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到哈尔滨。
最初知道这座城市,是从广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开始。王刚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飞越千山万水,飞到我们的村庄,飞进我的耳朵里,飞进我的心里,为一个乡下孩子打开想象世界和远方的一扇窗子。那时候我几岁?时光流徙,多少激荡人心的故事都渐渐变得模糊了,只有哈尔滨这个名字,带着童年记忆的深深的烙印,令人觉得愈发亲切有味。
刚过了仲秋时节,北京还是秋风乍起,哈尔滨却已然是深秋景象了。阳光明亮,金沙一般铺满整座城市。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没有云彩,空气几乎是半透明的,经了秋阳的照耀,有一种琥珀般的温润迷人。树木的色彩变得斑斓丰富,深绿夹杂着金红、深棕、金黄、浅金,错金杂彩,是浓郁至极的晚秋意味。秋风满街,叫人心头涌起许多难言的情绪,也不是惆怅,也不是喜悦,或许是一种对岁月的感喟吧,抑或者是人生际遇的伤怀?童年时代的憧憬和期待,竟然在此时成为真切的现实。夜幕下的哈尔滨,秋阳中的哈尔滨。童年光阴的混沌懵懂,人到中年的复杂况味,恍兮惚兮,如在梦中。
下榻的地方是位于中央大街的马迭尔宾馆。在哈尔滨,谁不知道马迭尔宾馆呢?这座历经了百年沧桑的老建筑风采依旧,以它典雅富丽的迷人风姿,热情迎接着八方来客。多少烟云风雨,都被它轻轻挥去;多少世事如烟,都被它默默收藏。走在中央大街上,踏着光影斑驳的面包石,热烈的异域情调扑面而来,文艺复兴、折衷主义、巴洛克,错落有致的欧式建筑,令人有一种仿佛置身于异国街头的幻觉。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时间与空间,西方与东方……这条被誉为亚洲第一街的著名大街,轻轻诉说着说不尽的传奇。
深秋的暖阳斜照下来,光影淡淡,静谧而安详。一边是热气腾腾的烟火人间,一边是庄严肃穆的索菲亚教堂,一面是红尘纷扰的世俗生活,一面是凌空飞翔的精神世界。这或许就是哈尔滨的气度吧。坐在索菲亚教堂里,静静地听一首钢琴曲,不啻是一种极大的享受。琴声悠扬,在偌大的教堂里回响;灯光闪烁,同外面的阳光交相辉映。时光仿佛在这里静止了,人世间所有的奥秘都向我们悄悄敞开。如果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这婉转的琴声流淌,恰好同华美的教堂呼应,一动一静,相得益彰。
去往萧红故居的路上,见窗外秋色愈浓。忽听当地主人说,看,那就是呼兰河。只见一条河流潺潺,在阳光下闪烁着静静的波光。这样一条看似平凡的河流,经过女作家的文字,缓缓流进中国现代文学史,流进一代又一代读者心中。热爱文学的人,谁不知道《呼兰河传》,不知道被称为上世纪30年代文学洛神的萧红呢?走进萧红故居的时候,我们不禁放轻了脚步。是怕惊动院子里的旧时光吗,抑或是怕打扰作家尘封已久的故园记忆?萧红家的后花园,是作家童年时代的“百草园”。在《呼兰河传》里,萧红曾经“往祖父的草帽上插花”,“把谷子当成了狗尾巴草锄掉”,“趴到大酱缸帽子底下睡着了”,这些经典片段勾起多少读者的童年往事,引发多少人的故园情思呀。那园中的小黄瓜、大倭瓜、蝴蝶、蚂蚱和蜻蜓,色彩缤纷,经由作家的笔,飞进了多少人追忆似水年华的绚丽梦境之中。还有那口水井,萧红第一次见到小团圆媳妇就是在这水井旁。“她摇着井绳哗啦啦地响,日里听不见,可到了清晨,就听得分外分明。”有一次,一只小猪掉井里了,祖父就用铁钩把它捞上来,裹上黄泥烧烤。萧红高兴极了,“原来人间还有如此的美味”。想来,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早在天真无忧的童年,她或许就已经品尝了世间最鲜美的滋味,那大约也是她生命里最好的时光吧。是不是,正是源于祖父慈爱的滋养,她才能从容咽下成年后苦涩的命运的烈酒?在生命尽头,萧红如此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当然是不甘的。她离世时年仅三十一岁,正是风华正茂。空有满腹才华一腔热血,奈何!在茅盾眼中,萧红是寂寞的。一生追求爱与自由,而知音难觅。人生的苦难是找不到知己,从这个意义上,萧红确是寂寞的。阳光铺洒在园子里,花木繁茂,气象不减。只有葡萄藤夹杂着红色金色,渲染了点点秋意。这草木葱茏的园子,这安静流淌的呼兰河,恐怕并不知道,昔年决意出走远方的女子,行遍世间所有的道路,走到世界遥远的尽头,又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回到令她又爱又恨的故园。
沿着松花江畔漫步,在九站码头看夕阳,到太阳岛欣赏大自然之美,在哈尔滨音乐厅看剧,在伏尔加庄园领略俄罗斯风情……大列巴、红肠、格瓦斯……这闻名遐迩的带着强烈地域色彩的名片,几乎成为哈尔滨的经典标识,成为人们认识哈尔滨理解哈尔滨的秘密通道。当我们吃着马迭尔雪糕漫步在哈尔滨街头的时候,当我们在早市看着烟火沸腾的日常小景的时候,当我们在防洪纪念塔下追慕哈尔滨人民英雄和浪漫情怀的时候,当我们在深秋的哈尔滨遥想初夏的丁香花和寒冬的冰雪世界的时候,我们或许就有可能触摸到一座城市的隐秘心事,品读出一座城市的文化品格,阐释出一座城市的精神气质。
当然,在哈尔滨,我还收获了更多。譬如说,温暖,情谊,爱。是的。当朋友们为我齐声唱起生日歌的时候,烛光摇曳,祝福绵长。在深秋的哈尔滨,这意外的惊喜,这份人世间值得珍重和珍藏的暖意,使得哈尔滨之行成为我人生中温柔而湿润的段落,与童年记忆里的哈尔滨想象神奇地重叠。
难忘哈尔滨的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