多年前他在北京读书,这里还有人拍电影,她隔着铁门遥想。有个小小的观光项目,能进去乱逛,二十块一张票。有个类似导游的家伙,对着扩音喇叭滔滔不绝,说电影特效其实很广义,黄飞鸿踢无影脚是特效,把火烧云拍出狗的形状也叫特效。最后的压轴戏是给电影配音,墙上的幻灯片,雷雨交加的武打场面,有人配刀剑,有人配马蹄,她负责雷声——对着采音话筒掰一块硬塑料。大家玩得很开心,扩音喇叭总算歇了口气,一边喝矿泉水,一边发短信。

  她到底买票提前回去了,没有告诉他。床单不想要了,饭卡和JVC托前台女孩转交给他。五张DVD没还,装包里带回去,也算对自己对这城市都有个交代。李星发短信问她在哪儿,她没回。巴山夜雨的她也没回。很累。她想回省城专心准备出国。

  13

  《道一声珍重》,巴山夜雨在Camera B发了最后一封帖子,既是卸任亚洲版版主,也算道别。辞职,去日本读电影专业,他倒不遮不掩。

  夜哥是一家杂志社编辑,挠挠曾说,难怪文笔那么好。

  他在亚洲版有很多簇拥,多是女ID。奔四十的大叔要飞蛾扑火,大家自然唏嘘感动。亚洲版本来荒冢一片,猛然盖了几十层楼,回光返照。巴山夜雨直言不讳他二十岁时热爱文字,现在连书都读不进去,只能往眼珠里塞一篇篇的稿子。他说害怕这种状态,所以痛下血本,但求一变。

  本以为只有挠挠知道他是编辑,现在女ID们全知道了。不知道挠挠会怎么想。

  群鸟回帖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还说自己白活了,还是胆子小。巴山夜雨回个笑脸,说国内的革命火种更重要,还是要靠你们传播下去滴。

  挠挠一直没回帖。以她和巴山夜雨过去的热度,肯定有蹊跷。大家都不傻,只当没看见而已。她去家属区找挠挠,不在,李星一个人煮方便面,红彤彤的汤在小锅里咕嘟,绿色的菠菜叶下一片,化一片。李星说挠挠回家了。

  挠挠床上还撇着新编日语。李星说之前挠挠电话打到半夜,夜哥又催她去日本,还说他那边都已经离了。

  所以挠挠被吓跑了?床上的新编日语从三分钟热血变成了丢盔弃甲?

  她给挠挠打电话,李星蹲下去用筷子捞面,跨栏背心露出线条分明的肩膀。

  挠挠关机,在躲巴山夜雨?

  至少得等她毕业吧,李星鼓起腮帮,对着面条大口吹气,连业都没毕,去日本干啥?给他当充气娃娃?

  一起来日本好不好,巴山夜雨也在短信里问过沈小红。不知道是跟挠挠打电话之前还是之后发的。也不想知道。

  李星把面条往嘴里送,频率极快。要不你也吃点儿,李星抬头问。她从家属区跑回4号楼,关掉手机。第二天开机,鸟叔的短信,问她去哪儿了。她没回,继续关机。再开机,又多了未接来电。她说她没去哪儿,身体不舒服。他说周末我去你那边吧。难道他把自己当成一件礼物了?她说你不要来。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我很不理解!

  不要再找我了。她再一次拒接他的电话。

  凭什么?

  Cowgirl给我看过了,你给她发的短信。

  鸟叔停了电话。

  半夜,手机又亮。还是鸟叔。她不接,任由屏幕在帘子里闪,墙上Jim Morrison的脸也跟着闪,像闹鬼。到底凭什么?他发短信,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之前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可是我错了,到后来都他妈一样,一个×两个咪而已!

  她默默地删,接一条,删一条。603的人怒问她到底睡不睡,不睡就请出去。她们要考六级,她穿睡衣出去了。水房有打电话的,也有背单词的。打电话的也是手机紧贴耳根,时而沉吟,时而拍打蚊子,时而压低声音笑,信号断了,喝口水,重拨。他继续在短信上闹,像撒谎的孩子被抓住,在地上打滚。最后他说对不起,今晚喝多了。他还说其实绝望的是他,因为她像沙子,他越想抓越抓不住。以前聊得没日没夜,原来都是捕风捉影。他说到头来他还是孤家寡人。

  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这句倒说得不错。她把手机卡卸下来,从窗子扔了。薄薄的片金属片儿,指甲大小,乘夜风去了。

  大概是在水房着凉,她发了两天烧,苦笑,所有能想到的桥段都有了。她们大声说笑,可能六级考得不错,还给她打饭,菜和饭分装在两个盒里。她很少吃食堂的饭,高烧之下更是动不了几口。她对她们尽力笑。她们泡姜汤给她喝。出了几层大汗,浑身轻飘飘。又梦一场,他到处找她,在他的学校。

  李星打电话说他的ID解封了,巴山夜雨卸职,都推Recoba当版主。李星说去他妈的,一个狗屁论坛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她第一次从所谓浪费生命的角度审视自己的现状。

  退烧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导员,联系教授写出国的推荐信。模版是她从网上找的,教授签个字而已。导员刚支教回来,反倒养得白胖富态,白头发也不见了。他已经是在职研究生了,距离当上最年轻的办公室主任还有小半个夏天,距离迎娶大书记的侄女还有大半年。他认真地劝她不要离开这里,还问为什么非要出国,是为了奖学金么?别以为听了几首外国歌儿,看了几个外国片儿,外国的月亮就比中国圆了。

  她竟找不出像样的理由反驳,只说她是在很认真准备出国这件事的,反正不想在这待下去了。他也词穷,重复问她为什么要出去。她也重复,说就不想这么一直待下去。她想掉头就走。

  在这儿你可以留校,导员突然来了思路,滔滔不绝,你家里的条件,你是党员,还有你英语好什么的,这些条件都很重要,一个女生留校是非常非常好的选择,以后想读研什么的也不耽误,还有保送,念完还年轻,你家里还有咱们院都会帮忙,这一辈子这样多安稳多好哇,肯定不算大富大贵,但是很有保障,所以是一个非常非常难得的机会。

  她说这些不是她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她继续重复,这些不是她想要的。

  他说你还是太年轻,太小看这里了,将来一定会后悔。

  他口气很遗憾,她却不寒而栗:赤裸裸的威胁。

  你还没结婚没生孩子,根本看不到什么才对一个女生最重要。女生嘛,不需要走太远,太辛苦,在这里多好!不说是天堂,也是个世外桃源吧?你看,你还早上了两年学,有年龄优势,女生的年龄优势有多重要你知道么?等你以后成家才能懂!

  你不也没成家么?

  她和导员就这样僵着。她本来带了谈判的架势,结果哭笑不得。临走,她还是让他联系个教授要签名。他大惊,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最后她抬出母亲,他才屈服,恼羞成怒。

  他给她找了秦豆豆签名。豆豆在莫斯科混过几年,可她要去的是美国。秦奇峰,Qifeng Qin,Professor in Molecular Biology。豆豆的俄文板书蜿蜒像蚯蚓,英文签名却是有板有眼的正楷。

  14

  和导员这番对话,她告诉母亲了。母亲说这很正常。很正常是什么意思?就是他能那么说很正常,你这么想,也很正常。他就活在那个系统里,你从小到大没活进去,就这样。

  母亲退休了,跟市委只剩下退休金和医药费。五十五岁,法定退休年龄。也许是巧合,母亲在那一年还进入了更年期。腹腔内的卵巢陪着市委办的梁会计一起告老回家。她出国了,母亲得了重度抑郁症。

  她在美国去了教会,认识了现在的先生David。新婚燕尔,她自己刚摆脱抑郁症,把母亲接到芝加哥。她怀孕了,一开始不知是双胞胎。雨后初霁的傍晚,David堵在74号高速上,她带母亲去千禧年公园散步,与密歇根湖遥遥相望。母亲突然说热,面部潮红,额头发汗,接着又说冷,浑身打颤。网上说这叫热潮,典型的更年期反应,热感从胸部升起,潮水般涌向头颈。她给母亲订了Irwin Naturals Estro-Pause,绿色小塑料瓶,每瓶八十粒,每粒十美分。David从来不信那套,说无非是placebo罢了,还说固醇激素类的药该慎用。她却严格监督母亲,每日三顿,每顿两粒,饭中服用。

  母亲对市委既恼恨又念念不忘。母亲对父亲大概也是这感觉吧,她猜,差别在于市委可以挂嘴上唠叨,父亲就只能噎在心里。那里的人是挺烂,母亲对着空调的冷风擦汗,可谁在那里都活得安稳,活得热闹,活得人模人样,最后离不开它了,变成它的一部分。梁会计吃吃喝喝几十年,比沈小红看得透多了。

  母亲在芝加哥整夜失眠,身体对北京时间恋恋不舍。褪黑素不管用,之前的Adapin还剩半瓶,都给母亲吃了。问好没好点,母亲摇头又点头。沈小红后来发现只要聊过去市委那些事儿,母亲就精神焕发。原来对市委的回忆,是最好的antidepressant。

  李星也出国了,又回国,去了一线城市的科研所,在微信里喊房子贵,又说要搞终身制,他所里又全是半老不老的家伙,妈的遥遥无期。她转了聊天截图。母亲笑,说这是典型的少不更事。和母亲一起退的那拨人现在也后悔,不然还能多干几年。密歇根湖畔雨雾弥散,一时兴起,母亲又讲笑话,说十年前单位给一个人提职,要再立个竞选者陪着,跟相亲似的,没有竞选者也要造出一个,这叫民主。十年后脸一翻,领导一言堂,投票都省了,变来变去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说完自己捂嘴笑。冷不丁身后闪出两个影子,一个白人女孩领条大狗,黑背心,弹力裤,金发高高盘起,一路冲进雨雾中。

  市委有个老曾,和母亲抢过同一个职缺,又都没抢着,后来都被派到南方办事处。母亲去厦门,老曾去了重庆。偌大个山城,老曾闲极无聊,让母亲来重庆开会,周二下午打电话,周三就飞过来,当天飞回来,为了几百块的票子对不上,来回机票就好几千,母亲一路恨到芝加哥。老曾是小县城出身,早早没了老伴儿,爱写毛笔大字,功底不错,是个典型的老三届。以前没争那职缺,老曾跟母亲关系不错,一口一个小梁叫着,酒桌上说起当年主席去世,他哭了好几天,领头敲锣打鼓,让街坊四邻也出来哭。他给市长当过大秘书,毛笔字到处有人夸,便到处写,用宣纸,必须是安徽产的,很贵,成刀成刀买,让母亲开票子,一开好几万,名目是办公用品。母亲又气又笑,几万块的办公用品,一个月就用完了?还不算买墨买笔,这到底是市委还是出版社?但就这么一个老曾,又很有人情味儿,谁家有事,谁有人情往来,他都热心,能批的条子全给批。后来两人都退休了,母亲带着抑郁症飞到美国,老曾的毛笔字也没人夸了,只能自己花钱买宣纸,自然不用安徽原产了,平时还正反两面用,偶尔写得顺手,就来几张单面。八月十五,老曾参加一位老干部的字画展,一口气没咽好,死在了市委家属楼,自己家门口,捧着自己写的大字,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市委给办的丧事,除了子女,都是老人,全是通过字画儿认识的。这叫黄土埋脖的送黄土没顶的,母亲在卫生间梳头,掉得厉害,白的居半,梳完也不扫。母亲想飞回国看一看过去那帮老家伙,让沈小红查机票,可也只是说说而已,到底没去。母亲说像老曾这样的小官儿到处都是,不过是给市长当了几年秘书,染上一点浪费的作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理妥当了,该提的提了,该升的升了,该孝敬的孝敬了,该办的事儿也没耽误,这就是个青天老爷了。患了抑郁症的母亲倒像个孩子,得变着法儿哄,只是不会笑不会嬉闹罢了。生完Angela和Larry,沈小红自己也成了母亲,时常跟母亲开玩笑,叫她梁会计,说梁会计怎么老惦念回国上班儿啊。还说梁会计能力这么高,不回国发光发热真是浪费。梁会计很认真地说,我一干这么多年,不靠努力,不靠能力,是靠人品。问什么是人品。梁会计顿了顿,说老曾啊,老曾就是个人品。

  因为没身份,母亲在美国没法看医生。也不是不能看,就是太贵。母亲很不屑,在国内她可是全额报销的。Adapin吃空了,还是泥牛入渊。其实沈小红之前吃也不管用,当真从里到外都是母女。无计可施的当儿,听说大麻能抗抑郁,效果好,副作用又小,而这里的医用大麻又刚合法,downtown就有那种小所,挂着绿十字招牌,拿驾照进去,会冒出个医生模样的家伙,当场写条,拿药店开就是了,比过去在省城的校医院打点滴还方便。沈小红去了,面前一个白人大夫,及膝的花格衬衫,花白的披肩长发,头顶还是半秃,活脱脱一个用大麻立起来的人物。填表,进屋,听心跳,量血压,老大夫一分钟也没耽误,临末翻着白眼说good luck,你是我这个月见过最年轻的顾客。门口警卫是个佩枪的黑人老头,头发花白卷曲,牛鼻子,鼻孔朝两边开,why the hell need that shit?I lose too much sleep,she said,and I have to sleep.

  原来到这儿消费的都是老年的白人,和屋里那医生一样,全是当年嬉皮士的leftover。拿到证书,她去店里领货,一对一的服务,二十出头的白人男孩温文尔雅。屋里摆了一圈玻璃柜,柜里是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密密麻麻的逼仄,让她想起红樱桃的那堆碟。白人男孩和她先生同名,也叫David,听说她第一次买,热心推荐Sativa,放浅色小瓶,日服,Indica放深色小瓶,夜服。又给她找了一盒玻璃烟斗,叫Bowl。

  小瓶里的大麻一团一团,像风干的迷你西兰花儿,泛着一种浅绿色的平和,一粒粒酣然入眠的小魔鬼。她在网上找的视频,对着Bowl前端的凹槽装了几粒,像是给枪上膛。Bowl侧面有小孔,点火时按住,吸的时候放开。她发现抽大麻和抽烟很不一样。比如大麻不着就会灭,须一路抽下去,像不归的敢死路。又得磨碎,一层细碎的绿末,泡咖啡里估计也挺好喝。磨,装,点火,抽,吸,吐,微醺,头一回抽像在省城喝过的扎啤,抽到三四次才进入状态,深吸一口,透过车库的窗子,天边浮动着大朵大朵的火烧云,有狗,有孩子,有女人,万马奔腾,莲花旋转。

  她跟David说了。别让孩子闻着,David说这是底线。她在车库装了强力排烟罩,美式烧烤用的燃气炉爆锅,炒菜,母亲站一边抽。问明白违不违法,女婿同不同意,母亲也就欣欣然醉乎其间了。这不跟在早抽大烟一样么?重度抑郁的梁会计其实没什么选择,所以格外豁达。抽完刷牙,洗澡,母女俩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去时二十分钟,母亲喃喃自语,对着车窗外中西部特有的无尽阴云半睡半醒。回来时左手Angela右手Larry,慈眉善目。李星让沈小红读萧红,里面写东北老太太虽不穿什么带颜色的衣裳,但也个个整齐,人人利落,手上拿着长长的烟袋。

  等小红怀上老三Kevin,母亲的抑郁症好多了,每晚能睡六个小时,白天来了精神,周末就跟她和David还有两个孩子去逛唐人街,一家六口,老少三代,浩浩荡荡。香港人开的古惑小店,挂着黄绿色的复古版军挎,母亲在少女时背过,正面印着雷锋,反面是为人民服务。还有红色五角星的军帽。母亲很激动,军帽军挎买了一整套,回去把军挎叠好,放行李箱里,军帽挂在床头。她猜父亲年轻时没准当过兵。挡上车库门,母亲又点着Bowl,斜倚着墙,她从小熟谙的高挑侧影,对着窗外一小块蓝天吞云吐雾。梁会计,她挺着肚子,戴上五角星军帽。母亲乜斜着眼,回头一笑。她用蓝牙接上speaker,排烟罩的隆隆声中放起《浏阳河》。冷藏柜里镇了啤酒,锅里爆的是地三鲜。母亲去卫生间了。瓶装的绿粉末锁在印着蜘蛛侠的小铁盒里。关掉speaker,打开车库的门,阳光斜进来,一百八十度的落地扇徐徐地吹着。有点恶心,妊娠反应?幸福?茫然?她想去Angela和Larry的房间大睡一觉。

  15

  怀孕了,沈小红在微信里说,还是twins,不知道怎么办。李星说恭喜。有什么喜的,其实就是个意外。那时她刚工作不久,每天穿套裙,空调底下盯着电脑,一坐几个小时,脖子和膝盖一起痛。下班又在rush hour,74号高速上的车队是越滚越长的铁蛇。她每天就这时候和李星聊微信。那时他还在亚利桑那,高温,墨西哥,响尾蛇,沙漠中孤零零的仙人掌。74号高速的隔离带慢腾腾地往后退,沈小红戴上墨镜,拉下遮阳板。李星那边应该骑单车回的公寓,冷水冲汗,裹着浴巾乒乒乓乓切菜。伊利诺伊和亚利桑时差一个钟头,她和李星之间隔着无数条绿色语音棒。怎么是意外,李星问。加班,堵车,回家七点多,累得在沙发椅上睡着了,还穿着正装,高跟鞋都没脱,她在语音条里苦笑,老公跑步回来,刚喝完柠檬汁,求欢,没力气说不,就怀上了,还是双胞胎。Well,李星过了会儿才回复,不知是炒菜还是沉默,意外也好,不请自来也罢,总归是新生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一拿到美国学校给的offer,她就搬出了4号楼。班里人谁也没通知,回603拿了所有东西,连同墙上的Jim Morrison。整整四年时光,Jim的脸被晒掉了色,只因沈小红的床位向阳。东西太多,叫李星来帮忙。那时挠挠和卡通男友复合了,两人跑去北京准备考研。巴山夜雨以前就在北京,挠挠总说要去,开玩笑说要嫁就嫁北京四合院儿。眼下倒是去北京了,在一个小胡同里租的房,夜哥却何在?东京?仙台?早稻田?如果夜哥真离了,又有个孩子什么的,那这一切又算什么?沈小红不想住学校,也不想回家,师大附近租了间小屋,每天从西大桥上车,经过曼哈顿,经过索菲亚大教堂,脏兮兮的鸽子依旧撞上来,不知是不是同一只。86路司机还是满嘴脏话的墨镜王,也不见老。她一路坐回学校,上完最后几节课。以前课多课紧逃得厉害,临到毕业反而不逃了,上一节少一节。其实这样很折腾,但就是不想住校。五月暮春,李星穿着跨栏背心,把她的大包小包扛上夏利。她们还以为是她新交了男友。毕业季,又赶上饭口,她们都穿裙子,还上妆。她们说你走也不说一声,要不今晚一起吃吧。她笑说不用。她们瞄了眼李星,就走了。夏利司机是一女的,和母亲差不多年纪,喋喋不休,说她姑娘刚上大一,偏偏考到广东,学校一般,学费死贵。她疑心这司机是一个人供女儿读书,更疑心司机害怕女儿大包小包地跟人跑校外去住。她生命中的男人母亲只知道David。她在师大租的小屋在顶层,楼梯幽暗,曲折,百转千回。她给夏利付了钱,李星一件一件往上扛行李,脱掉背心,光着膀子爬上爬下。一念之间想到了做爱,像惊雷,像神启。李星坐楼梯上抽烟,她的手搭在他汗水淋漓的肩上。她扶着墙,李星从后面把住她的腰。站一起时他们个子差不多。她双腿分得很开,闭上眼,感觉是那两截腕子在撞击。拆了一包面巾纸,本来要擦汗,团在地上,昏暗的楼道里星星点点。

  李星走了,下楼下得跌跌撞撞,声音在楼道回荡。不知为何,李星一直住学校的家属区,每天背着包,在校园里晃荡,既像学生,又不是学生。她回去上课也不找他。她知道,只要一个短信,李星就会搬来师大,而她也未必就能拒绝。她出国后在人人网又联系上了李星。那时他在北京等签证,桑拿天,奥运会。她也刚到美国,被草坪上乱窜的肥大松鼠新鲜了几天,英语讲得舌头发拧,刚倒过时差,孤独忽然涌上来了,给李星打长途,长城卡,十美元一千分钟,两三次就打光了。那时她最喜欢在木头房对面的公园里打长途,从黄昏打到星斗满天,要么她手机没电,要么李星说得爬起来吃饭了。

  整个八月李星都在写小说,依旧满纸流氓气,烂得不像样,却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她只好那么听着。李星赖在电影学院附近,看了《四百击》还有达内兄弟什么的。电影嘛,李星说,就他妈应该在银幕上看。她在长途这头笑,自己看了那么多碟,不是胖子那台磁化的彩电,就是十几寸的笔记本。他俩聊得不错,hotmail,人人网,MSN,长城卡,无所不至。可是等李星在亚利桑那落下脚,她却在教会认识了David。缘分不在李星这儿?她想,其实缘分谁那儿也不在。在教会认识了个ABC的小男生,看着挺干净,人更是简单,告诉母亲之前,她倒先跟李星说了,computer science,将来好找工作,花儿也买得郑重其事。当时有半年多没碰过她,我也不知自己咋想的,李星也讲起在家属区的那个女友,反正最后也是分手,做不做也没啥意义。

  分了之后偶尔会内疚,李星说,但真的很少想起她。没有性的恋爱?那对我来说啥都不是。

  对我来说也啥都不是,她说。

  李星和群鸟越来越像,一再推荐她看《颐和园》,还给了高清资源的链接。她打开Mac,边写论文边连拖带拽,就着星巴克腻呼呼的抹茶拿铁。李星的语气都像群鸟,说政治就是做爱,这其实是爱情片儿。她有点恼,fuck the politics。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响起,她的回忆瞬间被音乐击穿:午夜的情人旅馆,屋顶是镜子,中年男人掩面而泣。

  她在美国去教会,一开始就是图热闹。以前在省城的学校,何其热闹,她从不俯就。到了中西部,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怕冷清,越到感恩圣诞这种大节越怕。也不过才老几岁而已。何止是冷清,整个大学城都空了,十一二月的雨雪天,阴风呼号,鬼气弥漫。李星那时刚到亚利桑那,和一个访问学者share一居室的公寓,客厅当中拉道帘子当地铺。第一个万圣节,她第一次拨李星在美国的号,说在一个日本裔的纽约人那儿过了夜。可以理解,李星说,要不感恩节我去你那儿?好,她在电话这边用力点头。可到了感恩节,李星却说老板是印度人,很mean,不给假,放屁都有咖喱味儿。平安夜她开始去的教会,四卷福音书连一起,当成多视角的纪传体小说读着也挺好玩儿。带查经的是个肩膀宽阔的ABC,David Chiang。后来才知道Chiang是蒋的台湾拼法,蒋介石就拼成Kai-shek Chiang。查经组里还有两个中国女生,明显都对David有意思,叫他委员长。David弄明白后并不恼,用发音古怪的中文说你好,我叫委员长。

  春假,两个中国女生一个等David带着看美式橄榄,一个等David拉着自驾游,大峡谷黄石公园什么的。结果查经班周五晚九点结束,突降大雪,她坐上David的雪弗莱。约翰福音是我的favorite,他俩独处的时候,David总试着和她讲中文。

  为什么?

  因为它最能reveal耶稣到底是谁。

  那么耶稣到底是谁呢?她笑。

  耶稣就是被appointed的那个人啊,他认真地看着她。

  要我说,耶稣是他那时代最孤独的人。

  David没说话,一个急转弯,车子在雪中旋转。本来是要送她回那栋在风雪中孤零零的木头房子,她却说想去Race大道的尽头,因为听说那里能看到鹿。

  这么晚去看鹿?In snow?

  对,看鹿,就这么晚,in snow.

  雪弗莱上了Race大道,陷进雪坑,车轮打着空转,窗外咆哮的不知是风还是马达。David开始祷告:车,雪,平安,诱惑,汽油,神,奉我主耶稣的圣名,阿门!

  不要怕,Dave,她握住他的手。他吻了她。最后是一个开丰田皮卡的墨西哥人把雪弗莱拖了出来。你看,David笑了,神总是answer我的祷告。

  那晚雪越下越大,他们没看什么鹿,而是去二十四小时超市买了一瓶葡萄酒和一瓶香槟。雪弗莱在木头房子外停了一夜。早上David用强力吹草机吹车上的雪,她穿浴袍在厨房煎鸡蛋。好香啊,他祷告前又吻了她。然后是约会,鲜花,戒指,各种证件,在David教堂的婚礼,在中国的婚礼。神总是answer David Chiang的祷告,她不得不承认。婚后她毕了业,他们一起搬到芝加哥。Race大道的尽头,她从未见过一头鹿。

  她被拉进大学班级的微信群,三十出头一帮人,群名叫Forever Young。你们还记得我放过Bob Dylan的Forever Young么,她问。你当年放那么多噪音,我们哪记得,603的她们回,捂嘴的笑脸,黄色的豆子。

  她们真觉得有什么东西会forever young?她问李星,我想离她们那些shit越远越好。从一开始我就不在乎她们。她们那一套我根本看不起。单单是我的存在就让她们够受了。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大伤害。或者是她们最后受了伤害也说不定。

  李星那时已经回国了。李教授,李博导,李老师。这种事儿嘛,他又在微信里沉默一会儿,不知是在写课题还是刷朋友圈,你根本搞不清,也没搞清楚。

  母亲只在视频上见过David。小红说David人很靠谱。母亲却问他多高,你们俩站一起看着协调么。听说要订婚,母亲说你们都想好就行。这反应在预料之中,她却难免失望。

  这就是保罗在传道书中说的,David教堂的白人牧师给小两口赐福时说,一个基督徒的家庭应该是三角形,神在顶端,丈夫和妻子在底下。

  她受洗了,教堂办的婚礼,David穿上礼服很性感,开车直奔机场的酒店。带David回国,有人在Forever Young的群里喊了,大家让她至少张罗吃顿饭。那应该是最后一次见所有人,她答应了,就在学校的国交,一楼大堂,楼上客房。当年她在603丢钱,Sally说因为有人要和男友在国交上面开房。班里有留校的,还有在外面闯的。她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大屋的人。有一个603的,本来说要去南京出差,却临时改了机票。David自然是默念祷告,神却没管他,结果被灌多了。他们还给份子钱。她说不要,但哪里推得开。有不少人还在读研,即使两三百块也不容易。她知道不可能还这人情了。

  我不太理解那个聚会,一屋子人又喝又唱,还抱头哭,哭点到底何在?她又在微信里问。

  这有啥不理解的?李星有些不耐烦,和你们Forever Young那个群一样,人家抱头哭是在哭人家的,其实和你没啥关系。

  回国我也没见到挠挠。

  挠挠?她已经离了,还在省城。我有她微信,想加么?

  再说吧。

  一个在省城,一个在芝加哥,加了又能怎么样?想想沈小红和李星,都在美国,也算有得谈,不也连个面都没见过?

  李星也结婚了,新娘比他小十岁,他们所人事处的公务员。他笑,说是所里给撮合的,算海归福利之一吧。朋友圈里晒两人去北海道看雪,挪威看极光。三万两万出国玩儿一趟无所谓,李星说,但房子是真心买不起。他朋友圈更得很频,婚纱照是耳朵贴老婆大肚皮上照的。沈小红没说什么,倒是李星自己解释说是被迫照的,不过也挺好,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盼头。冬奥会,他贴了骂主办国的公众号文章。既然选择回国,这就是一种姿态,他说,至于朋友圈里的人咋想,我管不了那么多。他发了很多的论文,国内国外作者列了二三十个,跟美国大片儿似的,据说还能用这文章钓到上千万的课题经费。他把链接发给她,其实只是个媒体报道。作者里头还有个院士,这叫投名状,他喋喋不休,一如当年在电话里谈论他的小说。他那些烂小说都是煞有介事的虚构,好像每个东北小县城都有个帮派。不过现在他可是真真切切地活在了帮派里。她想屏蔽他的朋友圈。屏了又打开,反复几次,她自己觉得好笑,便听之任之。

  才十月底,74号高速上的天空就迫不及待扬起雪花,地上则是车连着车追尾,颇有人间地狱的意思。怀老三Kevin第六个月,沈小红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是僵的。腿倒不僵,就是踩油门时发抖。David在电话里祷告,告诉她加速减速要缓,要稳,要集中精神,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主与我们同在。前面又有车滑进雪沟,还有车在路中间打转。不知谁碾死了一头北美臭鼬,尸体扁平爆裂,死亡的恶臭中雪花浮动。李星在语音条里让她放松,听歌。她不敢腾出手在手机上搜。她说the Cranberries的主唱死了。李星就在微信里转了Dying in the Sun。她反复听着,总算下了高速,开进车库,腿还在抖,后背是塌了,站不稳。David早就回家了,说你妈妈带着Agela和Larry在雪里跑了一下午,现在都睡了。她躺在床上,伸开四肢,要和丈夫做爱。David还以为还是用手或嘴。

  Dave,不用手也不用嘴,I wanna a real fuck.

  David让她先歇歇,翻开手机查哪种体位对孕妇冲击最小。

  算了,Dave, 算了吧。

  她洗完澡,裹紧浴袍,站在窗前看雪。那天夜里睡得很沉。早上雪积了厚厚一层。公司发邮件说上午休假。母亲拿出Angela和Larry以前用的塑料浴盆,推着两个孩子在雪里滑。David也去雪里跟他们闹。她在窗后用手机拍下来,传朋友圈上。李星第一个点赞。她打开广播,NPR在说the Cranberries主唱之死。她煮上咖啡,一边烤吐司,一边用手机听Dying in the Sun。腿不抖了,手却有点抖。

  16

  李星往她微信里撇了张卡片,Camera B也建群了,原来那些ID基本都在。觉着不舒服,退就是了,李星把她拉进了群。

  Cowgirl,巴山夜雨,Recoba……果然都在,群主还是群鸟。

  你好,请把群昵称换成原来论坛上的ID,群主说。

  她改成了Jude。

  欢迎Jude找到组织,群鸟的笑脸。

  这群聊得很杂,从团购到笑话,唯独不聊电影。群鸟没加沈小红微信。她点开群鸟的个人相册,只许好友可见。Cowgirl和巴山夜雨在群里从不说话。每个人的相册都是只许好友可见。巴山夜雨的个人说明是日语,当年真去了日本?Cowgirl的头像就是本人照片,不见皱纹,只是见老。Cowgirl是群里唯一上照片的女ID,而且不开美颜功能,不知是自信还是离了婚。

  沈小红把自己的朋友圈也设成只许好友可见。

  小红,是你么?我是挠挠,Cowgirl加她。听说你在美国?

  对,你呢?

  我还在省城。在那边挺好的?

  挺好的。国内上班了吧?我先哄孩子,改天再聊。

  嗯,再聊。

  原来挠挠也是有事才加微信,问她美国哪里冻卵冻得好。她给搜了,加州就有,英汉双语,中国人赚中国人的钱。

  挠挠的朋友圈更得很频:巴黎,寿司,自拍,全民K歌,巡航渡轮,公众号文章,红彤彤的火锅。她一条条往下翻,越发确信挠挠没有小孩。

  她把冻卵的链接转过去,挠挠说谢谢。

  去年三月,挠挠只上传一张照片,身穿病服,怀捧大束康乃馨,笑容满面,说明如是:手术成功,大夫颜值很高,感谢咱们粉红丝带的各位癌友。李星点了赞。群鸟呢?巴山夜雨呢?不知道,沈小红和他们不是好友。

  Kevin生日,她贴了六口人的全家福。哥哥姐姐几岁了?挠挠问,是双胞胎吧?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挠挠在她的朋友圈点赞。

  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婚约?沈小红哭笑不得。那时毕竟是乱世,也罢。

  春节回国,六口人逛省城的冰灯大世界,零下三十度的流光四溢。以前省城年年办,她和母亲竟从未去过。David和孩子们都跑出了汗,沈小红只觉得冷。生完老三,她精力体力一路往下跌,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怕冷,怕中西部没完没了的冬,小半年不见阳光,她必须服用维他命D,每天两片,每片600mg。大世界有糖葫芦,还有马迭尔冰棍,她买了一根,早不是当年那股子甜味儿。她心下凄然,抱住Larry,亲吻他的额头,柔软,滚烫,一层细密的汗咸味儿。

  李星去纽约开会,逛曼哈顿的大都会博物馆,给她发照片:南北战争时期的油画,丈夫战死疆场,妻子怀抱婴儿掩面哭泣,婴儿却直视画外的观者。

  了不起,死亡和生命交织,用画笔叙事,李星说,你看那婴儿的神情,对死亡浑然不知,这就是生命的原初啊!

  李星刚刚当上父亲,她也是在朋友圈里知道的。

  朋友圈:中国人的数码百叶窗,开闭自如,只允许好友可见。

  冰灯下的照片被她放到朋友圈,挠挠知道她人在省城,约见面,团购的电影吧,干果,啤酒,爆米花,光线昏暗,看不清沙发和地毯的颜色,味道沉闷,像三流的情人旅馆。

  挠挠抽烟,火机点着的一瞬,包厢墙上现出《致青春》的海报,笑得捶腿。她也跟着笑。

  服务生是个扎领结的少年,高个,驼背,像豆芽儿,说自己是今晚的放映师,两位美女想看哪种类型的片子。

  你觉得我们该看啥片子?挠挠问。

  少年也笑,用ipad推荐《午夜巴黎》,豆瓣评分8.2,古典文艺范儿,跟两位美女很搭。

  古典?是说我们老么?挠挠拉下脸。

  少年很窘。挠挠忽然笑了。小红也笑,说放个怀旧点的就好。

  十分钟的《七月与安生》,笑得不行,挠挠又把少年叫来,我们想看小孩过家家。少年阵脚大乱,说要找经理咨询。沈小红说算了,看不看无所谓,聊聊天就好。她很窘,在美国连端杯冰水都给小费,哪敢这般消遣?

  最后放《老炮儿》,所凭所据者还是豆瓣评分过8。她好奇,用手机查《樱桃的滋味》,7.9。

  还有小鲜肉儿呢,祝两位美女观影愉快。少年刚过变声期,口音又重,小鲜肉儿成了小鲜柚儿。

  行啦行啦,还没你鲜呢,挠挠拿出烟,问她抽不抽。她摇头。六爷刚甩京片子,挠挠就关了音量,弹着烟灰说,我自己刚得完癌,为啥还要看直男癌?

  灯光勾勒出阴影的轮廓,挠挠的胸还是很挺。假的,挠挠笑,比真的弹性还好。挠挠说在办签证,飞加州冻卵,冻完飞回来切卵巢,双侧都切,预防癌细胞扩散。

  我得的是三个加号儿那种,算幸运了,该玩儿也玩儿了,啥都没耽误,挠挠呷着啤酒,那些三个减号的连切再化疗,头发掉得一缕一缕,人不人鬼不鬼。

  沈小红开始不喝酒。挠挠说自己以前也不喝,等喝了才知道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酒。又说陪我喝点吧,我这里外里都要切光了。

  一瞬间还是那个挠挠,楼道里穿着篮球衫游荡,后背印着BRYANT。啤酒苦涩,沈小红大口喝起来,浇到心里冰凉。

  我春天做的手术,风又冷又硬,挠挠又启一瓶,几个老总投钱搞画展,非让我去,都挺熟的,我就去了。那个画画儿的在美国当什么教授,好像就是你们芝加哥的学校,人模人样的整了一堆裸体。那天我穿件高领衫儿,里面戴着假的,非要加我微信,就加了,心想你还能把我咋样。晚上微信就过来了,说他马上要回国。我说祝您旅途愉快创作开心。他说听说你现在单身。我说是呀。他说你还等什么呢。还等什么呢,你听见没?你知道全切完啥样么?又板儿又平,跟男的一样,就是没有乳头。我就等这个呢!切完的照片儿给他发过去了,再没敢跟我说过一句话。

  挠挠一边摇头一边笑,手指卷着额前的刘海。你比上学时还漂亮,小红说。

  合影,传朋友圈,自动开启的美颜功能,滑腻得只剩一层皮。挠挠笑得够开。她笑得勉强,好像做完手术的是她。

  又是李星点赞。沈小红忽然觉得他烦,无孔不入。挠挠笑,你们现在还联系呢。

  你知道胖子么,挠挠闭上眼,靠着沙发,他在曼哈顿卖货呢。

  曼哈顿?

  对,咱省城的曼哈顿,不是你们美国的曼哈顿。

  卖什么?

  皮包鞋帽啥的,卖给城乡接合部那些来咱市里上货的,还记得么?

  记得,小时候坐86路见过。

  86路撤了,去年通的地铁。

  胖子怎么样?见过么?

  没见过,不过都在这儿呢,挠挠划开手机,又是朋友圈,胖子,胖子的儿子,各种假冒品牌的截图和价格,寻找流浪狗,五常大米低价优质,酷狗音乐,崔健的《盒子》。

  老崔真爷们儿!挠挠点的赞。

  是啊,中国摇滚几十年,摇来摇去还是大老崔,胖子回复。

  加不加随你,挠挠把胖子微信撇给她。

  那晚挠挠还要玩儿,她说不了,放心不下孩子。这理由让挠挠无话可说,两个女人在寒夜里抱了抱,就此别过。

  刚回美国头一个月,举家搬到阴雨连绵的西雅图,有许多讲闽南话的老一代移民,像母亲去过的厦门。她当上全职主妇,抑郁症又犯了,David让她多去教会,她却捡起大麻。

  她还在跟李星联系,提起当年的红樱桃和胖子。李星却没什么兴致,只说好像在家属区见过这么个人。她说能联系上胖子。李星说还是别联系了,事儿是当年那些事儿,人早就不是当年那拨人了。

  七月,这边大学的阿巴斯的纪念周,连放五场。三个孩子,两个中年人,一个老人,杂七杂八一堆事儿,她赶不上《樱桃的滋味》,只能看Like Someone in Love,国内译为《如沐爱河》,港译就很直接,《东京出租少女》。酒吧暧昧,夜景虚幻,女人和书有什么相通,阿巴斯在镜头后问道。

  来了不少老师学生,居然还有中场讨论,沈小红起身就走。回到十年前的省城,她怎么可能连一百分钟都不给足阿巴斯?

  几个小留聊着阿巴斯的遗作等咖啡,迷妹面瘫舔屏懵逼这样的字眼儿劈头盖脸向她砸来。

  入夜,放晴,孩子们睡了,母亲去华人教会打球还没回来。David和她坐在后院的泳池边上,蛙鸣虫叫,星垂无数。

  David最近迷上摄影,对着夜空拍个不停。拍完给她看,星星倒还疏密相间,只是都定格了,不似在天上那般闪烁。其实所有人都像星星,她在想,时时相见,亦时时相隔。

  Dave, I´m tired. 她靠在丈夫肩上。Let´s go to bed.

  Yeah, it´s time for bed.

红樱桃 曼哈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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