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会场走的时候,马波在礼堂门口碰上了猴子,猴子捅了一下马波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唱歌,到我们那干得了。这时的马波并不想理睬他,但马波还是首先看见了那一头黄毛,人就愣了一下,只觉仿佛又看见了那只羊。
马波说:去你们那鬼地方,就得染头发,我从来就不想去。说完就往里挤。
马波悄悄挤在人群中,准备把主席台上久违的孙处长认真端详一番,就像在盛大节日里欣赏一幅人物画一样,再没有比这样的时刻更令人轻松惬意了。坐下来的马波,特意找个靠前的座位,看上去像个专心听讲的小学生。抬头看见,猴子更积极,伸着细长的脖子坐得更靠前,一头黄毛卷在那里,人群中自以为是地闪闪烁烁,心里便又生出一些牵挂:送上去的那只假羊,无论如何令人心虚,就不知这个孙处长,今天能生出些什么事端。于是,马波的两只眼睛把孙处长盯死了。
马波发现,端坐主席台上的孙处长,比上次见面时胖了许多也白了许多,虽然年轻,神态上却颇具领导风范,尤其是两只臂肘架在桌面上的姿态,看上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曾经受过良好教育,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孙处长的讲话,听上去很有高度,视野开阔,一字一句,声调把握得抑扬顿挫,从宏观到微观,从主观到客观,从企业转制到WTO再到互联网,从下岗工人再就业到社会保险,语速不紧不慢,节奏有致很好接受。尤其对企业破产意义讲得好,理论联系实际引经据典,层次分明有板眼,讲到后来,竟让人搞不清,究竟是窗上碎玻璃的反光,还是孙处长动了真情,居然让马波看到了那种被称作泪花的东西,这无疑等于给在场工人吃了颗极富同情的定心丸。我们这个快速发展的国家,目前最需要的,便是发展与稳定呵。
望着眼前滔滔演讲的孙处长,马波的脑子逐渐走了神。想起那次孙处长来,这龟孙子,一口气竟然要了三个小姐,出来时的那张脸,既严肃又端庄,那走路的身姿,那轻声的咳嗽,看上去又特别像个年轻干部了。他还不到三十岁,竟是个多么像模像样的牲口,一个人从嫖客变成台上的干部,竟是这么从容这么利索。又想起这小子那漂亮女人,吃了那么多了油的黄羊肉,会不会生出个黄毛?马波偷着乐了一下,又怕被人看见,就觉这样的想法有点损。经过较长时间认真细致的观察,根据孙处长脸上谈笑风生的表情和整体气氛,马波相信,关于那只羊,他应该是满意的。这本来就是个扯犊子的事情,用不着自己再操心了,不就是一只羊嘛。然后又想起李鸣启说的那句话:狼行天下吃肉。剩下的,就是狗行天下吃屎了。
散了会,一行人去乾隆大酒店吃饭。李鸣启特意为孙处长点了一道人工养殖的红焖黄羊。李鸣启说:
来到我们塞外,不吃黄羊,等于白来。吃吧,再不吃,今后可就没机会了。
孙处长往嘴里放进一块肉,俨然行家似的,表情上很快有了变化。孙处长说:
这才是真正的野生嘛,你们给我送去的那只,就不是这个味道。
酒桌上刚刚进入状态,孙处长一句话,都停止了动作。坐在门口菜道上的马波做贼心虚,心里先是动了一下,头上非常及时地冒出了一层冷汗。
孙处长的嘴还在蠕动那块黄羊,嘴上淌着一些油渍,继续问:是不是人工饲养的?
李鸣启脸上便现出了一些尴尬,李鸣启说:这就得问小马了。小马,你说,老宋会蒙咱们吗?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轻而易举地把马波头上的汗彻底挤了出来。马波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今天这样的场合,李鸣启居然会把话题转向自己,手里的筷子便停在了半空中。马波说:
老宋可是个实诚人呢。他说,他们跑了一个秋天才弄到手,肯定不是人工饲养,我眼瞅着从地窖里拖出来的,身上还有枪眼呢。
然后是吴主任出来解围,吴主任说:眼前这才是饲养的,你那只,是野生的,所以味道有区别。孙处长你夫人,不是早把羊肉吃光了嘛,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家生野生,怎么也是个补。
话说到这份上,孙处长似乎已经有所察觉,当下的话题有些不合时宜,于是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换个话题。喝酒喝酒。家生也好,野生也罢,我只是顺便说说嘛,它毕竟是只黄羊。来,端杯,我代表我夫人谢了!这女人也太麻烦了,说完一饮而尽。然后又说:李鸣启,你真是给了我一件最好的工艺品,那羊头挂在我家客厅里,实在是漂亮,威风凛凛有气势。每看到羊头我就想,黄羊,能在坝上那么恶劣的条件下生存,是需要一种精神的,那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很好学习的,其实,我们人类的生存环境,比黄羊可是恶劣得多呀。你们要听清,我说的生存环境,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仕途险恶呀,就说你们这次破产,大家费了多少劲。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