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训班设在七里坪乡的枣林岗上。岗上的树木早已被砍光,土地也已整平。岗上有座大庙,有一处祠堂,还有几排青瓦粉墙的住宅,排在祠堂和大庙的两侧。
这些祠堂、大庙和宅院如今都被青训班借用,只剩下几家杂货店和小摊点,在做青训班学生的生意。青训班不分班分组上课,只由几位著名的老革命家在大操场上作报告,上大课。
黎青第一次听训练班主任(校长)彭康讲共产主义基础课。
彭康身材瘦弱,高挑的个子,反剪着手,昂着头,挺着胸。他是五四时期的青年作家,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国共分裂,他被国民党抓去坐牢。在狱中他受尽酷刑,却没有出卖党组织。国民党对这些文化人、政治犯改用洗脑攻心的办法,在苏州专门设了一个反省院,彭康被送到反省院里去反省。反省院有个规定,第一期反省三年,让你自首,声明脱离共产党(叛党)。如果三年期满,你不声明脱离共产党,便进入第二期反省。第二期又是三年,如果三年期到,你还是拒不发表脱离共产党声明,便进入最后一期反省。最后一期还是三年,到了反省限期,如果还不脱离共产党,便拉出去执行枪决。
彭康在反省院住了八年,成了一个死硬分子,只要最后期限一到就要被拉出去枪决。正在这个时候,爆发了卢沟桥事变,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共产党的谈判代表向国民党提出要求释放一切政治犯,彭康列在第一批被释放的名单之中。这样,彭康才从国民党的枪口下捡回了一条命。因为他坐牢的时间太长,每天都带着手铐,他的双臂因此拷打成了残疾,整天像个双臂反剪快要推上刑场的人。他从牢里放出来后,却再也不能恢复到先前的模样了。
在黎青眼里,彭康那反剪的双臂,那昂头挺胸的身影,便是一副共产主义战士的英雄形象。他的那些革命理论都渗透着自己的生命和热血,听起来让黎青感到格外动心。这使黎青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共产党队伍里真有这等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人啊!
农村工作和农民运动的课程是由郑位三讲授的。郑位三在第一次大革命时期,是湖北黄安、麻城地区农民运动的领袖之一,也是红色风暴中心的核心人物。他对农民的分析,真是把农民的心都琢磨透了。他把农民在革命高潮和低潮中的表现分析得精辟透彻、合情合理。他对农民运动的指导规律,条分缕析,既坚定,又灵活。黎青对他理论化了的经验,佩服得五体投地。郑位三后来是新四军第二师的政治委员,一直是黎青最敬爱的首长和心悦诚服的老师。黎青从来不叫郑位三的名字,只叫他位老。
到了4月中旬,正是南方莺飞草长的时节,由鄂豫皖红军游击队编成的新四军第四支队要从黄安七里坪出发东征抗日,青训班再也不能办下去了,否则要遭到国民党军队的破坏和屠杀,所以只好提前结束。大部分学员都由中共湖北省委接收,分配去做地方工作,只有一小部分人分配到新四军第四支队政治部战地服务团。黎青被分配到第四支队战地服务团当了一名团员。
5月间,第四支队司令员高敬亭决定让全支队第七、八、九三个团和司令部的手枪团,还有特务营、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机关全体人员在霍山流波疃集中搞检阅。
大检阅那天,四支队全体人员在流波疃的大操场上分别排列成一个个军阵。第七、九团和特务营军容整洁,四个环子的马步枪上刺刀闪闪,机关枪摆在队伍的前列油光锃亮,称得上是威武雄壮。还有个手枪团,一色的驳壳枪,更是第四支队出名的英雄部队。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腰间的九轮带装满了驳壳枪子弹,更是光鲜闪亮。他们都是大别山上下来的英雄,是鄂豫皖红色苏区的精英。
唯独第八团要形象没形象,要气势没气势,一堆人挤在一起,穿的是农民的服装,蓝的、灰的、青的、黑的,七七八八什么颜色都有。一个团没有一挺机关枪,只有老套筒、湖北条子、大刀、红缨枪,叫人看了好笑。这支队伍原来是河南桐柏山的一支小游击队,人数不过一百,力量小,装备差,国民党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国民党河南省主席刘峙曾经派人来放话,要把他们收编为保安团。中共河南省委不同意收编,便派游击队长周骏鸣到延安去向党中央请示该怎么办。
朱德接见了周骏鸣,问清了游击队的情形,便笑着对周骏鸣说:“你才百十个人,也没有几条枪,国民党会同你平等谈判吗?能同你合作吗?你现在的出路只有一条——放手扩大部队。国民党的散兵游勇,愿意参加的你都收了。还有那些地方武装,他想来合并找出路的你都要。大刀会、小刀会来了,你也要。你把人数扩大到一千人以上,我们共产党的代表出面来跟国民党谈判,话就好讲了。”
周骏鸣得到了党中央的指示,返回桐柏山后,便迅速扩大部队。
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帮助工作的罗炳辉,得到桐柏山的情况后便决心帮助周骏鸣。他派人同周骏鸣取得联系后,又给周骏鸣送了一部无线电台,还有密码和机要人员,让他同党中央和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取得联系。
到1938年初,这支不满百人的游击队便扩充到近千人。高敬亭和共产党代表周恩来同国民党代表进行谈判,达成了将桐柏山的游击队编成一个团,把这个团编为四支队的第八团。
高敬亭在检阅八团时,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很看不起这支队伍,只拿了一万元钱给周骏鸣,让他给每个战士做顶军帽。
周骏鸣的热脸贴了高敬亭的冷屁股,气得直跺脚。
周骏鸣把这件事告诉了罗炳辉。罗炳辉告诉他,别计较这些事,去向高敬亭请求,说你们第八团要当抗日先锋,走在全支队的最前面,挺进到敌人后方去打游击。周骏鸣不懂这话的意思:“我到敌后去能干什么?(当年敌人后方是一个叫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可怕地方,许多人都不敢到那个地方去。高敬亭也是这么个人,总是不想叫他亲自带出来的第七、九团、特务营到敌人后方去)”罗炳辉告诉他:“现在敌人后方正是我们大发展的好地方、好时机,国民党的军队和政府都从敌人后方跑光了。防守南京城的国民党军队撤退时,大官们带着自己的亲信坐船跑了,剩下的零星人马坐着大桶、木盆、竹排或在胸部下横着一根大竹竿浮到江北后,便把手中的武器卖给了地主维持会,所得的经费作为自己的路费,跑回家去了,所以这一带遍地都是枪。你到那些地方去,要枪有枪,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你就是蛟龙遇了大海,很快就发展起来了。”
周骏鸣听了这番话,便去找高敬亭要求让自己部队去当先锋打头阵。他的要求正合高敬亭的心意。于是这支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拿着大刀红缨枪的队伍深入淮南敌后,挺进到了含山,在和县、全椒、江浦一带,只一年工夫不到便发展成了两个团,成了江淮地区的一支骁龙。
黎青清楚八团的这段历史。
黎青亲历了这次大检阅,亲眼看到了高敬亭对八团冷漠的态度,又亲眼目睹了八团由大刀队变成了一支武器精良、服装鲜亮、队列整齐、威武雄壮的正规军,成了打遍淮南淮北路东路西,开创抗日民主根据地的雄师劲旅。这个事实使黎青受到了深深的教育。他明白只要站在大时代的最前列,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能造出时代的英雄来,因为这是英雄辈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