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墩人打大鼓的故事,几百年来肯定有过不少,但没人记下来,也没听过什么口碑,这是烟墩人的遗憾。也难怪,鼓谱都是一代代人听来,打鼓的手势也是手把手传下来的,还有谁会去留心打鼓人的故事呢?
作为烟墩人,我从小就拿鼓槌,关于打鼓人的故事,亲历或听过的不少,且选一部分记下。
先从六婆听鼓的事讲起。
六婆喜欢听鼓。六婆听鼓与别人不一样。别人听鼓都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去,哪里的鼓多,哪里的鼓声大,人们就往哪里拥,听它个山崩地裂,听它个振心溃肺。六婆却不,六婆听鼓却离得远远的,人家在村东打鼓,她走去村西听,人家在村西摆鼓场,她却又走到村东那边去。当然,一般情况下,打鼓的场地都是固定的,都以村中央那棵百年荔枝树下为主,那里最能聚人,而这时候,六婆都会在自己的家里,没有菜,更没有点心,只有一条趴在地上的黑狗陪着正坐在草堆上的六婆。
六婆最爱听的是木桠二打的鼓。
木桠二20世纪70年代末人,大约三十来岁,大米饭没能多吃,木薯倒吃了不少。吃胀了木薯的木桠二大概消化能力比任何人都好,因而手臂上多长了两团肉,使他看起来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丢那妈,滚上滚下都吞不下!”这是木桠二经过六婆家门时常常讲的一句话,而且讲这句话时手上往往拿有几块木薯饼,而且,套在臭烘烘脚上的一双烂布鞋肯定拖着地面,嚓嚓嚓,像是特意让六婆知道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木桠二摸准了六婆最爱听他打鼓的缘故,抑或是六婆算准了木桠二这时候一定要经过她家门前,当木桠二那一声“滚上滚下都吞不下”响起,他手中的木薯饼刚装着往嘴里塞的同时,六婆头上那几根白丝就从门里飘出来了。
“阿二,阿二!去打鼓么?”六婆就问。
木桠二却装作听不见,但正要把木薯饼送到嘴里的手却往下摆了。
“阿二,去打鼓?”六婆恐怕木桠二听不见,再提高声音问了一句,又咳嗽一声,脚亦已往大门外迈。
“哦!是六婆,去!去听打鼓!”木桠二抬了头,“去听听,我去听听!”
“你不打?”六婆脸上显出了一些失望的表情,又讲,“阿二,我最喜欢听你打的鼓了,听其他人打的没有味道。”
“是吗,我真的打得好听吗?”听了六婆的话,木桠二脸上有了一丝笑容,那拿着木薯饼的手却故意躲到屁股后面,“六婆,可惜我没力打呢!”
“没力打?吃的大粽粉利的力跑哪去了?”六婆显出一些不相信的样子,反驳道,“衰仔,正月流头讲衰话!”
“大粽粉利?六婆,我哪里有你的命那样好!正月流头还不是吃两块木薯饼,没盐没油煎,滚上滚下都吞不下,哪里得力气来!”木桠二笑了,或许这时他已把手中的木薯饼想象成了大粽粉利及烧饼,一下子把几块木薯饼叠在一起,猛地咬了一口。
“来来来,拿张粽叶包块粽子去吃。”这时候,六婆也笑了,回屋里拿了张粽叶包了块煎好了的东西递到木桠二手上。
“多出一点力气打鼓,哦!我在家里听着呢!”木桠二远去,六婆也总会在他的背影后吆喝那么一句。
“好!你就在家里静静地听吧!”木桠二也回了一声,声如洪钟。果真,没过多久,村子里传来的鼓声更震更响了。
其实,六婆那时候用粽叶包给木桠二的也只是一块木薯饼罢了。
村里好多人讲,六公年轻时也是打鼓的好手,只可惜在1958年正月给饿死了,饿死那日,从很远地方赶回来的他,怀里还揣着一块木薯饼,掏出来只对六婆讲了一句话:你吃吧,吃完了好好听我给你打鼓!
乌缸鼓
三文鸡没钱买大鼓,却又特别喜欢打大鼓,整日去外面打不过瘾,回到家里碰到什么就照什么敲上几下,敲来敲去,把家里的缸缸钵钵都敲碎了不少。他老婆常骂:“死佬!你再敲屋里的东西,我就敲爆你的头!”讲是这么讲,三文鸡的头却从未损过半点。
有一年,三文鸡家的一头水牛无端端死了,他老婆哭得眼都肿了,他却苦笑:“我丢那妈!去哪里找大鼓皮,家里有一张完整的怎么没想到!嘿嘿!好在这头牛识我的意,它反而自己帮我想了!”当即叫人很小心地把牛皮剥了,肉拿去卖,把钱给了老婆,一张牛皮钉在墙上显眼得很,逢人就讲:“正月!啊!明年正月扛鼓来我家打!啊!一定要来,啊!”
第二年,三文鸡故意向人打听哪里有鼓桶(还没蒙上牛皮的鼓)卖,被问的人都上上下下对他看了一番:“三文鸡你去哪发财了?人家骑马你学撇腿!”
三文鸡面红耳赤:“问问也不得是吗?”偷偷走去几家做鼓师傅那里看看,每看一次,差一点儿都吓破他的胆:“丢那妈!要一年不吃饭才买得起一只鼓桶!”连话也不敢讲一句,又偷偷跑回来了。
看着墙上那块钉了大半年的牛皮,想想自己实在也不敢拿一年的口粮去换一只鼓桶,眼看年关一点点地逼近,想着有人准备偷看他的笑话,三文鸡一连好几日都睡不着吃不香。
“死佬,你平时不是用乌缸钵头当鼓敲的吗?你用只大油缸蒙上牛皮当大鼓打不就得了!”毕竟是老婆,心还是向着老公的。
对啊!用只乌缸当大鼓!三文鸡一不做二不休,当即从屋里拖出一只大乌缸,砸空了缸底,蒙上牛皮,一打,却也像模像样。
“死佬!你这缸不缸鼓不鼓的,人家看了不笑掉大牙才怪!”
是啊!三文鸡一想,老婆的话有几分道理,再来一个瞒天过海,安一个底座,涂一点似木料的颜色不就得了?
忙了几日,一只庞然大鼓真的做成了,正想找几个帮手弄到显眼的地方炫耀,老婆又翻了几个白眼:“讲你死佬你真是死佬!夜晚打打还差不多,夜晚人们还看不出是乌缸做的鼓。哼!白天有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了!”
一切就绪,三文鸡逢人就讲:“我家也有一只大鼓了。正月!啊!明年正月扛鼓来我家打!啊!一定要来,啊!”
只等正月。
巴不得马上正月!
讲快就快,正月到了。
初一过了,初二过了,初三也过了……
该吃的吃了。
该来的客来了。
该走的客也走了。
三文鸡纳闷:还有两日正月就结束了,讲好了今年要扛大鼓到我家打,怎么讲好了的人都不来呢?想了大半日,想不明白,有心想把自己的乌缸鼓请人扛去和别人比拼一番,却又怕别人看出破绽来。
我丢那妈!乌缸做的鼓不也是鼓么?你们不扛鼓来我家打我自己打得了!三文鸡想,越想越气,想到了平时跟哪一个最好,跟哪一个最普通,跟哪一个为了一块地或一棵树差一点儿要打起来,还有哪一个什么什么……
嘭!一声闷响。
“乌缸始终是乌缸!”看着自己精心做的鼓被自己打烂了,三文鸡挥挥手叫老婆把烂摊子收了,讲,“明年!明年!不吃不用也要买只真鼓!”
好讲十八
“好讲啊,十八!”
“好讲!好讲!”
人们碰到好讲十八,开口就是那么一句话,而好讲十八,应人的也只会是这么一句,一问,一答,竟也几十年了。以前问过的,或许不在人世了,刚学会和好讲十八打招呼的,转眼也都成大后生了。问来问去,好讲十八的声音也只有在天上飘了。
好讲十八的一生只打小鼓,就是那种专为孩子们准备的很小很小的鼓。别看鼓小,却和大鼓一模一样,只不过小些矮些罢了,用一双筷子打就嘣嘣直响。
小孩子人小,力小,一般人都喜欢给孩子用筷子打小鼓,如果大人心疼筷子,顶多修两条小木棍。
可是大人都怕让好讲十八看见小孩子打鼓,无他,让好讲十八看见了,无论你大人在与不在,他都一律走上前去,从小孩的手中抢过筷子或小木棍,骂:“打什么鼓啊!这是打鼓么?”从腰间拔出一对不大不小的鼓槌来,“用这对鼓槌打!年纪小小奸精学懒!长大了怎么打得过人家?”
“好讲啊,十八!”大人见了,看到他将要一边握紧小孩的拳头一边教小孩打鼓,生怕自己的小孩被弄哭,总是慌忙地向他递上烟丝想让他圈上一口,笑眯眯地拿过他的鼓槌,帮他插回腰间,小声小气地讲。
“好讲?不好讲!”好讲十八把烟一推,“我好讲了你不是要把小孩宠坏了?”又把鼓槌从腰间拔出。
“还是小孩咧!”大人堆起笑脸。
“小孩?小孩不长大么?”
“长大!长大!”
由不得别人了。
村里人都戏称好讲十八是“鼓师”,只是,他这个“鼓师”一生都没收过徒弟,哪一个家长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他学,但是村里的孩子哪一个也都被他强行教过几槌。
有讨厌好讲十八的。
最阴功的就是母猪嘴。
母猪嘴那张嘴活脱脱的就像母猪的嘴。
那一年母猪嘴的小孩搬了一只小鼓到村中间的那棵大荔枝树下打,打着打着,冷不防好讲十八就到了村中间。
冷不防母猪嘴又从屎坑屋里钻出来。
“我丢那妈!你还少一个人教你,你东教西教我的小孩做什么?!”母猪嘴一把抢过好讲十八刚掏出来的鼓槌,照他的头壳一阵乱打。
好讲十八躲闪不及,被母猪嘴打了个头肿面凹,呱呱乱叫:“不给我教就不给我教呗,做什么要打人!”捡了一块砖头,却不敢向母猪嘴砸去,“永远不教了,你就是出钱给我我也永远不教你那几只发昏仔了!”生怕母猪嘴再追来,边骂边像只老鼠一样跑得飞快。
一生未有过冤家的好讲十八被母猪嘴打了一顿之后,身体日渐见坏了,不是咳嗽,就是头痛,要么,就是浑身无力,去村卫生所看了几次,医生讲没事,又去镇卫生院看了几次,医生也是讲没事,但并不见好,也就听之任之了。
本来,好几个旁人实在看不惯母猪嘴,找了村主任和村支书,眼见就要对母猪嘴进行处理了,被好讲十八知道后,讲,你们傻瓜么?我都八十二岁了,关母猪嘴什么事?再讲,我是为我孙子好,他是为他儿子好,都没错!都没错!
母猪嘴是好讲十八的小儿子,小时候由好讲十八用一对大鼓槌教打小鼓,大鼓槌一不小心砸在嘴上,把嘴给砸歪了。
扫光十六
五爹,扫光十六在大院里转了七八圈,终于还是开了口。
去吧!五爹讲,躺在竹椅上一动不动。
扫光十六得了五爹的许诺,转回屋里,想带点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空着手走了,走到大门口,转身对五爹鞠了一躬。
记得带条命回来!五爹又讲,声音不大,却透过墙壁让走了几十步的扫光十六听得真真切切。
这次出来扫光十六未带枪,只带了一把小刀,不是不敢带,而是不想带,带了,他怕又有人死在他的枪口上。
烟墩街没几间屋,两排火砖屋夹杂两排泥砖屋看上去像个空心的丁字,从这头可以看见那头,从那头也可以看见这边,一目了然。若是打架,三条路口一堵,跑得掉也要脱层皮。
扫光十六选了一个最偏的屋檐坐下,观察周围,确信都是些生面孔后才躺下。此时,一顶竹笠盖住了扫光十六的整个面部,相信哪个也认不出他来。
陆陆续续,大鼓声响了。
听了很久,还听不到那个有味道的鼓声,确信去年那个后生仔还没来,扫光十六便又继续躺下。
去年,正月初八,五爹带了十几个兄弟偷偷进烟墩街,想趁人们打大鼓打得最热闹的时候捞一把。不捞白不捞,前年烟墩人也到六加地面抢了不少东西,抢还不算,还烧了三间屋,害得六加的人都讲五爹没用,把五爹的面子都丢尽了。
可是那天扫光十六的鼓瘾来了。扫光十六这个花名是整个六加地面的人帮他安的,那还是他十六七岁的时候。那一次三村六垌的人扛大鼓到崩塘村打,讲定不能换人,不得停顿,看哪一个有耐力,打得最威,哪一个就得五个大银。他把全部来人都打败了,扫光,就是把所有人打得一个不剩的意思,排行十六的他就这样被人们称为扫光十六了。
当然,这时候的扫光十六,不仅仅是讲打鼓了,讲的已经是打人。
五爹,我想打鼓!那天,扫光十六把嘴贴近五爹的耳边问,他不得不问,五爹是他最服的人,况且,哪一个坏了五爹的事,哪一个就不想要命了。
打吧!五爹讲,五爹也知道,扫光十六不轻易提出要求,提了,他一定要做。那时候五爹也从那排山倒海般的鼓声听出来了,好似有一只鼓的鼓声比扫光十六打得还好。
五爹还注意到,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听鼓听得很入神的漂亮女人。
戴顶帽,把面部整黑!五爹讲,不要被人家认出你!还没讲停,扫光十六已跳上打鼓架了。
可是那天扫光十六打鼓打输了,别人不知道,他自己知道:那个女人没有正面看过他一眼。以前,他打鼓的时候,只要有女人在,没有过哪一个女人不主动听他的鼓声。
我要那个女人!回去以后,扫光十六蒙头睡了好多天才对五爹讲。自从十七岁跟五爹以来,十二年,他第一次对五爹讲想女人的话。自从他讲那话以后,五爹也就不再安排他去杀人越货了。五爹说,干他们这一行的,心里有了女人,就该收手了。
终于来了!扫光十六一骨碌从屋檐上爬起来。他听到了去年那个比他打得好的后生仔的鼓声。鼓声像是比去年沉了一点,但那鼓点,还有那瞬间的爆发力,哪一个也比不上他。
只是,转了几圈,没见到去年那个漂亮的女人。
再转几圈,还是没有。
他挤到那后生的前面。大鼓几乎有一丈高,他不得不仰头看他。只是,没有了听众,他的鼓瘾一点也上不来。
后生仔也看到了他,一边打鼓一边冲他微笑。或许,这后生仔没听过扫光十六的大名,或者只听过名声却没见过他本人,要不,以本来面目出现的扫光十六,哪一个也不敢盯住他超过十六秒钟,盯住他的人非死即伤。
后生仔用鼓槌示意他上去接鼓槌。他知道,后生仔认出了他是去年和他拼鼓的人。一个好鼓手不轻易把鼓槌让人。
“我是扫光十六!”扫光十六跃上打鼓架,接过后生仔的鼓槌,突然,他把头上的竹笠往空中一抛,双手一举,大喊,“我今日未带枪,只为打鼓!”
满鼓场的人还是逃的逃跑的跑钻的钻。
“为什么没人陪我正正经经地打一次鼓!”看着已空荡荡的鼓场,他掏出小刀在鼓面上乱划,把大鼓弄得面目全非,然后,他失声痛哭。
最后,扫光十六还是死在了烟墩街人的乱棍之下。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还过一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