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震惊了拉林的车祸发生在凌晨五时三刻。
拉林看守所有两名在押犯人越狱。刘良阖接到看守所的电话时,是3点50,他被齐向荣折腾得筋疲力尽,刚睡了两个小时。他飞快穿上衣服,一边向公安局长通报情况,一边下楼,拦截了一辆出租车,火速赶到单位。越狱者居然是驾驶着停放在看守所院子里的一辆警车逃跑的,这让刘良阖怒火冲天。他们立刻在网上发出了协查通告,让沿途的公安机关在公路的出入口,追查一辆车号尾数为849的警车。此外,根据情况分析,还兵分两路进行追捕。一路由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邢瑞和于十环率领着,奔向南线的林城方向;一路由刘良阖率领,沿着运材线,在拉林河谷搜索。刘良阖亲自驾车,带着两名年轻的干警:陆国兴和薛伟。拉林河谷地形复杂,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他们行进到林北线五十三公里的时候,刘良阖打了一个呵欠,疲乏地对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薛伟说:“给我点根烟吧。”薛伟答应着,刚把烟点着,还没等递到刘良阖口中,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汽车瞬间冲下路基,撞到一棵满是松节油的樟子松上。这棵有五六十年树龄的大树,真是硬气,汽车粉身碎骨了,它不过擦伤了点皮而已。刘良阖当场死亡,薛伟重伤,而坐在后面的陆国兴折断了三根肋骨。
越狱犯最终还是落网了。他们行至旺林时,发现前方的路口有警戒,急忙掉转车头。旺林警方察觉到情况可疑后,驱车追击。走起回头路的越狱犯,自此陷入了双重夹击中,前后都是追兵。当邢瑞驾驶的警车迎面扑来时,他们弃车而逃,企图窜入森林,让树木做他们的掩体,负隅顽抗。然而他们跑了还不足百米,就被于十环将逃路给掐断了。于十环只“啪——啪——”打出两枪,一颗子弹便在一个犯人的左腿开花,另一颗呢,绽放在另一个逃犯的右腿。
那天早晨,卓霞得知刘良阖的死讯后,将霞布挂上“盘点”的牌子,从里面扣上门,扯下一尺白麻布,踩着缝纫机,在那块布上,漫无目的地跑着。白布上出现了一道道黑线,看上去像泥泞中的车辙,醒目,滞浊。卓霞嫌黑线太单一了,便换下黑的,装上蓝的。黑线和蓝线交织在一起,虽然看起来有了隐隐的亮色,但还嫌压抑,于是她又换上金黄色的线,让白麻布泛出曙光。布面亮堂起来后,她又想让它透出天堂的气息,于是把装线轴的盒子搬出来,粉线白线紫线绿线悉数轧上,那块布分明就成了花园了。园子虽然看上去春意盎然的,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卓霞看来看去,发现少了红色。前一段她为一个姑娘做婚礼服,她要了西式红色礼服一套,中式红色礼服又一套,因而耗尽了整整一轴红线,而她还没来得及添。卓霞叹了口气,想着再轧点色彩鲜艳的线调和一下。她把紫线取下,换上粉红的线,刚跑了两圈,缝纫机绞线了。卓霞抬起针板修理的时候,双脚在踏板上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它带动皮轮,机器运转起来,机针一个猛子扎下来,刺中了她右手的无名指,鲜血随之涌了出来。卓霞没有为伤口止血,她想上天这不是送来红线了吗?她将血滴到了白麻布上。五彩斑斓的纹路上,突然有了鲜血的点染,立刻变得绚丽起来了。血滴有大有小,有浓有淡,因而这花朵在白麻布上开放的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如迎风怒放的玫瑰,有的则如含苞的腊梅。卓霞看着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的花园,抹起了眼泪。
看守所是刘良阖分管的,如果他活着,一定会因为监管不力而受处分。可因为他是因公殉职,再加上犯人最终被抓了回来,就没人追究死者的过失了,单位还是为他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一结束,一个男孩揣着架数码相机,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公安局。这架神眼似的相机,让蔡雪岚的案子真相大白。
这个男孩就是小满姐姐留下的男孩秀植。
小满给秀植配备相机,是为了让他能更好地画画。小满注意到,秀植上街时,往往会停下脚步,打量酒馆的幌子或是树梢的鸟窝。小满想,要是给他买个相机,他不是随时随地能拍下感兴趣的画面吗?秀植有了相机后,无论去哪儿,总是随身携带着。他拍下的,有盛夏时偎在墙角打盹的狗,隆冬时挂满了霜雪的运货的马,花间的蜜蜂,深秋时林阴路上的落叶等。当然,这些都是他在家门以外拍的。在家里呢,秀植拍的是饭桌上的木节,紫砂茶壶,以及各色盆花。他因为喜欢对面楼上谢福家养的鸽子,黄昏时分,也时常跑到阳台,拍飞翔的鸽子。秀植与谢福一样,最喜欢鸽群中的那只黑鸽子。在灰色和白色的鸽子中,它是那么的夺目!它并不是通体的黑,它的前胸和羽翼,泛着隐隐的紫色和金属绿,使它看上去异常的华美!这只鸽子的性情与众不同,在鸽群中,它要么飞在头里,遥遥领先,要么落在最后,优哉游哉,绝不肯流俗混在中间。蔡雪岚出事的那个时刻,秀植抓拍的三张照片,证明了蔡雪岚死在黑鸽子手里!第一张,是蔡雪岚襤着窗台擦玻璃的时候,黑鸽子在她头顶上方出现;第二张,黑鸽子去啄蔡雪岚的发夹;第三张,蔡雪岚的脚脱离了窗台,向下飞去,而闯下大祸的黑鸽子则慌张飞走。这说明,蔡雪岚是受了鸽子的惊扰后,失足坠楼的。鸽子喜欢吞吃石子,而蔡雪岚那天戴的发夹,并排镶嵌着三颗圆润的玉石,黑鸽子大约是想吃掉其中的一颗,才突然袭击的。
刘文波出来了,谢福却进去了。说起他为什么诬陷刘文波,他理直气壮的:“妈的,我一个老婆都没有,他凭什么有两个?!”
小满问秀植,你知道蔡阿姨是让黑鸽子给害死的,怎么不早点把拍下的照片拿出来?秀植哭哭啼啼地说,他听说杀人是要偿命的,他喜欢黑鸽子,不想让它死。至此,谢福也找到了黑鸽子最近频频撞墙的原因,它造了孽,才会如此烦躁不安啊。
谢福因为做伪证,不仅丢掉了打更的活儿,还可能被判刑。他被抓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群鸽子。他把钥匙给了邻居,托他们照管。不过他进看守所没几天,小铃铛就上门了。她说谢福是拉林小城最纯洁最自尊的男人,虽然他相貌丑陋,但品性好,值得爱,她想和他结婚了。她要趁着天好,赶紧把房子装修一下,等谢福出来,好有个新房的模样。这样,那群鸽子有专人侍弄了,毛色油光,精神愉悦。它们吃饱了喝足了,像谢福在家时一样,仍然喜欢在黄昏时,从阳台噗噜噜地飞出去,为天空镶上一道灿烂的流苏。那只黑鸽子,从此后只肯飞在头里,再不落在后面开小差了。
住在老楼的人,见小铃铛一天到晚地长在谢福那儿,忙这忙那的,都很羡慕,说:“这谢半截真是有福,没托媒人,没花一分钱,老婆上赶着找上门来了!小铃铛又富态,又有钱,谢半截真是烧了高香了!”那儿的老人,都喜欢丰腴的姑娘。在他们眼里,肥胖的小铃铛是美的。小铃铛很懂得人情世故,她说装修房子的声音和气味扰着邻居了,于是今天给他们抱个大西瓜过来让大家切开分吃,明天可能又提来一篮沙果让人们随意抓。老人们“啧啧”赞叹小铃铛的时候,也不忘了朝对面的楼努努嘴,说:“住那么好的房子有什么用?还有人不愿意往那里嫁呢!”他们嘲讽刘文波的时候,一副扬眉吐气的神情。谢半截无疑为住在老楼的人,争足了面子。
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了。银树大街的杨树,叶子转黄了。黄过了头的,身子轻了,狂风起时,吃不住劲,便脱离枝条,跟着风走了。它们有的飘到花烛巷,落在商铺门前,心满意足地为人家守着门;有的飘到马铃巷,从狗肉馆门前血迹斑斑的水泥石柱滑过,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哀叹没去着个好地方;还有的转了一大圈,又被风带回老地方,任由银树大街往来的车辆和行人碾压着。
刘良阖不在了,卓霞觉得运行于体内的那团“气”,也跟着散了。她坐卧不安,焦虑,易怒,失眠。她再没了穿素色衣服的心性了,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招摇过市,将霞布的生意都拐带坏了。
这天傍晚,卓霞正要闭店,罗郁来了。不知他是否感冒了,进门后居然打了个寒战。卓霞冷冷地说:“我可说清楚了,你的生意我不做。”
罗郁说:“可是别人做的活儿我信不过。”
卓霞“哼”了一声,说:“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别往帅气打扮了,坑了一个女人还不够吗?!”
罗郁哀怜地望了卓霞一眼,罪人似的垂下头来,低声说:“我不是给自己做衣服,是给孩子。”
卓霞诧异地问:“你收养孩子了?”
罗郁没回答,他走向陈列着布匹的架子,选中了两匹棉布,一种是橘黄地儿撒着银色星星的,一种是豆绿地儿带靛蓝条纹的。他从兜里掏一张巴掌大的纸,对卓霞说:“你看作这样的一身衣服需要多少布,就扯多少。每样布做一套。”说着,掏出钱来,要付布料和手工费。
卓霞摆着手说:“等取时再算吧。”
卓霞接过那张纸,那竟是一张处方签。正面是一付方子,上面写有人参、白芍、当归、香附、鹿角、甘草、地黄、川芎、黄芪、丹参等十几味中草药的名称和克数,背面才是衣服的尺寸。看来这是一张废弃的处方签,罗郁从来不浪费一张纸,把它利用起来了。
罗郁问:“那我什么时候来取呢?”
“你的电话换号了没?”卓霞问。
“还是老号码。”罗郁说。
“那就等我电话吧。”卓霞说:“做好后我会告诉你。”
罗郁道过谢,走出霞布。不过他刚出门,又回转身,探过头,对卓霞说:“你怎么穿得这么花啊?刚进门时,吓了我一跳!”怕卓霞反驳和奚落,罗郁说完,飞快地离开了。
卓霞本想对照着罗郁留下的衣服的尺寸,早点下了布料,将衣服给他做出来,可是罗郁丢下的那番话,让她起了怨恨,她拉开缝纫机的抽屉,将处方签塞进去,想着怠慢它一段时日再说。卓霞慢腾腾地走到立在墙角的试衣镜前,打量着自己:那件绿地撒紫花的上衣,看上去就像发臭的池塘上飘荡着的霉烂了的水草,让人直想掩鼻子;而白地黑黄碎格的长裙,有如一张大蛛网,撞上了一群飞虫,而且飞虫都已僵死了,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上,看了让人厌弃。
卓霞败兴地叹了口气,想换上素色的衣服,可是她刚把一条银灰的连衣裙拿在手上,就心慌气短的,直冒虚汗。她明白,她已没好气息,驾驭这种色彩内敛的衣服了。
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河水,出了雨季,都瘦了。卓霞常常在黄昏归家时,绕过家门,越过堤坝,到坝下走走。河坝旁农人的庄稼,该收割的都收割了,露出泥土的本色。圆形的庄稼地看上去像是漆黑的眼珠,而长方形的看上去像姑娘们包头用的青色额帕。河畔的树丛,经了大大小小的几场霜后,无论是柳树还是青杨,叶子都变色了。青杨的叶子变黄的居多,而柳树的叶子,多半变的是红色。红红黄黄心形和眉形的叶子在秋风中颤动着,以最后的绚丽向这一季的人间告别。卓霞置身树丛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心事透明的婴孩,被一块巨大的花布包裹了。只要老天乐意,将这块布四角对折,她就会被卷到天上去。到了那儿,也许能与刘良阖相遇?卓霞常常会在暮色苍茫的时刻,想起他们曾有的欢娱,想起他看她时那眷恋的眼神。她憎恨齐向荣,如果那个夜晚她不闹鬼,他就会来她这里;即便是不来,她安安静静的,刘良阖早点休息的话,也就不会因疲劳驾驶而出事。
刘良阖不在以后,卓霞遇见过齐向荣两次。一次是在马铃巷的肉摊前,一次是在花烛巷的美发店前。齐向荣在肉摊买的是排骨,当摊主问她还要不要猪腰子时,她痛痛快快地说:“以后再也不用吃那玩意了!”那天她穿着白衣蓝裙,这色彩本来就把人往高了抬,再加上她也的确瘦了一些,看上去好像是长个儿了,很精神。她碰见卓霞,同以往一样,只是微微点个头。而在美发店前碰见她的那次,齐向荣刚做了头发出来,身上散发着橘子香型的洗发香波气味,穿黑色长裤,深灰的立领拉链上衣,拉链上坠着一颗水滴形的黄水晶,湿漉漉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向后梳去,露出明净的额头,显得精干利落,端庄秀丽。卓霞很惊异,刘良阖死后,齐向荣没有灰暗下去,反倒是青春勃发了。
齐向荣和刘良阖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觉得他属于她。相反,丈夫离世了,她倒觉得拥有他了。齐向荣因为是家中独女,上面又是四个哥哥,打小起,她就和男孩子在一起玩,上树掏鸟窝,下河捞小鱼,打群架,掀房瓦,男孩子干的坏事,她都做过。齐向荣的母亲是个仔细人,四个儿子穿小了的衣裳,她不舍得扔,就让女儿捡着穿,这样,齐向荣小的时候,几乎没穿过一件花衣裳。她长成大姑娘后,也爱往男孩打扮,梳着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从不穿裙子,而且衣服的颜色限于深蓝或草绿,走路大步幅,说话高嗓门。她经人介绍嫁给刘良阖,新婚之夜,当新郎俯上身时,她本能地把他掀翻在地骑到他身上,给了他一巴掌。刘良阖刑警出身,擒拿格斗,是他的看家本领,齐向荣哪里是他的对手,就这样,她最终还是被捺在他身下,成了她并不想成为的女人。从那儿起,每每床第之事后,她都有说不出的嫌恶,不吐上几口,觉都睡不安稳。为了培养自己的女人味,齐向荣总是花衣不离身,可这无济于事,她越穿得艳丽,心绪越烦乱。当婆婆得了尿毒症,她把一个肾捐献出去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在此之前,她一直担心刘良阖有一天会抛弃她。少了一个肾后,她知道,刘良阖不管爱上谁,都不会拆散这个家庭了。齐向荣虽然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她与其他女人一样,天性是敏感的。自从那年卓霞到她单位,送来了刘良阖在霞布做的那套休闲服后,她就明白,丈夫看上这个拉林人公认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了。她忧虑、嫉妒,看见卓霞时恨不能剥了她的皮!她对丈夫严加看管,可是不幸还是发生了。那个黄昏,在民惠巷,当她看到卓霞领着的堂堂,见到刘良阖后,表现出对主人才有的亲昵和热情,她明白了,丈夫已经出轨了。如果刘良阖是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姐发生了关系,她虽然也会生气,但不会恐惧,因为他图的可能只是个新鲜和痛快,不会动心;而卓霞这个女人,却令她胆寒,因为她占尽了女人的风光!打败这样的女人,实非易事。齐向荣想来想去,既然身为公安局副局长的官职都约束不了他,她也没有姿容的优势拿住他,看来只能求助鬼神了。她在画鬼魅和磨刀斩鬼的过程中,感觉到丈夫又渐渐回到了身边。刘良阖出事前的那个夜晚,她一回家,就察觉到丈夫有点异常,他做了一桌子的菜,拿出一瓶五十八度的高粱烧酒,说是要和她干掉了它。齐向荣想,他是要把她灌醉,趁她熟睡时,去跟卓霞幽会。一旦看穿了丈夫的计谋,她当然是滴酒不沾,而且未等刘良阖下桌,她一撂下筷子,就嚷着见着鬼了,披头散发地大喊大叫,画鬼斩鬼,让那个夜晚销蚀在阴气重重的鬼魅中。她哪能料到,真正的鬼正潜伏在拉林河谷中,几个小时之后,索了刘良阖的命!她恨卓霞,如果不是她,她不会制造那个地狱世界,描绘那个世界的时候,她几乎真的疯掉!
天越来越凉了,穿风衣的人多了起来。这天下午,卓霞觉得心里不那么忙乱了,于是取出处方签,打算把罗郁的活儿给做了。当她仔细打量衣服的尺寸时,大吃一惊,因为这孩子的上衣的衣长是十五公分,袖长十公分,肩长只有七公分。裤长呢,不过二十公分。如果尺寸无误的话,这孩子不过两鳰长,跟猫崽似的,实在是太小了。卓霞掏出手机,想问问罗郁,是不是尺寸搞错了,但一想罗郁做事一向细致谨慎,而且是个怪人,便没有打那个电话。她心想,即便这衣服是给鬼做的,我也随罗郁的意吧。于是先裁剪了豆绿地带靛蓝条纹的布料,踏着缝纫机做起小衣服来。
卓霞正做得投入,齐向荣来了。她手持一个淡青色的画筒,穿一件咖啡色大开领的短风衣,系一条米色长丝巾,黑色长裤,半高跟的黑皮鞋,看上去英姿飒爽的。卓霞见到她,停下活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这店里的生意好像不怎么样嘛——”齐向荣坐在紫檀色的长条凳上,拖着长腔说:“正是换季的时候,怎么一个客人都没有啊?”
卓霞说:“花烛巷又开了一家布店,这里人少了,也正常。”
“你还好吧?”齐向荣问。
卓霞没有回答,反过来问:“你好吗?”
“良阖虽然是走了,可他留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刘齐真是懂事,每隔一两天,都要往家打一个电话,他说了,非北大清华不上,说是将来要在北京安家,把我接过去享福。咱们都是女人,在后代这点上,我可是比你命好啊,老来有指望!”
卓霞明白她是来干什么的了,她无所谓地笑笑。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做个纪念。”齐向荣说完,要打开画筒。
“我胆子小,别打开了。”卓霞制止道:“蹦出那么多的鬼来,我怕是招架不住的。”
“你怎么知道是鬼画?”齐向荣问。
卓霞不语。
“噢,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告诉你的!”齐向荣恨恨地说。
卓霞指着画筒,一字一顿地说:“你用它杀死了他!”
“是你杀死了他!”齐向荣“嚯——”地站了起来,大叫着。
“是你杀的!”
“是你杀的!”
她们声嘶力竭指责对方的,是同一句话。
卓霞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齐向荣看着她憔悴不堪的样子,大约动了恻隐之心,轻声说:“你不要鬼画,我就不强给你了。不过,有一样东西,我得还给你。”齐向荣打开画筒,将一把钥匙,“当啷”一声倒在缝纫机上。她说:“清理良阖的遗物时,我在他办公桌的笔筒里,发现了它。”
卓霞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钥匙,说:“早换了,没用了。”
齐向荣凄凉地说了声“真的换了吗”,摇晃了一下,用手扶着缝纫机板,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待她恢复平静,要离开霞布的时候,她指着卓霞做着的那件小衣服说:“这是给布娃娃做的吧?”
就是这句话,令卓霞茅塞顿开。她想,罗郁不喜欢实质的婚姻,当然也就不会喜欢实质的孩子。他的孩子,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布娃娃!他为孩子做的这两套衣服的颜色,卓霞总觉得眼熟。她冥思苦想,终于忆起了,刘良阖那天跟于十环来霞布时,她从于十环递过的那沓信中看到,蔡雪岚曾对心上人说,不能让五魁总穿蓝色的,要再给他做两身衣服,橘黄的和豆绿的!而罗郁做的,恰恰就是这两种颜色的小衣服!看来,蔡雪岚爱上的那个人,是罗郁。而五魁和七巧,不过是他们虚拟的儿女。
卓霞取下蔡雪岚做的那件风衣。天啊,都不用尺子量,一打眼,她就能看出这确是罗郁的尺寸。可是当初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是为他做的呢!不过,她为什么叫他“四耳”呢?卓霞把“罗郁”二字写在纸上,仔细打量,发现罗的上半部果然有个“四”字,而“郁”的右半边,竖着个“耳朵”。组合起来,可不就是“四耳”吗!
至此,卓霞又有勇气穿素色的衣服了。她悉心为五魁做小衣服的时候,甚至开始怀念,她和罗郁度过的那些相安无事的夜晚了。
这天晚上,月亮把自己打扮得很好,光光鲜鲜地走在天上。卓霞也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穿着雪青色的长风衣,系一条深灰撒银点的开司米围巾,足蹬黑色的羊皮靴子,轻轻盈盈地走在地上。她捧着一件男款风衣和两套刚做好的小衣服,穿过花烛巷,走上萧瑟的银树大街,然后拐向暖阳巷,朝罗郁的住处走去。已经是晚秋了,凉风沁骨,卓霞的身上起了阵阵寒意。她想,这件风衣,罗郁没能抵挡上春寒,抵御秋风,正是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