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我照惯例去探望大舅。过罢这个年,大舅就86岁了。
大舅是伤残军人,解放战争中左眼被打飞,后来装配了一只假的。右眼单独工作六十多年,疲惫不堪,眼皮逐年往下坠,到现在终于彻底抬不起来了。无奈之下,大舅用一小片胶布把右眼皮吊起在额头上,那样子看上去很有几分滑稽。我去的时候,看见胶布雪白干净,大约是为过年刚换的。大舅一年比一年老,话也一年比一年少。他坐在床上,一声不响。以前他是很能说的,而且脾气犟,好认死理,对社会上许多事情看不顺眼。看着他一年比一年安静,我有点奇怪,问道,为什么现在很少说话了?他回答说,没说上的了。然后又一言不发,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时间最是消磨人,当年脾气暴烈的大舅,八十岁以后话也不想多说了。
外祖父外祖母一共养育大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1943年,16岁的大舅参加了八路军暂一师36团,背着黑豆小米和步枪,辗转晋西北,和日本鬼子打了两年仗,被鬼子的炮弹炸伤头部,结下了血海深仇。半个多世纪以来,每提起日本人,大舅咬牙切齿。2011年日本9级大地震以后,平时已经很少说话的大舅又开口了,说震得还是不够……
我小的时候,每年正月和秋天都要随母亲到外祖父家住上一段。期间另外几个姨姨也都带着孩子来了,红火热闹得很。外祖父的村子叫东局,坐落在一座黄土山头上,人家居住很分散。外祖父单独在一面向阳的黄土洼里开出一个大院,除过人住的土窑洞以外,外祖父和几个舅舅给猪、羊、鸡等都挖了大小不同的窑洞,有几年时兴养兔子,给兔子也挖了窑洞。兔子们并不满足,又在土窑洞的后墙上再打洞,搞得大洞套小洞,甚是复杂。除此之外,一盘大石磨也占据了一个窑洞,还有放草放各种农具的窑洞。在院子内外以及周围的黄土坡上,外祖父和大舅毫无计划地栽植了众多树木,果树、桃树、杏树、梨树、海棠树、海红树、葡萄树,此外,还有榆树、杨树。春天杂花生树,夏天浓荫蔽日,秋天水果成熟后,也不去卖,自家人吃不完,任凭桃子、沙果、海棠、海红等顺黄土坡滚落,有些被外祖母捡回来做成果干,有些就任其烂掉。我们秋天大半是奔这些水果去的。在水果树下玩耍,累了吃,吃了再玩。如果不是粮食太少吃不饱,外祖父家就是一个桃花源。
在外祖父一家人中,我们一群孩子最惧怕的就是大舅。上大学的四舅高兴起来会和我们游戏,身材不高的外祖父有时会笑眯眯地看我们玩耍,但记忆中从来没看见大舅的笑脸。大舅进出匆匆,黑着脸干活,看都不多看我们一眼。春天他往地里背粪,返回来时还要从沟底挑一担水。夏天锄地归来,一定是弓腰背着一大堆青草。青草中夹杂着野花,放到土窑洞里,那一种清香让人忍不住直吸鼻子。大舅如同一头负重的牛,但脾气比牛还大,他大声说话,嗓门高得怕人,所说都是一些令他不高兴的事。虽然不是呵斥我们,但我们听着总是惴惴不安,生怕做错一点什么,受他训斥,所以平时尽量躲开他。
大舅36岁时婆姨去世,没有留下孩子。再娶时,女方带回两男两女四个孩子,最大的13岁,最小的6个月。我的一个远房姨姨惊叹地说:“啧啧,真是胆大呀,娶一个娶回来五个,日子怎过呀!”然而大舅已顾不及考虑日子的艰难,只把传宗接代作为第一要务。再婚不几年,大舅家又添了四个孩子。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家有八个孩子,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我高中毕业当上村干部了,才开始和大舅进行一些对话。我问他参加过什么大战役,真实的打仗是不是和电影里一样。大舅只给我说他参加最惨烈的一次战斗是绥包战役,和傅作义的部队开战,早晨打响,直到半夜才结束。一团人死伤三分之二,大舅的营长和副营长全都牺牲了。大舅感叹说,那情形真如同磨盘底下滚豌豆,能囫囵出来全靠命大。
问到左眼受伤时,大舅火不打一处来。大舅是机枪手,说在1946年一次守阵地时,太阳刚出山,突然连长过来大骂,说是大舅的机枪没有伪装好,太阳一照会反光暴露目标,就在大舅和连长说话的时候,对面阵地上一个冷枪打过来,子弹从大舅左鬓角穿人,从左眼穿出,大舅的左眼球飞了。“本来机枪没有暴露,是连长站着叫喊让人家看见,开枪了。他没事,害得我伤了。”几十年之后说起这事,大舅依然火气不息,仿佛我是那个引来枪子儿的连长。
1967年,大舅到北京装配假眼。返回上火车时,人多拥挤,大舅新装的假眼球被一个行李卷打掉了。上了火车,大舅对扛行李的人说,你把我的眼睛也打丢了。那人也是个老实人,承认自己的行李卷碰过大舅,并说眼镜丢了就给你买一副吧。大舅说不是眼镜,是眼睛,同时让那人看自己的左眼。那人一看大舅黑洞洞的左眼,大惊失色,连说眼睛怎么会掉,眼睛怎么会掉呢?急着要下车去为大舅找眼睛。大舅说,下去也找不到了,那是假的,丢就丢了吧,我再去让他们重新做一个,丢了是怨他们给没安牢靠。这是我听过大舅最平和处事的一回。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大舅一家人有了用武之地。八个孩子读书全都不行,但干活一个赛过一个。大舅排兵布阵,一群孩子量力分工,种地养畜,家境很快好了起来。有一天中午,大舅在桥头镇赶完集来我家,一脸怒气。母亲知道大舅的脾气,笑着问道:“这又是和谁趔筋了?”大舅说在街上几乎和两个人打起来。
原来大舅在集场上转悠时,遇到两个人在一唱一和骂大包干,骂邓小平。旁边还有几个闲人在听。大舅听了很不忿,就凑过去跟人家唱反调,大说分地到户好,邓小平好。于是三个人就辩论起来,越辩越激烈,就开始对骂,骂着骂着火气上升,就拔拳相向。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才赶紧拉开。这场吵架成了当天集场上的一个笑话。大舅来到我家还气恼地说那两个人尽是胡说八道。看当时那情形,为保卫分田到户,即使让大舅重新去扛机关枪,大舅也会慷慨而行。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的林业政策来回反复,一会儿鼓励个人栽树,给个人有自留树,一会儿又把所有的树木收归集体。每逢鼓励个人栽树时,大舅和外祖父就会在荒坡、荒沟和路边栽上很多,但最后都被集体收走了。分田到户以后,大舅查找了一些文件,说是上面有林权政策,过去个人所植的树要还给个人。于是大舅在种地之余,开始向村里讨要他栽起来的树。向村里要不下,就到乡政府要。乡上领导看见他就头疼。向乡政府也要不下,大舅就到县政府要。按政策大舅要树是对的,但那些树木曾经归过集体,分田到户时,有些又一并分给了个人。树木归还大舅,要得罪很多人,所以村里不愿意,乡上县上也不好办。我担任副县长以后,大舅还继续到县政府要他的树。大舅到县政府要树,从不到我办公室,只找分管农业的副县长。管农业的副县长玩笑着说,找你外甥去,让他给你解决。大舅说,外甥不管农业,我不找他。我曾劝说大舅,讨还树会得罪村里很多人,就算了吧。大舅不听,说那是他辛辛苦苦栽起来的。又过一些年,树木基本被人砍光了,大舅年事也高,再不说树的事了。
七十岁以前,大舅誓言要在村里坚守一辈子。随着村里外出人口越来越多,大舅也终于坚持不住,随打工的儿子进县城住了下来。现在问大舅,城里好还是村里好,大舅慢慢说,还是城里方便。
任强
正月十一,任强来访。
进门后,他先把挂包放到办公桌上,然后把原本靠窗户侧放着的椅子拖出来,端端正正摆放到办公桌另一头,和我面对面坐下。两个脑袋四只眼,他和我坐成了谈判一般的架势。
我的办公室里有两只沙发,办公桌另一侧放着一把大椅子。一般人来访,或者坐在沙发上,或者坐在椅子上,都是随遇而坐,从不去搬动什么,更不会和我坐成面对面谈判的架势,记忆中,只有任强才是这样。
任强坐端正以后,又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说,说的还是他那宇宙玄元理论,我一句也听不懂,也没有用心去昕,我只是认真端详着他,看他一年来都有哪些变化。
还是去年正月里穿的那件黑西服,里面还是那一件土黄色毛衣,甚至领带也没有换。衣服更陈旧了,领带也有一些脏。虽然如此,这一身西服还是为他撑住了一些门面,使他粗看上去还不像是一个流浪汉。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任强来了,手中拎着一个布袋子,磨损很严重,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布袋里面装着厚厚的手写稿和打印稿,按他的说法,那是宇宙玄元理论,是他十几年的研究成果,比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还要深奥和伟大。他让我打电话联系省政协的一位副主席,以推荐他的成果。我说不认识副主席,也不知道人家的电话。看着他的研究成果在那个破布袋中已很不安全,我就把晋陕蒙联谊会上发的一个挂包送给他。虽然我知道那些资料毫无意义,但好歹是他的一些心血。没有料到的是,仅一年,这个原本还算结实的皮挂包已磨损不少,挂带处还撕开一个小口子。
任强去年来的时候经济已很困难,说从北京坐火车到了太原,再从太原坐汽车回保德已身无分文,车上有老乡给了他一个苹果,吃完,他又问人家要了一个,两个苹果顶了一顿饭。今年来的时候,他的情况看上去并未好转,但我也不好细问,只说,才一年的工夫,怎就把挂包弄破了?
任强停住宇宙玄元的演说,看一眼挂包,然后说道,是和警察发生争执,撕扭当中拉坏的。我问详细情况,他也毫不掩饰,把在北京的流浪情况作了描述。
每天上午十点多,任强就到一些饭店里去,坐到餐桌上写他的论文。中午,餐厅开始营业,人家过来问他消费不,他说自己搞科研写作,身无分文,请求随便给弄一点吃的。有的饭店同情他,会端来一碗面或者一碗米,有时候运气好,引起附近顾客的同情,人家会给他特意点一个菜。任强特别提到“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这大概是他所获赠的最好的菜。但有时候,饭店的人不同情,不但不给上饭,还要大声呵斥,赶他走。他说如果是个人小饭店,他也就不争执,收拾东西离开。但如果是国营的或者是合资的大饭店,他会毫不客气地反抗,说饭店的呵斥侵犯了他的人格尊严,他非但不走,还和人家吵闹。最严重的一次,打碎了一家假日饭店的大花瓶,惊动来警察,他继续和警察打闹,结果挂包被撕破,他被拘留了十多天。
听罢任强的叙述,我完全明白了他的处境。我给他找了一条红领带,顺便给了一点点钱。过罢正月,他还要返回京城,继续他的漂泊生活。
任强晚上睡在京城的哪一个地方?我没有问,不知道。
屈指数来,任强在京城闯荡已经三十年了。
第一次见任强是在1984年春天,我到北京参加贫困县团干培训班,任强不知怎就闻讯找来了。其时他在北京独身闯荡,练习唱歌。在宾馆房间闲谈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吸一口气,吊嗓子让我听。连着几声“啊——”,咏叹调一般,声震屋宇,真还是有几分功底。然而一个少根无靠的乡下人,要在北京出头,几乎难于上青天,唱歌的路他最终没能走通。
大约五六年前,任强到我办公室的时候,已经不唱歌了,说是在研究比爱因斯坦相对论还复杂的宇宙玄元理论。任强初中毕业,当过兵,读书不多,文化程度并不高,研究什么宇宙理论,显然比练唱歌更加离谱。三十年的漂泊生活,已把任强折腾得走火入魔了。
我想,如果任强不当兵,或者当兵回来以后再不出去闯荡,安分守己在家种地,娶妻生子,境况也会比现在好。如果任强在北京练唱歌的时候,能遇上一个伯乐,他或许也能像西单女孩或者旭日阳刚那样,通过唱歌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任强既不甘心在农村种地,到城里又闯不出一条路,三十年漂泊,他除过熟悉了京城的很多街道和饭店,记下不少电话号码,看了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外,再无所获。
我曾经劝任强,五十多岁的人了,回来就不要再走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回来老老实实种一块地,好歹有个收落,日子也比现在强。不料任强一听,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连说“哪能呢,哪能呢!”看来,他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进城的路不好走,一旦迈开脚,就很难再回头。过去,现在,今后,和任强一样艰难漂泊的,大概还有不少。
表弟
表弟在县城的体育场里摆着五张台球桌,一家五口人的生活,主要依靠桌上那几十颗球来滚动。
体育场比较混乱,半下午开始,除过打篮球、踢毽子、跳自由舞的以外,还有小商贩和小吃摊子。表弟的台球桌旁边,是卖臭豆腐和烤羊肉串的,烟熏火燎,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表弟45岁,拖家带口,从乡下进城已经十多年了。他先给园林处照管过一段街头的树木,之后摆过一段台球桌,再后来在学校附近租房卖过一段文具,顺便贩弄一些教辅资料和盗版光盘,还和人合伙开过小饭店。营生没少做,除过体验了各种艰难之外,没有挣下几个钱,这回摆台球算是“重操旧业”。
表弟五短身材,圆脸,面善得很。在众多亲戚当中,他是和我联系较多的一个,常有电话来,让我帮忙解决问题。他的问题都不大,或者是自家的台球杆让醉汉拿走了,或者是摩托车被交警扣了,或者是经销的图书光盘证件不全,让罚款了,或者是城管要收费了,看看能不能说情减免一点……这些问题,有的我能帮助解决,有的我也没辙。
每次见面,他首先是冲着我笑。他笑得满脸皱纹,笑里包含的内容很复杂。首先是对我表示友好和感谢,还带一点歉意,他总是说:“唉,经常给你添麻烦,有半步奈何我也尽量不打电话,可是没办法。”其次,他的笑还有一点自嘲,在我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辛苦和困顿,那笑仿佛是说,看看,没办法,只能是这样。自嘲之余,剩下的就全是苦笑了。
下午六点左右,我到体育场打篮球,有时也到表弟那里看看。他很忙碌,总是在我站定一阵以后,他才能发现。他照例朝我一笑,说,来一盘?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只看他如何照管这五张桌子。他除过很利落地给人摆球以外,有人交钱,他就收起,有人离去,他也不去考究。我赞叹说,你这业务真是精通,捎带着就盘点清楚了。不料他说,他从来不管桌上打了几局,人家给多少就收多少,这样没有麻烦,少算两盘无妨,咱不伤本,倘若硬要,有时要钱要不上,很可能会要来两个耳光。但总体来说人们还是好的,都比较自觉。有时候,表弟也操杆和人对打,但他球艺并不精湛,一次我看他和一个小学生对阵,那孩子脚蹬旱冰鞋,让人想起脚踏风火轮的哪吒,很是精干。表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几局都输了。表弟也心不在焉,反正不伤本。
去年,表弟受另一位亲戚鼓动,勇气倍增,到省城太原去闯荡。正好儿子小学毕业要上初中,也一并带着,他要让孩子去接受更好的教育。但到了太原一看,比县城更加艰难。活路不好找,孩子上学,人家要三万择校费。表弟辗转反侧一夜,最后决定,三万也要上。领着孩子到了学校,人家一番考试后,嫌成绩太差,莫说三万,六万也不要。表弟提上猪头找不到庙门,没办法,只得返回来。折腾期间,县城初中早已招生完毕,开课两周了。表弟大慌,赶紧给我打电话,同时又找到我母亲,把事情说得很严重。我母亲也慌了,一天给我两个电话,说赶紧给联系一个学校,本来就学得不好,再耽误几天,可就彻底跟不上了。其实我明白,原本也彻底跟不上,迟早一样。但还是在当天给联系了一个学校,让孩子第二天上了初中。
前两天,在体育场看见表弟,满脸晒得快如同非洲黑人。我问干什么去了晒成这样?他脸上抹一把,笑呵呵说,哪里也没去,就在这台球案子上,城里甚也不一样,阳婆也特别晒人。
夏夜十二点以后,一天的喧嚣终于散去,街道宽阔空旷。表弟躬着身子,一手把一条布袋揪在背上,里面装着那几十颗台球,另一手抱着那一捆台球杆子,缓缓走在路灯之下。一天的工作结束,表弟收工回家了。
赖子
一入腊月,赖子接二连三打电话,说要到县城里来,请我喝一顿烧酒。我推说事情多,顾不上,但他不依不饶,在电话中大呼小叫地说:“兄弟你给我办了大事,我不能滴水无情,吃好吃歹,凉水煮成一碗滚水,也是兄弟我的一片心意!”赖子把请我喝烧酒当成了他年前的一件大事,这一片心意如不及时送出,憋在他肚里也是一个负担,于是在他第四次打电话的时候,我答应了。
赖子所说的“大事”,是我帮他申办了低保,每月能领到82元钱。当然,这低保不是“走后门”弄的,是因为赖子实实在在具备低保条件。
赖子比我长两岁,是我儿时的玩伴。赖子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他跟随父亲和爷爷奶奶长大。赖子大名叫福喜,但只在小学作业本上写过几年,知道的人少,全村人都叫他赖子。父母离异加上自身懦弱,赖子没有娶上媳妇,也没有建起新房,一直住在祖传下来的那两眼石窑中,日子过得不顺畅。久而久之,赖子自己对“福”“喜”也失掉了信心,他旧身份证的名字是福喜,户口簿上是赖子,换领第二代身份证的时候,人家要求二者统一,让他自己选,他干脆扔掉了“福喜”,留下了“赖子”。
现在人们普遍认为,糖尿病是生活好,肥甘厚味吃出来的,但赖子穷得丁当响,却偏偏穷汉得了富贵病。原本就打不起精神,听了医生说糖尿病不能劳累之后,赖子越发泄气,更加懒散起来。
2010年秋季的一天,赖子来找我,让我和镇上的人说一说,给他吃上一份低保。在我们这里,“吃”字用得比较乱,举凡是从公家处领钱,几乎都用“吃”字,“吃低保”,“吃财政”,“吃养老”,“吃救济”,等等。赖子举着一叠化验单对我说,哎呀呀,好几个加号了,不能动弹了,兄弟给帮一把,咱村很多比我强的人也都吃上低保了。
儿时玩伴遇到困难,帮忙自然是应该的,但也不能乱帮,几天以后,我回桥头村,到赖子的家里实地看了一回,结果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
赖子家所在的石头街,是我们儿时玩耍的地方。现在,原住居民都已迁往新居去了,只剩赖子和一些外来租房户住着,街道多年无人整修,破烂不堪。我和赖子进到他家那两孔相互贯通着的百年老窑洞中,从炕上到地下,所有摆设和四十年前我们玩耍时完全一样。靠窗口处,还是他爷爷奶奶坐过的那一盘老炕,当年她奶奶常和几个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用一副破旧的“甬江”扑克争上游。而今,炕上的铺盖乱七八糟摊着,很多年没有拆洗了。紧靠西墙还是那一顶老躺柜,窑掌处还是那一堆杂物。窑洞好像四十年也没有粉刷过,黑得如同炭窑。眼前的场景,让人想起两句民歌“流烟炉子塌底锅,可怜哥哥没老婆”。男人没老婆就等于没有家,缺什么也不能缺老婆。赖子嘴说要给我弄一杯水,但自己没有,端着一个黑茶缸要去邻居家讨水,我连忙制止了他。
看过赖子的家,我决定和镇里联系,帮他申请低保。赖子反复叮嘱说,这事再就不找人了,就全靠兄弟你了。
此后,赖子每半月二十天就来一个电话,提醒我不要忘记。我不敢怠慢,和镇里说过以后,又和民政局的人打了招呼,双保险。终于到2011年1月,赖子领上了低保。
2011年腊月二十,赖子一早打电话,说他上午要来,让我等着。上午十点来钟,赖子来了,左手提一个白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豆腐,是从桥头村买来的,塑料袋底部渗着浆水,染了一些煤屑。右手提一个黑塑料袋,里面装着十多斤玉米面。赖子特别说明,玉米是自己种的,绝对纯绿色。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赖子种地,不但从来不上化肥,农家肥也懒得去上,春天扔几把种子到地里,夏天去粗刨大拉锄一遍,秋天收回来,简单得很。
早先赖子打电话的时候,我曾想,来了以后,我请他吃饭,顺便听他说说这些年的经历,说说村上的事。但及至他来了,看过他那架势,一块吃饭的欲望全然没有了。我说豆腐和绿色玉米面收下,兄弟你请我喝烧酒的情谊就算领受了,大腊月,你也回去准备过年吧。
少时读书,看到“半个世纪”一词,感觉很漫长,很遥远,遥远得让人不好想象。此刻,敲打这几个字的时候,儿时到赖子家玩耍,他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唠唠叨叨的情景恍如昨日,甚至他家窑墙上贴了几年的《三英战吕布》的年画还记忆犹新,然屈指数来,这就快半个世纪了。
赖子长得不算魁梧,但也高高大大,模样周正,除过生性善良懦弱,再没有什么缺点。如果当年父母不离异,给他找一个媳妇,过日子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同龄人当中,有的本事还不如赖子,但也娶妻生子,成了一个家。人的命运很容易被一些偶然因素改变。
兄弟俩
我的远房大伯自幼贫寒,不识字,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也没认住。半路学得石匠手艺,属于二把刀水平,只能做一些笨重的粗活。他娶妻已近四十岁,晚年得子,大喜过望,亲自给大儿子取名叫四四。二儿子出生以后,才返回来叫了双双,致使兄弟二人的名字略显错位。我这两个本家兄弟再无大名,户口身份证上也是高四四,高双双。
我们的祖坟建于同治四年(1865年),连同我大伯在内,祖坟里已安息了五代人。五排坟头呈扇状排列在黄土坡上,如同一棵躺着的大树,最上面老祖宗那个坟头是总根。每年春节、清明、七月十五、冬至,我都要和四四、双双相跟着去上坟祭奠。去年,我们又往坟地修了一段路,绕坟地栽了一圈树。一座百年老坟,拉近了远房弟兄们的距离。
在我的印象中,两个兄弟很年轻,但屈指数来,他们也都不小了,四四49岁,双双45岁,四四已经当上了爷爷。
四四早年种地,抽空给人打短工,慢慢学成了半个泥水匠,最擅长做水窖。这些年,全县采煤毁了山泉,各村吃水无比艰难,家家户户都要在院子里做一个大水窖。四四做的水窖滴水不漏,渐渐小有名气,周围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他。由水窖推而广之,凡是与渗水相关的活路他都能做,修房顶,做水池,一年下来能挣三四万,加上种地,日子还过得去。
四四身材高大壮实,说话不多,稳重得很。他上坟也是中规中矩,严格按程序进行。进坟地,他总是从最南面的坟门进入,然后来到东北角的土神爷牌楼前,先敬表,再上香。一大把香燃着,先给土神爷上三炷,然后从最上面老祖宗第一个坟头开始,一排一排往下敬,纹丝不乱。上完香再摆放供品,最后再烧化那一大堆纸钱、金条、元宝、白洋以及动辄上亿的天国银行冥币。我不知道四四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规矩,反正多少年来,他从没有把这一套程序错乱过,而且每一个环节都虔诚仔细。我由此知道,四四做水窖因何能滴水不漏了。
双双就不一样了,他似乎对祭奠程序并不在意,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他会从口袋里掏出几支烟,揉碎与纸钱混在一起点燃,对空吆喝道:“老祖宗们,快来抽烟吧!”有时他会把我带去的酒取出来,吆喝道:“老祖宗们快来喝酒吧,好酒!”他祭酒也不是一个坟头一个坟头排着来,而是站在坟地当中,随意朝四面扬洒一番,点到为止。以他的理解,地下的先人们既然能喝酒,就一定也会游走,无需非要把酒洒到坟头上才行。祭酒完毕,瓶里还有一些,他就仰头倒一大口,徐徐咽下,然后长吸一口气,陶醉地说,啧啧,好酒啊!
无论见面还是打电话,四四一直叫我哥哥,而双双开口闭口都称我为“老大”,如同吆喝一个江湖人物。
双双从十几年前开始养三轮车,给人搬运石头、拉砖、送水,春天给自家地里送粪,秋天拉庄稼。虽然开了十几年三轮车,但他一直是“人无本子车无户”,一个证件也没有。最早几年,三轮车常常被运管所收费人员扣押,他随手就给我打电话:“老大,车又被扣住了,赶紧给谁谁打一个电话!”我在县政府时候,向来对农用车收费很有看法,所以只要有人来求助,不管是亲戚同学还是一般受苦人,我都毫不犹豫地打电话或者写纸条,要求运管所放车放行。运管所的人也都乖巧,从不得罪领导,马上就放。但用不了三天,他们往往又会扣住,让这车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两三回以后,被扣者也就不好意思再找人求救了,只能交钱了事。但双双不管这些,扣一回车就打一回电话,我也不厌其烦,以运管所之道还治运管所,直至收费的人反过来不好意思再扣车方罢休。
有一天,双双到我办公室来了,笑嘻嘻说:“老大,这成天打电话也太麻烦,你给我写一个条子吧!”我说写什么条子?他说写上让运管所不要扣车。我说纸条就像一根鸡毛,不管用的。他笑嘻嘻说,你只管写,我自有办法。我于是就给写了一个字条,大意是让征管人员给予关照。他接过字条仔细看过,小心装入口袋回去了。以后果然好长时间再没有来电话。估计他是软泡硬磨,硬是把鸡毛做成了令箭。
上坟路上,我对双双说,经常让人家扣车也不是一回事,你去办理一些证件才对。他却满不在乎地说,证件就是一片纸,如果要罚款,根本不在证件上。我们受苦人的证件,你们县政府的文件,都是些虚东西,不管用。我一时无言以对。停一下,他似乎还没说过瘾,突然又回过头来,笑嘻嘻大声说:“我可不去办什么证件,你就是我的证件!”这一句把旁边的四四也逗笑了,我也笑起来,说,你简直是一个无赖。
和四四双双在一起,我总免不了问村里的一些事情,四四会把亲眼所见毫不走样的说出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要加上,听谁谁说,事情如何如何。而双双这个时候就会插话,要把事情的原委分析一番,还要大胆推断以后结果将如何,其间谁谁起了什么作用,有些说的还不算离谱,有些则不着边际。
县里新调整了班子,四四问:“听人家说,新来的书记县长可威了,是不是?”未等我回答,双双就说:“当然威了,谁当上谁威,给我当上也可威了。”我笑说:“给你当上肯定威了,只怕能威过头。”他俩都笑起来。
双双开三轮车,一年下来也挣三万多,但所受的苦比四四要重。小小三轮车能拉四五吨,超过当年一辆解放牌卡车的载重。除过路上摇摇晃晃,装卸车还特别费力。今年夏天,一群三轮车司机比着干,每天往十五里以外的地方拉五趟砖,每车1400块。7000块砖装一遍再卸一遍,双双累得一天吃三回去痛片,一个月挣了一万多。
我们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1500人,而今翻了一番,有正式户口,参加煤矿分红的已是3000多人。人口虽多,但如四四这样安分守己,踏实做事的人,确乎不多了,多数都和双双一样,能吃苦,有一点小狡黠。然而不管是哪一类人,日子过得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