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以来,我一直想劝你,该多晒晒太阳。但我却顾虑重重,因为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劝动一个固执如你的人。在我,甚至在你周边人而言,这无疑是艰巨的工程。
你喜欢呆在那间潮湿阴暗的房间,当饭菜摆在桌上搁凉了,你不动如山;在孩子晃悠着摔倒在地时,你腿都不抬。我们真不适应你的喜好,看见那幅窗帘从早到晚都不拉开,光线暗的只能模糊瞧见你的身影,我就皱眉;听不到你活动的一丝声响,竟只能频频找借口进入,熟悉着你慵懒地蜷缩在沙发一角不做一下动弹,我就生气。你闭了窗,屋里空气似乎也停止流动,一如你这个人,感觉不到活的气息。
又到一年阳春三月,窗外柔和的阳光抚摸着黄绿柔嫩的草和叶,泛着点点晶莹的光晕,你居然不愿多看一眼。孩子们在大场间,举着纸风车,迎着风,把笑声荡漾进这片院子的每个角落,却唯独穿不进你的耳膜。你整天蜷在那间密闭的房屋,不知是在冬眠,还是要破茧成蝶?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好不容易搭上几句话,你会嫌孩子们笑得太吵,那棵桂树叶片绿得太刺眼,淅沥的雨迷蒙的太烦躁,流动的风幽冷得太心寒。而每于此时,每有这般抱怨,却反是让我感到一丝希望。
你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回乡工作以来,和你见面更多,偶尔的愤激之语,我隐约可知,是她走了,你的心也被带走了。我当然知道,作为你幼时的邻居,上学时的同桌,结婚时的新娘,她走得那么突然,你完全没有应对的准备。
她与那个来村里纺棉花的一起走了,这是你从外面务工地方回家后的发现,只不过这是整个大院都知晓,而唯独你最后知道罢了。你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所以尤为愤怒。你说,自己这五年来,在外打工,干最脏最累的活,吃最多的苦,流最多的汗,每个月都按时把那点薪酬没有任何保留转给她。你说自己没有吃过一次大餐,抽最便宜的烟喝最劣质的酒,睡最少的觉扮最卑微的笑脸,只为挣多一块钱。你说即便这样,你依然快乐。我清晰记得,说到这里,你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扬。
我很想说,其实她也不易。在家里,她要侍候常年卧病在床的婆婆,要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要种植那片贫瘠的土地,要喂养不停叫唤的牲畜。婆婆的药,她煎的辛苦;孩子生病时,她独自着急流泪;晚上靠在床角,她就想和你诉苦。但很多时候,你在工地劳作,没有时间和她说话。这些,她和对门的二婶倾诉过,她说她累得慌,心慌;她也说,她能理解你,你太累了,也太要强了。她还说,生活苦不是苦,心里苦才难受。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她就突然走了。连对门的二婶都没有一丝感觉。但她电话告诉了你,等你有了感觉的时候,她真出走了。你曾经坦言,你发疯般找到过她,流着泪求了她,指天发誓挽留了她,但她当你的面还是走了。你说不恨她,即便是她头也不回的决然走了。在去年寒秋,那个细雨纷飞的下午,她独自走进车站。你喃喃自语,她没说原因,你就算想改正也不知从何改起。
你回家后,就关上了门窗,躲进自己房间,我们都明白,你封闭了自己。你沉迷在消瘦的历程,腮边肉皮开始松弛发皱,胡子疯狂生长;眼光不愿对视任何人,包括我们这些发小。正月那天醉后,你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几乎把这几月积攒的话,于那个不眠夜悉数倾倒,而我尽可能睁着眼迷糊着听完了。你说现在没有恨,只有愧。在曾经的盟誓被生活压弯腰而抛却的五年,你忘了关心和陪伴;在需要一个肩膀去依靠而于他乡羁绊很失望的五年,你忘了她的柔弱和依赖。你说物质的追求让你麻木在工地上搬砖的烈日下,把责任狭义成每月的汇款,忘了亲情,忘了抚慰,忘了鼓励。絮叨的间隙,我仿佛分明地看见了你眼角的雾气。
我只有自嘲地抽动脸皮,你的病,恐怕只有时间这一味药了。但在这个安静寂寞的夜,我只配当一名听者,或者说我只能去当一个倾听者。我在想,或许,一夜的絮叨,能把那股堵在胸腔的郁结给抽出,未尝不是另一剂药。我偶尔搭腔一两句,看着你眯着眼,似乎是对我说着又更像自言自语,直到黎明。
今日的风吹在脸上,如同妈妈的手在轻轻抚摸,那么温柔暖和。门前才抽新芽不久的椿树的枝条上,不知名鸟儿在唱着欢快而深情的歌谣。我脚步轻快,急欲跨进你家院子。
显然,我很惊讶。你在电话里催促我快些去你家,哥俩必须喝一个,我清楚地听见了那头呵呵的笑声。你骄傲地说,菜已经端到桌子上了,是她烧的,专门要谢承我。我感到莫名其妙,所以追问“哪个她”,结果被你骂一句“笨蛋,还会有谁”,我就如此迫不及待了。
站在大门口,我的眼睛太不争气地湿润了,镜片朦胧中,仿佛看见了她。即便已然有那么一丝预感,可依旧难以置信。看到出来迎接我的你,刮得嘎青的下巴,再听到你爽朗的喊叫,我终于确信。几杯酒下去,她的轻言细语的陈述让我听得醉了。那个弹棉花的,是她什么远房表妹的丈夫,帮她联系上了在广东进厂的表妹。她想出去分担一下你的担子,也想开阔一下眼界,更像逼你回家休养一下身子,怕你不同意,来了个先斩后奏,要不然怎么会让你赶上送她上火车。其余什么的,我没有听清,因为我真的醉了。
只是,醒来头疼,你泡好的酽茶让我舒服多了。我望着你在太阳下使劲劈柴的模样,感觉茶水愈加香甜。我眯上眼,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愿动弹,很惬意;而你竟然剥了桔子,逼我非要吃一些。这让我不禁想起儿时,我们大院的六七个伙伴,在村东那片竹林一边看星星一边吃桔子的那一幕,只是当时在夜晚。而现在,我们就在这阳光下。感觉盘踞好长时候的阴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