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水,我拒绝一切的食物,以一种打碎旧世界的骄傲,小心地、探险般地听凭自己一步一步地、往那个‘饿’的深处、最深处走,如同拧干一条肥大多水的毛巾,两头绞,下死劲绞,像守财奴算计最后的油水,压榨一切残余的脂肪,刮空每一个骨头缝,挤压每一个毛孔,直至彻底空空荡荡,连回声都无法发出……我时而昏睡做梦,时而半醒着迷糊,或者冷漠得像个僧侣。我好奇地察看自己的皮肤、头发、指甲、胡须、体毛,留意它们的干枯、变色、干瘪,停止生长直至掉落,我揪起破口袋般的肚皮,把它编成麻花,我在肋骨上弹奏,关于骷髅的狂歌……真的太美妙了,我脚踩着浮云,飘飘忽忽中获得从未有过的轻盈!
“唉,不过,你也知道,我那时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不是自由身,他们,唉,是因为在乎我吧,用那种让人疼痛的眼神看我,一直抹鼻子淌眼泪,偷偷摸摸地试图给我输液或吃药片……不行,这哪儿行!可是我的力气的确越来越小了,我真担心我斗不过他们,被他们骗着吃下什么……怎么办呢,这可真把我给难着了!昏乎乎中,我向院子里看,向天上看,向黑乎乎的夜里看,向着我最想去的某个地方看,终于,我想到一个大家都开心的解决办法:同意恢复饮食,但只吃我自己选定的东西。
“就这么的,从小木凳子的左腿开始,从风信子的根茎开始,从竹笔筒的节疤开始……这庞杂而狂妄的、同时也是最笨蛋的食物之旅,就这么的,在我一个人的齿舌与肠胃里开始了,多么开心啊,我真的是满心欢喜,因为我吃到嘴里的每一口东西,都是最原始、最诚恳的……我甚至颇有成就感地遐想,其实,我不仅仅是在为我自己吃吧,也是在替你们大家!总有一天,当世界给糟蹋光了、你们真的没什么东西能吃了,你们一个个的,也就会随我而来、步我后尘,你们会明白,以前是错怪我了、误会我了,其实,我只是比你们走得稍微快一些、远一些而已……”
刘念愈听愈是欢喜、惊骇,激情耸动,老天爷啊,真的是他,肯定是他!她本以来找不到的那个人!她忍不住踮起脚,紧紧地抱住秦邑,迫切而放肆地向秦邑亲吻上去!真的,一个亲吻,这总是可以的吧。她真的喜欢他!她好不容易找着他!
都想不到秦邑竟是这么灵活的。他很自然地接住刘念的手,人往后一让,开个小玩笑:“嗳,当心,老虎在看着我们呢……”
刘念羞愧极了,眼泪水马上就下来了,可能还包括那个过去了的裸身之夜,多么大的委屈啊,太难受了,怎么都止不住了。
秦邑递过来纸巾,等她擦湿了,又默不作声地递过来另一块,并不劝说什么。
刘念更觉凄荒,转身便走,秦邑留在原地不动。刘念走出去好几步,他终于喊住她:“你,其实一直没有问过我最关键的问题。我为什么总一个人过,为什么不跟你好?”
刘念转过脸,心中几有劫后余生之感——她刚才掉头走,心里其实在赌:如果秦邑马上喊住她,不管怎样,她都将留下,无条件地!反之,就此算了。
“为什么你非得一个人?不要我?”刘念听话的、同时也有点紧张地问。
“为什么我只能是一个人?”秦邑重复,露出神秘的笑,“我也是这几天才想明白。你想想,那时候,他们已经同意,让我随便吃我想吃的东西,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坚决地想要丢下一切、离开我曾有的生活?包括前天晚上,咱们两个之间的那件事,我也一直在苦苦琢磨,为什么我就一点不想跟你在一起?毕竟,那不符常情!
“就在昨天,就在这个公园、这只老虎笼子外边,我突然想到,你说,这会不会跟我的饮食有关?嗯?一个人,吃什么或不吃什么,便导致或避免他成为什么,这就跟一个人看什么书、受什么教育是一个道理吧。你想,我现在吃的是这些,而以前吃的是那些——是大不同的,这就导致了变化,尤其是欲望的变化,比如,对好东西的贪恋、与他人的竞争心、对格局与势力的关注、对家财的守护、对亲眷的占有与挂念等等,这一些,我早就没了,现在看来,也包括性的欲望,在我都没有留意的时候,它同样被‘变化’掉了……也许,外人看来,包括在你看来,必定以我多痛苦、多可怜,甚至我也以为自己会舍不得,但真的,那一切的撒手,都伴随着踏踏实实的宁静与无谓……比如,那天晚上,你相信我,我真的希望可以让你好受一些、与你好好亲热……可是,你听得明白吗?我没有办法!大概,我就只好这样了,从身体到内心,都只能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