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内分泌科确认1型糖尿病的那天,是他一生中最孤独的一天,虽然他只有十六岁。
他问我:“老师,打针打一辈子,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我忽然想到一件陈年旧事。十八年前,我的父亲患上肝癌。那年因为“非典”疫情,他没有住院,回家来住,每天去医院打针——我经常陪父亲一道穿过医院林木葱茏的院子,想:就这样打一辈子针,也是可以的呀。
怎么可能?我父亲在查出肝癌之后,只活了四个月。
能打一辈子针,是一种幸福。
我这么想,就坦然说了。我说:“现在1型糖尿病还是很常见的,我有好几个朋友的小孩都得了这个病,最小的才四岁。四岁起,就要忌口,每天打一针。小朋友自然会哭闹,直到她渐渐习惯,渐渐把这种生活当作常态。小朋友的妈妈哭了又哭,然后继续用钢铁一般的纪律要求孩子,因为纪律关乎生死。每一次的心软,都意味着之后会有麻烦:低血糖可能导致昏倒直至死亡,高血糖有可能让人脱水,更不用说那层层加码的并发症。”
而纪律的最高境界是自律。
因为你要活下去,你不想失明也不想截肢,就必须戒除相当多的口腹之欲。
我才说到这里,他就失声道:“我不会跟同学讲这件事的。”
我说:“那你就会承受另一种寂寞。朋友对你好,你觉得歉疚,不能百分百诚实。你拒绝朋友请吃饭,更觉得歉疚,不能面对他们失望的脸……”
他点头:“是的,现在就是这样了。我不想失去朋友。”
我说:“未必只能交酒肉朋友,可以更多地寻找精神上的朋友、一起运动的朋友、一起学英语的朋友。”
他突然向我吐露真言:“他们说,得了糖尿病,长大后就
交不到女朋友了。”
我说:“小孩四岁就得糖尿病的那位朋友,就是嫁了一个有糖尿病的丈夫,她在婚前就知道。”
他跳起来:“还会遗传,那我不要。”
我说:“要对现代医学有信心,也许当你长大,它已经像痢疾一样被克服了。”
有一本书,我一直记得,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时候,小儿麻痹症还是一种不能预防的疾病,一个女孩子不幸传染上,她活了下来,但全身瘫痪,只能眨眼皮。她一生躺在一个铁盒子里,让机器按压她已经麻痹的胸肌使她呼吸。书写就的时候,她才中年,已经躺了三十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自杀亦不可得。
在书中她反复自问:这样的一生,值得吗?
我有个习惯,关注过的事儿,会一直关注。渐渐有互联网了,隔五年八年我就搜一下她的名字。我发现,随着科学进步,新式呼吸机发明了,是便携式的,她能坐起来了,可以推轮椅出去散步;人工智能应用于医学,她靠眨眼皮拼字母,组成一句完整的话,能与人沟通了;科学家在她身上试机器手臂,假以时日,她就能像其他高位截瘫人士一样控制一部分身体……
很遗憾,实验未成。因为一次大停电,她去世了。
但我想: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是很值的,虽然有很多痛苦,但她以一己之身,为科学提供了观察与实践的可能性,她见证了科学的发展。
当她第一次重新出门看见天空的时候,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