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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时,人人佩戴毛主席像章。但是,天地良心,从来没有必须佩戴的规定。而且,天地良心,没地方卖毛主席像章。更古怪的是,也没有什么单位发(部队除外)。但是人人都有,都戴着。
毛主席本人不用戴,林彪戴部队发的“军星儿”,周恩来戴方形的,没有毛主席形像,却有五个“毛体字:“为人民服务”。
那个时候,基本上没人胸前光板,不戴个啥的。走资派与地富反坏右,监狱服刑的犯人没资格戴。其他都戴。戴在蓝制服上,戴在绿军装上,戴在农民兄弟的小褂上,戴在男男女女的左前胸上。就连许多幼儿的围嘴上,也挂着毛主席像章。
有人粗略统计过,“文革”时制作的毛主席像章达80亿枚。平均一人十枚不止。这么多像章是怎么流通的,怎么生产的?每个人是如何得到的?可以肯定的是:都不是买的。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像章原材料是铜、铝合金,或其他金属,据说还有金银和钻石的,将用途说明白,大概不难获得,生产、制作技艺说难也不算难,可也不易。有冲压设备,有模具,就能生产出毛胚来,之后还得电镀、上色、抛光等等,才能成为成品。产量很大,而且不断更新。
最早的像章不大,应该是王朝闻做的那尊老毛脸朝左的侧面浮雕。大小如一分钱硬币;铜质。那个时候看,感觉很精致。红底金像,外边镶一圈儿金边。在制服上戴着挺合适。之后越做越大,据说最大的有烧饼大,已经不可能用别针戴了,只能用丝织物套在脖子上,挂在前胸。
1967年,我和我哥回老家,乡下孩子们看到我们佩戴着像章,纷纷喊叫:看哪!毛主席的“的脑”(即脑袋之意)!我们这两个大活人倒好像不值得注意。我们对他们的用词感到震惊!如此粗鄙,居然没人干涉?要在城市,就为这也会被抓被批一场的。实足的“大不敬”啊!我们在乡下待了四十天,走的时候,把像章送给老家的人了。因为四十天之间,像章已经大了好几圈儿,戴着回城也早落伍了。
果然,城里早就变了!已经没人戴那么小的了,不仅增大了,而且花样也多了,像章上的毛主席已经不仅仅是清一色侧面的了,有许多已经成为正面,也胖了,更像当下的毛主席了,有的能放下身子了,有些还挥着巨手,细致人微到能看出后边有无边的群众。也不全是圆的了,有方的、旗型、星型、心型、天安门型………我们很快就跟上了时尚,但从哪儿来的?忘了。反正不是买的。只要你待在人群中,有同事,有同学,有熟人,你就会有毛主席像章,而且会跟随时尚,不断更新。
后来不同的像章有了不同的名称。最不易得到的是,总政发的星型加一小长条,上书“为人民服务”为一套的“军星儿”,据说上边有编号。和最近嚷嚷的军车牌照似的:一对一;所以金贵。有的按照大小排,如“北京大号”、“北京一号”……;有的按照图案叫,如“井冈山”、“延安”、“七律·长征”……
之后就流行攒毛主席像章了,弄一卷黄黄的海绵(也许叫泡沫塑料),把像章别在上边,平时卷起来,以免被磨。黄黄的海绵同样不是买的,但大家都有。
大概到1968年,就有了毛主席像章市场。前几日看了荣剑先生文章《中国的边缘革命》,一下让我想到了“文革”打派仗最火时的这个市场。毛主席像章市场非常标准,有场地,有当日行情,有交易秩序,有大户,有散户,有收益,也有折损。就一样,没现金。这也够古怪的。没研究过个市场,但我相信有人致力于搞这个市场。甚至有专业的操盘手。出于战略目的,用做多或做空手段,谋取到最大利益。
这个也许是永不套现的交易市场,充满风险也充满乐趣,所以非常火爆,交易量很大。有人从三四个小像章入市,没多久,就成为拥有好几大卷海绵,别满了像章的胜者,一番炒作后,翻了几十倍。当然,也有带着许多来,最后赔到空空两手的。
我随着同院发小到过这个市场。很远之外,就能看到许多夹着黄色海绵的人,朝着市场走。他们彼此脸熟,互相打招呼问候。而且都知道当日哪一款最火,哪一款新人市.上市价位在哪里,溢价率多高,而且都会折算,如,用多少“价位”低的,能换到多少“价位”高的,趋势是什么?资本雄厚的有“作局”的能耐,把许多小户一把就抄了。带我去的就指着远处一个普通的瘦子说,就是他,能把整个场子“翻过来”。那瘦子倒没挟着黄海绵,只是站在墙边抽烟,脚下放着一个普通的人造革包,也许他身边有许多朋友。给我的印象是一派从容。我问朋友:这个“大拿”如果把他的像章全卖了,大概值多少?“钱吗?”朋友反问我。之后说,比钱可多多了。这不是钱的事。
在造反与革命的洪流旁边,确有这么一个竞争激烈的市场,与大革命并行不悖地存在着。有人在里边“破产”,有人在其中“得意”。是不是最终有超级大户在里边获利,我不知道。但这个圈子运行的相当高明。有生意头脑的人,有赌徒心理的人,有投资回报企图的人,都能在那里得到锻炼。这个圈子,在革命时代通行的是另一套规则,大概和现代经济环境差不多。可以破产,可以输得精光,但绝对没有打砸抢,没有政治强权。是否最后被专政机构取缔,我就不知道了。但如今在每个城市的旧货市场,仍然还能见到像章交易,说明三十多年来,它一直若隐若现存在。只是现在成为收藏品市场,直接与金钱发生关系了。
经济活动是人的本能,形成市场亦非奉命,人天生就能发现商机,而市场一旦形成,那只“看不见的手”就必然现身,制造出全套游戏规则。这与主流思想相悖的东西,确如像章上那个人所说,是“自发的、每时每刻”产生的。你只能徒叹奈何!连他本人的头像,都成了市场交易的对象,这一颇具反讽意味的事实,一方面说明个人崇拜不知觉间走向反面,同时也说明,生意的行为多么顽强,任你“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也遏止不了这一冲动。在如火如荼的革命烈火旁边,尚且形成这个也如火如荼的市场,难怪之后政治上稍稍松动,立刻就出现了“小冈村”、“傻子瓜子”、步鑫生、马胜利们呢?
有经济学家问:为什么长期受制于僵化的意识形态的人们,能够在一夜之间完成向市场经济(在科斯和张五常的汉译著作中,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的代名词)的转变?这些转变是如何发生的?作为见证过“像章”市场的我,不以为怪,市场的潜流一直就存在于社会的边缘。毛晚年发表过一则“最高指示”:“我国现在实行的是商品制度,工资制度也不平等,有八级工资制,等等。这只能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加以限制。所以,林彪一类如上台,搞资本主义制度很容易。”又说:“八亿人民,不斗行吗?”从这些“最高指示”中,听得到他的哀叹。可见已经七老八十的他,仍然能清楚看得到这一边缘价值。并且不时抱怨他的战友“形而上学猖獗”,看不到,认不清这一革命的对象的危害与可怕。
改革开放的设计,最重要的就是解放生产力,放弃了姓社姓资的争论,经过十多年的拉锯,渐渐给民间草根松了绑。
所以,我认同这一说法:“中国边缘力量的边缘革命,而不是政府主导的改革,完成了中国的市场化转型。边缘力量所推动的改革,对中国的市场化转型起到了根本性的影响,带来的是制度变革和制度创新。”
“文革”中的像章市场,是市场最顽强、最智慧的存在方式,专政机关也拿它没法子,大家对主席的热爱嘛!这一链条的生产环节,越设计越复杂,最后有能发光的,镀金银的,不断生发新题材,新版本,完全不计成本。据说都是军工企业生产的。但我从未见过什么人说,他的工作是设计或生产毛主席像章。形形色色,数以亿计的像章,应该是随意发放出去的,连外国人到中国,都会送他一枚像章,别在衣服上,立马就成了自己人。任谁也没想到,这些金属像章在流通过程中,居然在民间成就了那样一个中规中矩的市场。
像章的去向也蹊跷,说一声没就没了,现在流行于收藏品市场的,大概连当年的千分之一都到不了。
就算我们不知道,熟读古书的毛泽东应该知道“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两句诗。晚年他制止大建他的雕塑,他主张信任群众,相信群众的首创精神,不知他是否想到改革开放,他认定那只能是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实际情况却是,那正好是群众自下而上的普遍意愿。
仔细想,在“文革”的沸腾时期,还有过一个很纯粹的市场,既不关乎吃,也不关乎喝,同样无须货币介质,发掘它的价值同样是非常有益的,不过那是下一篇短文要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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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造反派们,其实也并不喜欢当时的宣传画,拿起笔作刀枪,无论男女,竖眉瞪眼,闭嘴立目。张挂在那儿,无非为“给力”。犹如门神,或避邪神兽而已。事实上,谁家也不喜欢娶个造反英雄回来,一天到晚与爹斗,与娘斗,与周围邻居斗,如果有火线上的恋爱,男孩也必然喜欢正常的女孩。人的本性还在,但必须藏在另一副面孔之下。
当然,这场触及灵魂的革命,早超过了一般方式的洗脑,与希特勒时代相仿,即使在家庭这最后的归宿或港湾,也充满革命味道。许多家庭分成两派甚至以上,饭桌上要么怒目相向,要么短兵相接,边吃边斗,嘴里吃的是饭,说的却是和饭、和家、和彼此毫不沾边的词。互指为反动,却仍旧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不一派的夫妻,派性都很强,却不妨碍生孩子。心理、生理彻底分裂,加之以混沌,就这么过日子。
所以,八亿人民不斗行吗?不是生来想斗,而是奉命而斗,被煽动点燃而斗。除了地、富、反、坏、右,斗字面前,人人平等,夫有单位,妻有工作,子女有学校,都属于不同组织(战斗队或其他),这些组织都是更大组织的分支,派属的观点,皆出于上,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层级的高处是怎么回事,各家有各家的传单、大字报、广播车、甚至日益正规的报刊。唯有一点不变,无论怎样,大家都是革命群众,所以有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斗志,同样的地位,在或文或武的战斗中,有同样的豪情,而且他们誓死捍卫的是同一个人,他们与对手的不共戴天之仇,是坚定地认为对方是假捍卫。这就很不好办。
闹到中央,总理、康老、伯达、江青们出来裁断,要么是呼吁团结,要么隐约支了一派,回去就是一场武斗,鲜血一流,就凝结出革命感情了,唯有这时,流血死人的一方,会赢得芸芸众生的同情,唱悲歌的一方,往往有了人味。再也藏不住的人性常在鲜血面前迸发,与冷血的一方又大打出手。
如此这般,持续两年,也许是斗到了僵持不下,也许是多少看破了幕后端底,也许是累了,大约1968年底到1969年,家家养起了热带鱼。
中国的事很怪,这二十一世纪阔人家才有的奢华,早在国民经济崩溃的边缘,就普及到平民百姓家了。
那真是:就是我饿着,也不能让我这鱼挨饿!
那年我十五六岁,正在家闷头拉胡琴玩儿,忽听得邻家姑娘弄来了热带鱼,在院里晒着。出去看,已不止一家有了。又几日,已是家家皆有。我不免感到有些耻辱。从侧面打听,谁也说不上那钢架鱼缸是从哪儿买的?热带鱼呢?更不知从何处来?我哥对流行事物多采不屑态度,天天告诫我,不能随波逐流,不能人云亦云。可我妹妹还小,她喜欢,我也不能免俗,更不愿因家家都有,而我家独无之姿,晒晾我家于水落石出,在全院丢人现眼。
于是去找与江湖素有渊源的表弟。表弟比我晚来山西好多年,但由于出入江湖,早已熟练地改说一口本地话,所知所见所感皆与有我有异。他二话不说,从库房取出一只钢架鱼缸,同时送我一瓶热带鱼,教我如何洗鱼缸,如何换水,如何加温,如何喂养等等。我好奇极了,问,你这鱼缸是哪儿来的?他说:焊的。我又问:你会焊?他说是厂子里工人焊的。这意思我明白了,在我们这座工业城市,任何人拐个弯都能认识工厂的工人。大家的鱼缸能制作的那样专业,都出自周边工厂。做这个比做毛主席像章容易多了。我又问:热带鱼是从哪儿买的?他说,换的。并告诉我,他给我的这几条“孔雀”,就是他用两条“红剑”换的。“先养孔雀,好活,死了也不值什么,会养了,再给你好的。”接着我看了他的鱼缸,确实丰富,红剑、蓝剑、黑茉莉、斑马、虎皮……五花八门。他的鱼缸很大,有一米多宽,还配有吸水管、温度计、各种鱼网。看得我目瞪口呆,他说,这不算什么,厉害的还配有专门的电泵,自动换水,还有特制的灯,昼夜不熄。
我和我妹妹就骄傲地也有了热带鱼。虽然不过是孔雀。
养热带鱼目的不出两个,一为观赏,二为买卖;我们却是为养而养,严格按表弟教的法子换水,小心地把孔雀用小网捞到小玻璃瓶里,把鱼缸洗得干干净净,边边角角,一丝不苟,再把孔雀捞回去。有比较欢实的喜欢蹦,换水时不慎掉到地下,就格外心疼加害怕,赶紧放入水中,以后几天都得看它伤了没有。幸好它是全然透明的,能从外表直看到内脏。
有了这缸鱼,我们就得和院里的孩子一起到公园采集水草,捞鱼食。一天都不能停。但全市皆养,几个月前,街头争斗,就挪移到公园或其他水隰旁了。大孩子打小孩子,男孩子打女孩子,大男人,尤其是壮汉,是这一链条的最高层级。似我等只能拾人牙慧,天天打听,哪儿争斗少些,大家在一起,经常嘀嘀咕咕:
迎泽公园去不成,海子边去不成,黑龙潭行不行?还不行,那就再远,汾河坝堰如何?要是去晋阳湖可不行,没自行车,还得编瞎话,中午回不来呀!晋祠?更不可能,没钱坐车………
在我们有了几条孔雀的时候,隔壁姑娘已经有红剑了。我们得加紧。终于一日,孔雀中有一位鼓腹者,有生育之兆。它绕圈儿游着,其他鱼好像明白,此事间,不可乱打扰,悉沉于缸底。但缸外却全是孩子的脑袋。忽听得隔壁姑娘喊:生了!看了半天,果见从绕圈的鱼身边多出一丝晶莹透明的薄片,翩翩游动起来。我至今也没搞明白:如此不值钱的孔雀,为什么竟是胎生动物?大家盯着这可怜的母亲看:一条、两条、三条……结果这位功勋妈妈一下生了十几条。
我们劳神费力,为鱼服务,好处多多,既早早锻炼了家务基础,比如刷洗功夫,追求洁净,也锻炼了筋骨,天天早出晚归地为鱼打食,还毫无羞耻之心地受到生命教育和性的启蒙,男孩女孩一齐叫着:看啊!它俩在配!
没多久,我们赖以起家的孑L雀就很多了,我们用它们换来隔壁姑娘的红剑、黑茉莉,也算升了一级。
过了一段表弟来,说还得给你们一个大缸,批评了我的自满思想,说,就是你们全院加起来,也换不回一只“金丝”,更别说“神仙”了!此前我既已入行,当然也听说过“神仙”,那好像是当时养热带鱼的最高层级。非真正“大拿”不能拥有。好比1990年代的“486”,今天的iPhone6。
表弟于是带我去热带鱼交易市场。与毛主席像章市场相仿,就在一条街巷的空场间,同样没有现金交易,人人捧着鱼缸,拿着小网,踅摸来踅摸去,寻找自己中意的交换物。表弟是行家,告我不可多嘴,我便不多问,跟着他到一个老大身边,一下见到了“神仙”!居然比我的手掌还大,竖竖的,不歪不斜,不知怎么保持着骄傲的平衡。它通体闪光,侧身莹莹然有蓝钻石般闪亮的条纹,它的美丽一下颠覆了我对南天门里那些神仙的崇敬。1990年代,北京馆子里常卖红烧平鱼,第一次吃时,我就嚷:怎么能把神仙红烧了呢!在鱼市,交易频繁,除了鱼,还有鱼具、鱼食。后两者可用等值的鱼换,如果用钱,也许危险,因涉及了“主义”。鱼市周边是络绎不绝的养鱼人,街上果真少了游行、造反的。
1969年以后,被发动起来的造反者日益失去动力,政治争斗日益向上层集中,越来越多的迹象或索性是消息,使民众们明白,那些斗争跟自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满怀豪情的人们无事可干,工厂里也没什么任务,空闲时间,工人们将随处可见的角铁焊成鱼缸,有大有小,拿出去送人,未必挣钱,但或许有某些好处。“鱼市”的市值照例不用人民币算,可同样有主宰,操控着价格交易和市场运行。与毛主席像章市场略为不同的是,这个市场彻底没有意识形态的旗幌,容易受到官家干扰。因此,行帮气更重,组织性更强,耳闻曾有过帮派间火并的故事。
但它带给普通人的却是各家各户那一缸热带鱼,鱼缸全在后来放电视机的地方,在远没有进入电视时代的当时,人们从这些鱼的游动中品鉴生活,从喂养并繁殖自家热带鱼的劳作中找到活儿干,享受成就感。此时的民众再难发动了,到了批陈整风、批林批孔,民众没什么人把它当回事,一致认为那是上头的事。醉心于热带鱼,涵养了大量民众的性情,谁能掂量出终日看着美丽鱼儿游动时,人得到美感的分量?也没办法找出醉心于热带鱼的人们,那另一番境界的边缘。唯有高龄的领袖,完全不知下情竟是如此玩物丧志,还在通过联络员发出日益令人莫名其妙的指令。
我至今不知道,那么些热带鱼是从哪儿来的?总不会是亚非拉人民的馈赠吧!如果不是,它们是怎么蓬勃发展到几乎一家一缸的地步呢?
七十年代中后期,仍有顽固不化的,热衷于运动。不是糊涂透顶,就是存心太坏,居然要人们把热带鱼全倒掉。于是许多美丽的热带鱼,进入肮脏的下水道。