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黄昏。天边的彩云。
许竹芳坐在高高的长满青草的老屋的阳台上,斜瞅东方天空上飘飞着,变幻难测的云朵,眉毛低垂,深邃的眼圈里闪射一片黯淡,蜡黄的面颊显得全身乏力,嘴角边流露出一片酸涩。良久她理了理长长的鬓发,瘦瘦的躯体摆动几下,迎着冷风,遥望那天边彩云的色泽。
停了,云不再流动,她看到了养父,养母,丈夫,儿子。他们对着她,没有忧伤,没有痛苦,从他们的微笑的表情中流露出他们的快乐!让她好好活着,好好生活,好好工作。
彩云中,她看到了,养父把她从十字路口抱起,解开包裹她的黄色小棉袄,抽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小丫,马年,农历,七月十四,卯时,钱一千,父母远行,无奈,好心人收养,千恩万谢!”养父把她抱着跑回家,她还睡着;彩云中,她看到了,养母从养父手中接过她,脸上笑开了花,把她抱到床上,让她尽情地睡着,然后高兴地为他洗刷擂钵舂米浆,她睡醒了,咧开嘴,一勺一勺的米浆在养母的兴奋的笑声里下咽;彩云中,她看到了丈夫,手里抱着一个大蛋糕,拉着儿子,向她走来,憨厚的脸上是甜甜的笑,流海间却是汗珠子在冒。
他们离她的视线远去远去,许竹芳赶紧站起,张开沙哑的嗓门喊道:“等等,等等啊!”可是,彩云变成了黑云飘走了,天空隐隐约约闪射出一颗颗发光的星星。
她挣扎着站起来,走下阳台,走进空荡荡的房间。对影孤灯,她翻开厚厚的作业本,看着红勾勾下的批阅的日子,她才记起,她已经半个月没有上课了。 她吃力地批阅完剩下的作业,她的心满满是苦涩味。双手抹了一把脸面,呆呆地看着望着全家的小照。她感到身体软绵绵的,眼皮直打架, 她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睡不着,睁,睁不开。
二十多年了,生活的点点滴滴,在他的面前展现出来:养父是个丑陋的残疾人,他是本分的、善良的、勤劳的、慈祥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是他,给以她幸福的生活,是他,呵护她的成长,她忘不了小时候同学的欺负,养父总是怒目圆睁看同学的情景。二十多年了,爹没说过你一句重话,她是爹捡来的,是爹的心肝宝贝,人生摊着这样的父亲,是她的幸运啊!她轻轻地呼唤着:“爸,我的亲爸!”眼泪没有了。眼圈干涩得发疼。她捏着小照,木讷地望着窗外。
她仿佛在做梦,很长时间了,她的目光移到养母的娇小的身上。朦朦胧胧中,她看到养母自小就得小儿麻痹症,脚跛着。是啊!养母不善言语,但却心地善良,做事却很麻利,很细心,她的笑很艰难,但是很开心,她从不把她当养女,她和养父一样,把一生的心血都给了她,她蠕动嘴唇喊道:“妈妈,妈妈!”她睁开眼睛,除了老鼠的吵闹,几只秋虫的哀鸣,就只有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了,她揉搓着火辣辣的眼睛,她站了起来,再次打开书本。夏绿蒂?勃朗特的《间爱》,她无心读下去,书页上是丈夫的名字:刘华明的书。
她叨念着“刘华明” ,他的丈夫,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在她十四岁那年,养父把他带回家说:“刘华明的父母早逝了,哥哥和嫂嫂, 不待见他,只管让他跟我放牲口,却不给他吃的,我看着那娃娃很苦,很可怜,便去跟他哥哥家说了一下,他哥哥赌气地说,谁爱养谁养,我很火冒,从今天起,我让他到咱家一起生活。” 养母看着刘华明,双手合起来对着天空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先给我一个闺女,现在又给我一个儿子,我儿女双全了,我一定让他们快乐地长大成人……”
岁月的煎熬,让父母的两鬓起了银霜。养父很是乐观,养母也早出晚归地忙碌,让刘华明心里满是感激,也让刘华明狠心地抛弃了上学读书的机遇,高中毕业就闯荡外地,打工赚钱来帮助养父母,要他们少一点劳累,多一点休息,尽最大的能力让她许竹芳在大学里安心学习。
公鸡喔喔地叫起来了,许竹芳打了一个哈欠,挣扎着站起来,她知道,她要活下去,要去完成丈夫,不,她许家欠下的债,她得坚强地站起来,决不能让人屁股后面戳脊梁骨,她小心地扶着床檐挪动脚步,漱口洗脸,清扫一遍屋子,锁好房门,跟在同村的学生们后面,一步一步向学校走去。
黄昏。落日。天边的彩云。
许竹芳坐在小学校后面的山梁上,她看见了,她的儿子许巍,从爷爷的肩膀上滑落下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在呼唤着妈妈,在向妈妈招手。是啊,五岁的许巍太可爱了,上幼儿园了,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是爷爷奶奶的命命鸟,他们对他的爱让父母都觉得寒碜。但是老人并不溺爱他,虽然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怕他冷,怕他饿,怕他生病,怕他闯祸。可是对于他的教育却很严厉。眼看许巍就要被车轮吞没,许竹芳猛地站起来,向他伸出手,他却微笑着躲到奶奶的身后,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消失……
在他的背后,一辆白色小车翻滚着向他们压来,她想用力呼喊:“躲开,快躲开!”可是她无法喊出来,眼巴巴望着那车滚落到深深的云层里。云层后面是大大小小的泥土碎石,她凄婉,无奈,悲天悯地。
“回屋吧,许老师!” 她慢慢移动干涩的眼睛,很多老师和同学站在她的身后,他们也在陪着她看彩云,天边的彩云。
又一个黄昏,天边的彩云。
许竹芳杵着拐杖,站在高高的山头上,这时,她看到了,在遥远的天边,她的养父、养母、丈夫、儿子,他们在看着她,他们手拉手朝她走来,他们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儿子朝她喊道:“妈妈,你的头发都白了,要注意身体啊!”在旁边的丈夫附和着儿子在笑她,养父养母看着她,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们向她奔来,变得高大,可是,一睹黑云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朝她挥挥手,慢慢地扩散,不再回来。
许竹芳在呼喊:父亲!母亲!丈夫!儿子!
大山里的回声:父亲!母亲!丈夫!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