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小燕那边抄起电话就骂:死鬼马波,你在哪里?我以为你早进了大狱。我马上就要生了,生完孩子,你就别指望再进家门!
马波这边好着声音说:我亲爱的老婆,现在就是为你服务呢。一定要懂得耐心呵。回家,回到家,你就都知道了。
马波从省城返回已近中午,本想事先给万小燕打个电话,又觉打过去,也不会有好果子,更不知这孩子生没生下来。又想起母亲当年生自己,还在那里洗衣服呢,忽然就觉不好,一个小时后人就落了地。现在的女人,是不是太矫情了?他知道万小燕的脾气,自己越是在她身边,她就越是虚惊。
在自家楼下,马波打开了后备箱,黄羊身上还盖着那张白色的羊皮,眼睛依然大睁着,马波的手伸出去,目光再次停在了那里,是在这时,他似乎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两只手像脱落的树叶般飘了下来。这羊,无论如何,依然与他有着莫名的牵扯,和前几次谋面一样,这只羊,似乎还是对他有话要说。
你不说话就不行吗?
马波听见那羊说,你真就能把我扛进家门?
是啊,我真的能把你扛进家门吗?
此时的马波,眼前看到的已并非一只,而是更多成群的黄羊站在那里。
我们已经说了一路,你们还能把我怎样?我也不容易呵。是的,马波最先听到的,是随自己心脏一起跳动的声音,正是在自己的声音里,马波听见了那来自草原深处呻吟般的祈祷,听起来有些恐惧,有些虚无缥缈的歌唱,又像来自夜空给予的暗示,令人四肢无力难以把头抬起。就这样,后备箱的盖子不知不觉慢慢合上了。作为一个人,如果回答不出一只羊的提问,他只能这么做——服从内心神灵的指引。
马波重新回到车里,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窗子。窗子紧闭着,估计万小燕还在家里,于是拨通了电话。女人似乎已经感觉到马波快到家了,电话里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
马波,你不在身边,我总是害怕,我已经一夜没合眼了。你一定要快些,生孩子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难道你就不知道吗?
马波紧紧盯着那扇窗子,好着声音说:
正往家赶呢嘛。快了,快到家了。你可千万别再生气,你这个人,就是爱生气。一定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马波的话说到半路时,就觉又在骗人,恨不能给自己个嘴巴。自己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撒谎,可是这几天,他已经撒了多少的谎呵。正想着,万小燕那边电话已经“咣”地一声挂了。他知道这女人,一定是哭了。
马波飞快地穿过市区,径直去了坝上方向。
雪后的坝上草原,沉寂肃杀,天地间尽显收敛。回到坝顶马波才发现,雪其实并非自己担心的那么大,老天爷像是在吓唬一个人。当初如果不绕内蒙,事情办得也许会顺利许多,也不会有这么多周折,这一路的麻烦,其实就是自找的。
马波的车在坝顶慢慢溜着,几只不甘寂寞的山鸡,正在冷风里小心刨食。马波远远地,把它们绕了过去,直到找见了那座敖包。
羊,坚硬得更像是一块石头。又像是一种对抗,这一次马波有意多看它几眼,很奇怪,那羊,那两只大羊眼,已失神地暗淡下去不再疑问,这些疑问,究竟有没有呵。硬邦邦的羊,冰凉沉静的眼睛如同一眼深井,向他证明着自己早已死去。你现在还有话再跟我说么?马波把羊抱起,趟着雪,一步步向那座敖包走去。
敖包的形状是一座塔,由无数莫名的人垒起,高高的塔身,挂着几十条祈求来世的红布飘在风中。真是吉祥呵,一只黄羊躺在那里,新鲜的白雪映衬下,既庄严又有着些无辜。
马波找来一些柴枝,一层又一层,就像小时候,父亲把一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一样,也搭成了一座塔的形状直到完全遮蔽,只有遮蔽了,别人才不会看见它。有敖包在,马波也不必再为它担心了,也许,有一天,依然会有人问的,咦?这只羊怎么死在了这里,那就,让它自己回答吧。
返回时马波还想起一件事。不必等到夏天,待雪化了,一定把照片给那个牧人送上去。还有,那两个林警,城里人说话要算话的,不能总让人家以为都是些骗子。
车到坝底时,马波的手机有些惊慌失措地响了。里面是李鸣启的声音,李鸣启说:马波,你在哪儿?
马波说:我在路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